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刺客
刺客
大半南寧軍陪同太子與一衆禮官先行回府,餘下小半随同金影木影幾人收拾滿地狼藉,順帶查驗那幾名橫刀自刎的錦衣人,以期找出些線索和證據。
時已近薄暮,一行大雁吟着凄哀的挽歌橫過曠遠天幕,沒來得及支起的營帳下,一張矮幾橫在正中,姬珣、宋晞和趙府醫三人分坐左右。
借“傷口腌臜恐污貴人之眼”下了辇,怕旁人起疑,姬珣令趙府醫“好生包紮”。
“好了!”
“有勞趙大夫。”
用紗布将宋晞早已恢複如初的右臂裹成了蠶蛹狀,趙府醫對自己的作品很是滿意,一邊收拾藥箱,一邊順着姬珣的目光看向營帳外。
“這些人……”
透過簾幔而來的風沾上了若有似無的血腥氣,看清遠處血流成河,趙府醫收拾藥箱的動作微微一頓,蹙眉道:“今次設壇于郊外之事不曾外傳,昨天才搭起祀壇,他們何從知曉太子一定會路過此地?再者,要刺殺太子,南下的一路有無數機會,為何非等到今日,太子身旁有重兵把守時?”
營帳門口,姬珣搭着帳簾的手微微緊握,臉色陡然一沉。
趙府醫能想到之事,他和宋晞如何會想不到?
非要等到今日——因為只有今日,負拱衛太子之責的才不是随行南下的侍衛,而是素來戰無不勝的南寧軍。
在犒軍途中、在他眼皮子底下遇刺……不論動手之人是誰,不論先前的南寧侯府有着天大的功勳,都将化作過眼煙塵。
在端華提出親自調查的剎那,姬珣和宋晞已經六七成确認,“遇刺”或許本就是端華自導自演的一場戲。若如此,提前知曉他們會于何時經過此地實在是輕而易舉之事。
唯一不合理的是,最初的那支冷箭實在有些出人意料,若非宋晞反應迅速,今時的端華怕是輕則重傷,重則喪命……
不惜以身犯險,只為陷姬珣于無能?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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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珣和宋晞的視線于空中交彙,臉色齊齊一沉。
一衆刺客皆已身死,死無對證之下,倘若端華太子一口咬定他行蹤的透露是因為随行之中有內應——某種程度上說,此言全然非虛——而後借調查之名,行挑撥離間之實……行伍之人大多性情耿直,受不得激,挑起部将對少帥或者南寧侯府的不滿,會不會是他今次最終的目的?
莫不是他二人先前的推斷有誤,雖有玄武舍在南州,永熹依舊對南寧侯府的軍功和地位耿耿于懷?還是端華個人對姬珣懷有私怨,想借此打壓?
“爺?”
營內幾人正相顧無言,忽聽腳步聲響起,卻是金影木影查驗完刺客,正穿過緩坡飛步而來。
“如何?”
晚風卷入,姬珣于揚起的浮塵裏眯起雙眼:“有何發現?”
沒等近前,金影便搖了搖頭,回頭看了看坡下,緊擰着眉頭道:“爺,年歲都很小,至多十二三歲,武功路數不似名門,多半是半路出家。”
“鵬。”
一旁的木影吐出一字,金影恍然大悟,有兩個字兩個字補充道:“手腕內側黥赤色大鵬,此前不曾見過。”
“赤色大鵬?”
姬珣看向餘晖斜落之地,神情凝重。
鷗鳥是代巒舊部,鵬鳥又是什麽來路?
“爺!”
沒等幾人尋出頭緒,楓林另側,又一道急掠聲響起,卻是追流矢而去的疾風不知發現了什麽,越過楓林箭步而來。
“如何?”姬珣倏地站起身,“林裏有發現?”
“爺,”疾風站定在金影身側,先拱了拱手抱拳,又垂目瞟了一眼裏間的宋晞,面露遲疑道,“動手之人……追影已帶去隔壁營帳,今日之事……爺和雲姑娘不如親自過去一趟?”
“隔壁營帳?”姬珣目色一凜,“你們抓住了活口?”
疾風一頓,擡眼瞧見坡下的錦衣客,倏地明白了什麽,沉着臉道:“爺,林裏那幾人不似死士,應當不是他們的同夥。”
“不是同夥?!”
“有兩撥刺客?!”
兩道聲音齊齊響起,姬珣的眼睛倏地一亮。
原來如此!
冷箭襲來時,端華的驚慌失措并非作僞,追責溯源時,他條理清晰的追責也并非他們妄自揣度。
——端華自導自演的劇目之外,林裏還有另一撥刺客,險些要了端華的命。
只是……姬珣面露不解。
疾風素來性子穩重,行事周全,今日不僅說話吞吐,還指名讓宋晞同去……第二撥刺客莫非與朝華有關?還是和雲裳有關?
“走,”姬珣轉向身後,“一起去看看!”
“好!”
*
本以為能百步穿楊之人,哪怕不是五大三粗,也該孔武有力,掀開隔壁營帳,看清簾內之人,門邊的姬珣和宋晞齊齊一怔,又下意識看向撐着簾帳的追影。
“爺、雲姑娘。”追影朝兩人拱手抱拳,又轉頭看着堂下三人,搖搖頭道,“沒弄錯,都已招了。”
“招了?”姬珣眼裏不解愈甚。
被五花大綁的三人,莫說魁梧,各個單衣薄衫,秀氣文弱,分明讀書人模樣。
他示意宋晞落座,接過追影遞來的弓看了看,又擡頭朝幾人道:“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幾歲幾何?為何謀害太子?”
“天理昭!”
嘴裏的布剛被取下,一眉高目深的青年梗着脖頸就要張口,追影一腳踹向他心口,怒道:“再胡言亂語,要你好看!”
青年一聲悶哼撲倒在地,一時疼得龇牙咧嘴,直抽冷氣。
“哥!”另一人飛撲上前,見他半張臉上滿是泥濘,眼眶唰得洇了紅。
那兩人面目肖似,原是一對同胞兄弟。
“祁江!”
年歲稍長的第三人狠狠瞪他兩人一眼,很快擡起頭,瞟了一眼來人,又收回目光,拱手行禮道:“學生陸敘見過世子爺。”
“你認得我?”姬珣劍眉微挑。
陸敘輕一颔首,卻不接他話,只又偏頭看了眼身後兩人,介紹道:“學生陸敘,這兩位是祁江、祁河。我三人是青州人氏。”
“青州?”
姬珣一怔。
再如何順風順水,青州到南州至少要四五日功夫。
三名秀氣文弱的書生,不辭辛勞一路南下,只為謀害難得南行的儲君?
哪家學院不修忠君愛國,卻在教誨犯上作亂之道?
姬珣眯起雙眼,沉吟片刻,又朝他道:“你自稱學生,不知是哪家學院的學子?”
“學生……”
“陸大哥,與他廢話作甚?”
陸敘剛要應話,性子急躁的祁江“呸”的一聲吐掉口中污泥,梗着脖子破口大罵道:“當官的沒一個好人,莫要被他騙了!”
“住口!”
“當官的?”
姬珣轉頭看向一臉激越的祁江。
如此怨恨為官之人,是受了當地父母官的欺淩?還是有冤無處訴,求告亦無門?
若真是如此,刺殺當朝太子又有何用?
姬珣凝眸而望,沉聲道:“你們可知今日刺殺之人是誰?”
“自然知曉!”祁江怒目圓瞪,掙紮着坐起身,口中一刻不停道,“廢話作甚?今日落在你手裏,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姬珣眼裏掠過一絲不解,卻也不與他多費口舌,只轉向陸敘道:“既知道,你們可知謀害儲君是何罪責?如此不顧後果,是生怕南州百姓太過安居,還是想讓青州黎民不得安生?”
“我……”
陸敘喉頭一哽,擡頭同時,眼底飛掠過一絲他幾人看不懂的哀意,神色黯然道:“世子爺明鑒,學生此舉,只為替天下讀書人謀一條出路。”
“天下讀書人?”
話越說越大,姬珣的眉頭越發緊蹙:“陸生言下之意,是天下讀書人,而今已無出路?”
為他不知民間疾苦的神态所惱,陸敘倏地低下頭,沉聲道:“今上尚武輕文,天下誰人不曉?伯鸾之輩尚且只有告老還鄉一途,旁人何來出路?”
“伯鸾?”姬珣端起茶杯的動作倏地一頓,神情凜然道,“你幾人認識伯鸾先生?”
不曾料想陸敘的失言,祁江祁河霍然瞠目。
陸敘面色微沉,撐在膝上的雙手不斷用力,直至關節泛白,艱難擡起頭,啞聲道:“與先生無關,今日之事是我一個人的主意!”
似怕他不信,陸敘又朝姬珣膝行幾步,眼裏混雜着憤怒與惶惶,揚聲道:“我幾人是半夜三更下的山,院裏無第四人知曉。”
“院裏?”
“你們,”姬珣正要追問,耳畔忽而傳來宋晞微微顫抖的,仿佛不可置信的聲音,“師承伯鸾先生?!”
難怪疾風會喚她前來。
姬珣轉頭看向面色蒼白的宋晞。
告老還鄉後,依州官所請,伯鸾先生于青、東兩州交界處設立蘭芷學院。自那之後,寒門學子亦有了拜師名門的機會。
倘若眼前幾人當真是蘭芷學院的學生并師承伯鸾先生,他們便不僅僅是刺殺太子的嫌犯,亦是昔日朝榮太子的同門。
聽宋晞提起伯鸾之名,陸敘幾人臉色大變,面面相觑片刻,又齊刷刷低下頭,緊抿着雙唇,緘口不言。
姬珣自桌下牽住宋晞些不自禁顫抖的右手,睥睨着下首幾人,沉聲道:“素聞曲屏山南清幽雅致,蘭芷學子亦鮮少出入山門,敢問幾位,”他眯起雙眼,“你幾人是如何知曉太子行程,甚至何時經過鳳鳴山?”
陸敘渾身一顫,頭垂得更低,臉上噙着幾分大義凜然,卻依舊默不作聲。
姬珣的視線掠過桌上那柄長弓,又落下他幾個生了繭子的虎口,繼續道:“再有,離辇車數十丈而箭無虛發,不知你幾人裏誰人射藝高絕,勝過大半南寧軍?”
“哼!”
眼見陸敘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似有些抵擋不住,那名喚祁江的學子失了耐性,仰起頭,梗着脖子道:“誰人?不瞞你二位,是朝榮太子!”
“誰?!”被牽在手裏的五指重重一顫,等不及他的循循善誘,宋晞倏然直起身,兩眼瞪得渾圓,厲聲追問道,“你說誰?”
“方才不是問我們怎會知曉太子會于今時今日路過此地?”
似不滿她的怫然作色,祁江冷冷瞪她一眼,眼裏噙着幾分視死如歸,一臉倨傲道:“不瞞兩位,是先太子朝榮給我三人托夢,說若想救天下文人,便于重陽節前夕順流而下,只要除去……”
“放肆!”
不等他大放厥詞,姬珣一聲怒喝,追影大步走上前,将方才已取出的布重又塞回到他口中。
“閉嘴!”
“嗚嗚嗚……”
顧不得祁江吐字不清的連咒帶罵,姬珣勾着宋晞的五指微微用力,一臉不放心地看向對方。
斜照進門裏的夕光沾了夜的涼,吹得宋晞面色慘白,渾身發顫。
是原身不通祈語,還是祁江所述太過诘屈聱牙,分明字字句句皆分明,她為何不解其意?
朝榮太子?
給素不相識的學子托夢?
說殺了端華便能拯救天下文人?
她還在塵世徘徊,倘若太子哥哥當真有什麽未盡之語、未償之願,為何不給她托夢,卻要托付給萍水相逢的蘭芷學子?哪怕是姬珣,也親厚過眼前這群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歲歲年年長相見,她夢裏的太子哥哥從來笑比春風,磊落灑脫。
眼前幾人,哪怕只了解他一星半點,便會知道以惡制惡、以殺止殺,從來不是太子哥哥的主張。
可……
想起什麽,宋晞面無人色的臉上又多出幾分不受控的惶惶。
倘若制住他們之人并非疾風追影,審出這些信息之人亦非姬珣,“朝榮太子托夢”之說傳回京城,永熹會作何想?端華又會作何反應?
被時時提防的宋氏門人,還能否保有立錐之地?
再有……青州。
怎會是青州?流言傳出之地,怎能是青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