第62章 蘭芷
蘭芷
次日一早,晨光熹微時,曲屏山間夜雨初霁,萬物蒼翠欲滴。
宋晞兩人迎着迷蒙山岚,穿過迤逦長川,行經層疊蒼翠……朝日初升時,平整如川的山腰上,門第恢弘的蘭芷學院終于施施然出現在兩人眼前。
琅琅書聲如朝日越過山頭,穿雲伴風而來。
宋晞兩人目光交彙,默契加快腳步。
“叩叩——”
“有人……”
話沒說完,只聽吱呀一聲,虛掩的門朝裏張開,萬裏松風卷落泠泠碎雨傾灌而入。
宋晞兩人動作一頓,小心推開大門,蹑足而入。
入目是個開闊且平整的庭院。
院裏半邊紅楓半邊松,紅葉織錦,松風如濤。
瞧見紅楓地裏的情形,宋晞步子一頓,倏地忘了眨眼。
楓林裏伫立着一尊齊人高的白玉蘭石像,長衣及地、低眉垂目。
泠泠碎雨滴落枝頭,拂過眉梢,他自巋然不動。仿佛莽莽紅塵與他無由,歷經寒來暑往,旁觀學子來去,他只怡然而自欣。
而那白玉石像的眉目……宋晞下意識快走數步,仰頭望着晨晖下的面容,猝不及防的,心上倏而漫過熟悉又久違的酸澀,眼前漸漸朦胧。
姬珣走到她身側,擡頭凝目許久,環住她肩膀,輕道:“朝榮太子英姿,青州百姓或許不憶,蘭芷學子不敢相忘。”
“嘩啦——”
一只披着晨露的子歸鳥顫動着靈動的眼,迎着朝晖振翅而起。
楓林間一名身着月白色氅衣的長者,原本正替石像拂去沾落肩上的塵土與秋葉,聽聞背後動靜,斂袂轉過頭。
“兩位是?”
認出來人,長者——學院主人伯鸾先生——微微一頓,臉上卻不見驚色,反而似剎那間浮出幾絲塵埃落定的坦然來。
“草民祝鴻,見過小侯爺。”伯鸾先生上前一步,傾身朝姬珣作揖。
“先生快快請起!”
姬珣大驚,連忙迎上前,雙手攙住他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學生惶恐,天下哪有師父向弟子行禮的道理?”
“禮不可廢!”
伯鸾坦然行了個長揖,不等姬珣多話,一邊起身,一邊嘆氣道:“教不嚴、師之惰。我那幾個徒弟不成氣候,竟勞得小侯爺親上山來,慚愧、慚愧……”
姬珣攙住他的動作驀地一頓,下意識看了眼身旁的宋晞,又轉向伯鸾,正色道:“先生知我二人是為何而來?”
伯鸾的視線在他兩人臉上來回,思量片刻,捋着長須颔首道:“兩位且随我來。”
宋晞兩人眼裏浮出茫然。
跟着伯鸾行出楓林不多時,只聽“嘩啦”一聲,離去不多時的子歸返回“朝榮”肩頭,迎着朝晖引頸而歌。
宋晞步子一頓,轉頭看着那白玉石像,仿佛入迷了眼。
“子鵑亦知途。”
覺出她的視線,伯鸾停下腳步,順着她的視線望着那子歸,徐徐道:“昔年朝榮太子途經青州,來我學中小住了一段時日。某日得見此鳥腹絨如火,殿下歡喜非常,與老夫說了多次,自家妹妹,”伯鸾低嘆一聲,啞聲道,“便是前朝朝華公主,必定會喜歡。殿下日日投喂,與老夫說,只等離京之日必要将它帶回京中。後來……世事難料。”
宋晞眸光一顫,倏地回過頭。
思歸樂!
她曾聽兄長提起過這只思歸樂。
那時他已高燒不起,惦記着沒能如往日那般,每逢出宮便帶些新奇玩意兒回去給朝華,怕她不悅,哄她說有只漂亮的思歸樂留在了伯鸾先生學中,待病愈便去拿回來……
經年一瞬,回首物是人已非。
“小友?”
見她剎時紅了眼眶,伯鸾先生神情一怔,下意識看了看姬珣,又朝宋晞道:“小友莫非是,殿下相友?還是?”
“我……”
鼻腔倏地一酸,宋晞垂下目光,良久,忍着眸間酸楚,傾身朝伯鸾先生福禮道:“先生莫怪,小女少時受過先太子殿下恩惠,是以……一時失儀,還望先生不怪。”
“原是如此。”
伯鸾舉目望向前院的白玉像,神情倏而黯然。
“過慧難久長……世濁如斯,福兮禍兮……”
*
“……怪只怪我平日裏只授君子之道,一心只讀聖賢書,才讓他幾個眼裏揉不下沙子。”
不時後,學院東暖閣,學生送來熱茶,伯鸾先生與姬珣兩人分賓主落座。
用過一盞茶,主座的伯鸾才望着秋光明媚的窗外,徐徐切入正題。
“先生言下之意,”姬珣起身替他續茶,一面道,“知道他幾人所行之事?”
伯鸾微有些渾濁的眸間映入逶迤山脊、連綿蒼翠,少頃,另起話頭道:“小侯爺今日到得早,上山前可曾在青州停留幾日?可曾拜會過淮南王爺?”
姬珣提着茶壺的動作驀地一頓,很快會意,正色道:“先生言外之意,淮南王經年所行,蘭芷學院雖離群索居,實則早有所耳聞?”
伯鸾雙手接過他遞來的茶,輕呷一口,又似沒頭沒尾般嘆息道:“花朝與蘭芷雖有半山之隔……知慕少艾,本是人之常情。”
知慕少艾?
宋晞兩人視線交錯,目光齊齊一沉。
正當年華的少年郎聽聞隔壁有座女學,會做何事?
“那幾個,便是出現在小侯爺面前那幾人,素來頑劣,花朝創辦伊始便時常偷溜出門,美其名曰,想去看看日後的媳婦是何模樣。”
不等兩人開口,伯鸾望着窗外,神色悵然道:“誰成想,一來二去,真被他幾個看出了幾分不同尋常。”
姬珣兩人臉色微變。
花朝女學裏那麽多不合常理之事,倘若被蘭芷學子撞破……
“說他幾個心細,行事又實在莽撞,說他們莽撞……本性善良,不算是無可救藥。”
伯鸾先生喃喃開口:“青州上下皆知,花朝女學是淮南王妃一力促成。倘若女學有異,淮南王府必定脫不開幹系,可淮南王府于青州城的地位不必老夫贅言……自發現女學異常之日起,他幾人便明白,訴諸衙門于解決事務全無益處。
“他幾個入蘭芷歲久,曾見過朝榮太子,也曾耳聞過昔日中州四公子之名。聽聞端華太子要來南州,他幾人篤信憑端華太子與先太子的交情,南州城之事,他必定會出手幹預……老夫不成想,他幾人如此膽大,沒與任何人商議便連夜出了門,臨行前只給老夫留了一封手書,說無論如何,他幾個一定會把太子請來青州。”
“不成想,”伯鸾垂目座下兩人,無奈道,“最後叩響山門之人并非端華太子,而是世子爺你。”
原來如此!
分明前因後果,姬珣空懸的心卻遲遲落不到實處。
少作思量,他擡頭朝座前的伯鸾道:“學生冒昧,敢問先生,可知他幾人在南州城行了何事?”
伯鸾神情一怔,下意識蹙眉道:“陸敘雖穩重,祁江卻莽撞,莫不是……當街攔了太子尊駕?!”
“若只是攔了尊駕,學生何必親自前來?”
姬珣眼裏掠過一絲無奈,嘆氣道:“不瞞先生,他幾人不僅于衆目睽睽之下謀害儲君,還口處狂言,說此舉是為民除害,只因今上重武輕文,他們要為天下讀書人求個公道……”
茶杯微微一顫,倒映出的面容驟而失色。
如此狂言,莫不是想讓整個蘭芷學院陪葬?!
伯鸾立時站起身,傾身朝姬珣作揖道:“小侯爺明察,他幾人雖頑劣,于朝榮太子最是仰慕。知曉端華太子與先太子同門,結交還來不及,怎會生出謀害之心?其間……雖不知出了什麽差錯,老夫以性命擔保,必有誤會!”
“先生!”
姬珣眉間微擰,沒來得及應話,一旁緘默許久的宋晞突然擡起頭,接過話頭道:“敢問先生,陸敘幾人于騎射一門如何?”
“騎射?”伯鸾擡起頭,看着他兩人,面露不解道,“既已坦誠蘭芷重文輕武,又如何會善騎射?”
宋晞輕一颔首,少作思量,又轉向姬珣道:“如此說來,結合先生方才所言,陸敘幾人之舉,莫不是想以流矢為信,誰知那般不湊巧,正好命中了端華面門。”
不善騎射之人誤打誤撞使出了百步穿楊之能?
姬珣目光忽閃,顯然不能相信。
“小侯爺若是不信,”踟蹰片刻,伯鸾倏地垂下目光,一聲嘆息後,一面自胸口取出一頁信箋,一面朝兩人道,“老夫有一物,或能證明他幾人清白。”
宋晞兩人下意識轉過頭,正見伯鸾先生攤開信箋,平展至他兩人面前。
字跡密密麻麻,依稀是一份名錄。
“這是?”姬珣雙手接過,眼裏浮出遲疑。
“除卻去往南州的計劃,”伯鸾垂目看着那信箋,嘆聲道,“他幾人還給老夫留了一份名錄。”
“名錄?”姬珣眼裏不解更甚,“是為?”
伯鸾低垂下眼簾,神色黯然道:“老夫枉為人師,從來只知他幾人性子跳脫,卻不知他幾人頻繁去往山陰,初時或許是為學中姑娘們,後來卻是為……”
姓名、職務、抵達時日、逗留時長……
看清那箋頁上記錄之物,宋晞的目光倏地一顫。
這是……不由自主的,後山竹林間,坐落山腰的那座別莊倏而浮出腦海。
并非不曾自問,看顧幾名少女而已,如何用得上如此雄偉的一間別莊?
而今回頭看……窗外朔風凜冽,伴着伯鸾喟然長嘆,欲言又止的敘說——
“近年來出入曲屏山門的京官,沒來蘭芷學院,想來都去了花朝女學……”
京官?!
“轟隆隆!”
分明朝晖潋滟秋氣爽,宋晞如聞晴天霹靂、滿目震蕩。
漫山紅楓灼,滿坡松風蕩,曲屏山陰無人處,埋下多少腌臜卑劣、不可告人?
一為尋雲裳、二為谄海寇、三能媚京官……一間花朝,物盡其用。
自比陶潛淮南王,果真“胸中有丘壑”。
握着信箋的雙手倏地一顫,斜落進窗子的影顫顫悠悠,依稀風雨欲來。
想起他曾親自送宋晞去花朝——哪怕有水影同行,哪怕有子歸傍身——他如何能!
姬珣喉頭一哽,兩眼瞪着宋晞,眼眶驀然泛紅。
“先生放心。”
良久,五指微微一曲,他收起手中的信箋,傾身朝伯鸾道:“待查明花朝中事,幾位師弟之名,學生必定設法還以清白!”
“如此,”伯鸾傾身作揖,神情鄭重道,“老夫代座下朽木拜謝世子大恩!”
*
因和姬珣多久不見,宋晞又得眼緣,說完正事,伯鸾留兩位晚輩對弈閑話,不知不覺過了大半日。
落日熔金時,宋晞兩人站起身,正欲拜別恩師,一學子匆匆忙忙入內,說門前來了位自喚“火影”的公子,說是尋世子爺有急事。
火影性子雖急躁,大事上從不馬虎。如此急急忙忙尋來,莫不是花朝出了什麽事?
宋晞兩人臉色微變,顧不得失禮,連忙讓火影進門說話。
“爺,花朝出事了!”
不等吃口茶,箭步入內的火影掩上房門,連珠放炮似的開口道:“爺,學中大半女子夜半高熱,早上起來時兩靥、脖頸、後背……長滿了疹子。不只如此,她幾個無一不胃口全失,吃什麽都吐出來……”
“渾身起疹、食難下咽……”
姬珣握着茶杯的手倏地一顫,兩眼下意識看向宋晞。
“這些症狀……”
宋晞茫然擡頭,覺察出他的視線,動作一頓,兩眼頓然泛紅。
火影重重颔首,陰沉着臉,沉聲道:“爺、雲姑娘,學中女子的症狀同數年前肆虐青州的疫病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