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泉酩
泉酩
宿房、水房、前廳、後院……
曲屏山上夜霧漸起,暮色漸昏沉,宋晞如脫兔穿過學中上下。
半個時辰後,除卻萦回不歇的長風,四下依舊杳無人聲。
泉酩、文音……還有無數先她們抵達花朝的女子,莫非憑空消失了不成?
不在學中,還有可能在哪裏?
她一面張望飯堂方向,一邊折轉向東圊。
——腹痛難忍離的席,以免旁人生疑,還是先去一趟東圊再回宿舍來得好。
窗口透出昏晦燈火。
宋晞正欲推門而入,門裏突然傳來笤帚拖掃聲。她下意識擡起頭。
燭火昏昏的蹲坑旁,一名眉清目秀的姑娘提着一把齊人高的掃帚,正躬身掃着茅廁。
聽見動靜,姑娘下意識擡起頭。
看清她娟秀眉目,宋晞眼睛一亮,兩眼順着掃把一路往她腰間滑,推門同時,脫口而出道:“泉姑娘?!”
眉目清隽似泉醴,不是泉酩,還能是誰?
渾然不覺東圊污穢,她大步近前,一臉雀躍道:“敢問姑娘,閨名可是一個酩字?”
手裏的笤帚頓然一顫,泉酩僵直着脖頸擡起頭,看清來人面容,眸光倏地一閃,又仿佛只是秋光掠影,宋晞兀自生出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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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态很快恢複成學中女子那般麻木又呆滞,泉酩撐着笤帚,徐徐轉向窗外,一動不動。
“泉酩?姑娘可是泉酩?”
宋晞眼裏浮出不解,右手在面前晃了晃,忍不住揚聲道:“姑娘莫怕,我姓雲名拂衣,是你兄長泉小将軍的朋友。”
兄長二字仿佛一道密語,泉酩幽若寒潭的眸間掠過一絲漣漪,握着笤帚的雙手頓然用力。
“兄長?”
仿似被誰人控着末端的提線木偶,泉酩哞間倏而掠過一絲痛楚,修皙的脖頸如同一部太久不曾轉動的老舊機器,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徐徐轉出半寸。
映着秋月的眸間适才照出宋晞的面容。
“雲?”
眸間微微一顫,藏着十二萬分仔細,泉酩小聲開口。
“是!”宋晞上前一步,連忙道,“令兄姓泉名醴,是城中人稱水中赤兔的平渡軍之首,是也不是?幾個月前,他曾奉命護送貢品入京,途中經過南州,機緣巧合之下與我相識。”
照着盈盈暮秋月,泉酩的眸子依舊渾濁而無神,雙唇翕動許久,卻沒能發出聲音。
“泉姑娘?”
生怕耽擱太久驚動飯堂中人,宋晞左右看了看,低聲道:“你兄妹三人各有一枚玉佩,合為滿月,分開時一為玉環,二為半月,可對?”
不等對方應聲,她倏地傾身向前,附耳道:“姑娘放心,泉小将軍已知曉令妹之事,正因為此,他實在放心不下你一人在此,特令我進女學一探!”
晚月如水,窗外竹影沙沙。
風裏傳來若有似無的說話聲,依稀是飯堂那邊已經散場。
見對方依舊緊攥着笤帚,緘口不言,宋晞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再顧不得失禮,她一把拉住對方臂腕,連珠放炮似的催促道:“泉姑娘,你在學中日久,可知曉哪裏方便說話?歇夜之後能否出來一見?”
被她握住的手倏地一僵,泉酩暗沉的眸間掠過一絲皎潔,身形依舊一動不動。
宋晞的心倏地一沉。
自飯堂方向傳來的嚣嚷愈發清晰,無論出于什麽因由不得開口,眼前已耽擱不得。
宋晞黯然松開對方,飛快走出兩步,又忍不住回頭張望。
直至離開東圊三步遠,她倏地停下腳步,舉目四顧之時,“三更連理梧桐”幾字随同沙沙竹風拂過耳畔,輕得仿佛盈盈秋月下的一剎錯覺。
宋晞目光忽閃,很快垂下目光,仿佛無事發生般,提起衣擺,往燈影綽綽之地疾步而去。
“吱呀——”
“泉家表妹?”
西北角宿房,晚月幽幽照如霜。
宋晞摸黑躺上竹榻,衾被沒來得及焐熱,卻聽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蘇蘇先飯堂衆人趕了回來。
看清月華之下微微隆起的竹榻,她輕舒一口氣,轉身看了看門外,立時掩上房門,點上燭臺,提步朝宋晞所在道:“可還好?一會晚課可還能撐得住,若實在不行,不如與嬷嬷告個假?”
晚課?
衾被下閉目假寐的宋晞立時豎起耳朵。
此次來花朝,尋找泉酩和文音只是目的之一,另一個同樣重要的目的便是探求般若崖事情的真相。
再有,那些似是而非的和神女有關的傳說、嚴苛過軍中的紀律、字跡一模一樣的家書,憑空消失的文音和其他女子……花朝女學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淮南王府又在其間扮演了什麽角色?
要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晚課之類衆人皆會到場的場合,如何能錯過?
“不妨事。”
她陡然坐起身,假意揉了揉眉心,掀開衾被道:“現下什麽時辰了?”
蘇蘇擱下燭臺,舉目望了望天邊月,應道:“再過一刻鐘就該去晚課了。”
“好。”宋晞利落掀開衾被,若無其事道,“飯堂那邊如何?我走之後,可有人說什麽?”
“無甚特別之事。”
蘇蘇拉住衾被,兩眼下意識看向她沒來得及換下的外衣,若無其事道:“夜裏天寒,姑娘記得添衣。”
宋晞起身的動作倏地一頓,垂目瞧見衣擺上不知何時沾上的泥點,目光倏地一閃,很快莞爾道:“多謝姑娘提醒……”
月上中天時,山裏冷風呼嘯,花朝女學的夫子堂卻依舊嗡嗡營營,人頭攢動。
宋晞兩人姍姍抵達,夫子堂內早已座無虛席。
一名三角眼、八字眉的助教提着藤條候在門邊,每每有人近前,他下耷的三角眼便會重重一眨,待确認來人儀容端肅,手裏的藤條重重一抽,姑娘們才會被允許入內。
除他之外,堂上還有一名須發皆白的老夫子,長袍及地,眉目慈和,乍眼望去很是學識淵博。
“铛——”
宋晞兩人将将落座,一道鐘聲響起,堂上堂下霎時一片杳然。
門口那助教很是滿意地收起藤條,雙手負後行至老夫子身側,垂目朝他輕一颔首。
老夫子如夢方醒,看他一眼,木偶人般哆嗦着抽出一本紙張泛黃的《經法》,捋着長須,搖頭晃腦道:“道者,神明之原也。神明者,處于度之內而見於度之外者也……”
宋晞神情一怔。
少時的朝華雖鬧,該上的課從不曾落下一節。
是以老夫子張口剎那,她便聽出對方所述正是《經法》中的《名理》篇。
她的錯愕并不因此篇不同尋常,反而因為此篇太過正常。
——倘若花朝女學的課與蘭芷或其他學院別無二致,雖說規矩多了些,學中女子為何會麻木乃至驚懼反常至此?
沒等思量分明,一則《名理》念完,那老夫子倏地站起身,卻也不看堂下女子神色,只雙手負後,施施然而去。
眼見夫子目不斜視而去,宋晞眉間微蹙,心上越發不解。
不提問,不考較,不過問學之如何……天下之大,竟有如是夫子?
“肅靜!休得左顧右盼!”
不等她看清那夫子的去處,提着藤條的助教大步走上前,冷冷睨着四下,直至鴉雀無聲,藤條倏地一抽,中氣十足道:“昔有神女自東方滄海而來,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宋晞眼角一抽,倏地擡起頭。
這是……花朝女學的由來?
眼下這出是何意?
是生怕她幾個不知神女之說,還是怕學中女子忘記,偏要日日重複?
“……天下女子,天為貴,地女次之,人為下……”
那助教上下揮動着藤條,雙目炯炯,唾沫橫飛,精神越發抖擻。
“……人女者,當以神女之言規其言,神女之行束其行,東海之濱砺其身……磋磨日久,始為上乘……”
人女?神女?磋磨?宋晞不自禁蹙起眉頭。
分明都是祈語,入耳怎得如此佶屈聱牙?
再看堂下女子,除卻新來的幾位,半數神情麻木,半數躍躍欲試……仿佛憑他不倫不類的三言兩語,便足以喚回姑娘們沉寂已久的生機與好奇。
東海之濱?
聽聞東海,想起般若崖下所見,宋晞目光驟凜。
般若崖下浮屍千裏……莫非正是所謂東海磋磨?
倘若挨不過……
山風穿過逶迤群川,穿堂過戶。
院中青竹于窗上落成牽連搖曳的影,分明溶溶晚月淡淡風,落入宋晞眼中,卻似魍魉橫行,叫人遍體生寒。
*
時近子時,秋月西落,那名雙目如炬的助教終于結束今日份訓導,昂首挺胸示意衆人四下散去,臨了還不忘交代,莫要忘了明日早課。
“今日勞累,姑娘且快去洗漱。”
回到月華滿地的宿房,記挂着泉酩之約,宋晞催促蘇蘇率先洗漱,早些上榻歇息。
好不容易等隔壁榻間傳來淺鼾,宋晞一把掀開衾被,輕手輕腳坐起身。
四下寂然,只窗上竹影仍在随風輕搖曳。
她拎起搭在床頭的外衣,穿過滿地霜華,蹑足往房門邊走去。
“吱——呀——”
外頭寒風蕭瑟,好在秋月依舊昭昭。
除卻晚風伴流雲,整個回字形宿房區已然鴉雀無聲。
宋晞掩上房門,披上外衣,看清東圊所在——泉酩口中的連理梧桐就在東圊後方——攏了攏衣襟,悶頭往南院方向走去。
“泉家表妹?”
臨近西南拐角,沒來得及邁過垂花門,卻聽一道冷喝聲傳來,宋晞步子一頓,心倏地一沉。
“天寒地凍,小妹這是要去何處?”
影影幢幢的垂花門口,照着熒熒火光,賴媽媽幾人踢裏踏拉氣勢洶洶而來。
看清幾人神色,宋晞下意識後退半步,攏着衣領的雙手下意識緊握,沉聲道:“賴媽媽,史嬷……”
“三令五申不得夜行,耳朵聾了不成?”
史嬷嬷倏地上前一步,不等賴媽媽出聲,一把拽住她手腕,轉頭朝向火光投來之地,惡狠狠道:“賴媽媽,此女一而再再而三地觸犯學規,若是聽之任之,怕會惹人非議。”
賴媽媽一記眼刀緊跟着剜向宋晞,冷聲道:“穿堂夜行,姑娘這是要去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