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真相
真相
溶溶院落淡淡風。
萬籁俱寂,月上中天時,離群索居的南寧竹苑依舊可見西窗照影,竹影搖動。
燈下人煮上清茶,溫上醒酒湯,回眸見廊下之人依舊在徘徊,眼裏泛出無奈的笑意,思量片刻,提着衣擺徐徐走到門邊。
“吱呀——”
習習晚風伴着漫漫月華一湧而入。
滿園青竹蒼蒼,月華如水,徘徊在月華間的姬珣陡然回頭,眸間映入此間風月。
“紅梅與泥人,焰火與蓮花,原都是子晔不為人知的少年心思……”
“而今年年歲歲葉如緞,爺卻再沒有提起過那位故人……”
“若是不讓,殿下當如何?”
“……”
目光交彙,昨日畫面仿佛長風穿過光陰長廊,萦回腦海,久久不去。漫天星華化作三月春湖水,涓涓入心扉,軟得宋晞心尖發燙。
今夕何夕,見此良人?
昨日的朝華又是如何眼盲心瞎,竟從不曾看見那雙從來只看向她的眼睛?
身後傳來茶水沸騰的撲棱聲,宋晞驀然回神,欠身同時,眉眼微微下彎,笑着朝姬珣道:“世子爺,裏邊請?”
初時的怔然隐去,姬珣眼裏掠過些許若有似無的黯然,迎風靜待片刻,輕一颔首,而後提步朝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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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處偏靜,可還住得習慣?”
——怕端華起疑,早在太子一行抵達南州前,宋晞便搬出東廂,搬進了至少有人顧的南寧竹苑。
“清幽怡人,甚得我心。”
待對月西窗下,吃完一盞茶,又一片澹澹袅袅萦繞眼前,宋晞舉目望向茶氲裏若見愁雲的面容,神情微微一怔。
“為何……”
話沒說完,想起什麽,宋晞忽然福至心靈,脫口而出道:“在生我的氣?氣我擅作主張出現在他面前?”
榻幾另側,姬珣摩挲杯沿的動作倏地一頓,眉頭微微舒展,神情卻越發黯然。
流淌在心間的春湖水随同茶氲漸漸平息,窗上竹枝亂顫,夜色随風漫入。
宋晞低垂下眼簾,再開口時,清泠的嗓音仿佛沾上了夜的涼。
“土影幾人的戲言,莫非并非玩笑,你也以為,我曾屬意端華?”
夜涼透門穿戶,房中霎時一片杳然。
宋晞失神的眸間映入幽幽顫動的燭火,竹榻下方兩人的落影不時靠近又分離,來來回回,循環往複……
滿腹心事無人訴,對面相逢卻無言……原是此般滋味。
良久,她按下心上情不自禁湧起的酸澀,擡頭望着燈暈流連處的面容,輕吐出一口氣。
“先前聽疾風說,朝華去後,你曾千裏單騎奔走中州,那之後才落下了一身傷病?”
不解她為何突然提起舊事,姬珣陡然擡起頭,顫動的眸間映入燈火,熒熒爍爍、顫動不休。
宋晞不自禁擰起的眉頭微微一顫,仿佛只是想起,心上便會湧過不堪忍受的痛楚。
“依你的性子……”
她輕按住心口,一邊續上熱茶,讓至她面前,而後替自己斟了一杯,摩挲着茶盞邊緣,徐徐道,“除卻公主墓,可還去了別處?可曾追究公主是因何而死?”
聽出什麽,姬珣接過茶杯的手微微一頓,眸間顫動着不可置信,呼吸突然急促:“你是說?”
摩挲茶盞的手微微一頓,宋晞垂下目光,落在頰邊的睫影微微顫着,眼底似有自嘲一閃而過。
她怎會問出如此愚蠢的問題?
分明舉國上下皆知——朝華公主于大婚前夜一夕暴斃,端華太子肝腸寸斷,三日不朝……
——她和端華有情,是史書訴諸世人的真實。
不知從哪裏吹來的風牽動窗上熒熒,她仿佛從搖曳不定的火光中窺見了嘉順十八年的夏至夜,目光倏而悠遠。
流火天降,迎風而生,朝華宮裏外火光沖天。
她自漫天大火裏聽見仿佛人間煉獄的哭鬧與叫喊,到處奔走相告,到處你搡我奪。火光映照半邊天幕,晚風如泣如訴,仿佛在哀悼着一個朝代的滅亡……
天火燒了一天一夜。
第二日傍晚,周身褴褛的朝華公主行走在已成焦土的長廊內,先經面目全非的九重宮闕,又經恢弘不再的斷壁頹垣……畫面的最後,天幕殘陽如血,她只身站定在鮮有人至的柴房門口,動彈不得……
南寧竹苑晚風如訴,暗香盈盈如故。
宋晞按着心口的手微微用力,視線漸漸垂落,直至姬珣腰間四時不變的忍冬荷囊。
“紫藤、淩霄、忍冬、葡萄……及笄那年,為還中州四公子精心備下的厚禮,朝華曾以蔓木四品為花樣,繡了四個荷囊。”
姬珣下意識看向腰間的荷囊,握在手中,欲言又止。
“嘉順十八年,那場夜火過後,趁宮人不備,朝華曾回過朝華宮一趟……她在後院柴房門口撿到半個香囊,被火燒去大半,幾乎難辨形狀。”
宋晞怆然一笑,很快盯着窗上顫動不休的燭火,仿佛自言自語道:“紫色尊貴,惟襯太子;忍冬清馥,正如子晔,而淩霄……”
學宮上下盡人皆知,北寧侯世子姬珧獨愛淩霄。
握着香囊的五指陡然用力,姬珣瞳仁驟縮,呼吸倏而有些淩亂。
“你是說,”喉頭微微一哽,他盯着宋晞,說出口的話倏而變了調,“那荷囊上的花樣,是淩霄?!”
朝華宮大火之時,朝榮已故去,他也回了南州,京中能出入朝華宮的外臣實在寥寥無幾,遑論柴房這樣的腌臜地,以他們的身份,又如何會無故涉足?
倘若那場震動大祈的天火并非天降……
天降流火之時,北寧侯凱旋而歸,嘉順帝正在榮華殿與宴群臣。
自朝榮太子病殁,嘉順帝沉疴綿惙,身子骨已然一日不如一日。乍聞朝華宮大火,他心悸難寧,險些沒能救回來……
那之後發生之事,宴飨之人三緘其口,宮外之人更無從知曉。
世人只知,朝華宮大火翌日,嘉順帝于病中頒布诏令,自請退位于軍功卓著的北寧侯姬泓。
倘若那場大火本就是人為……
溶溶竹苑,窗上燭花搖影。
看清她眼裏肆虐同流火的哀意,姬珣心口一抽,忽然悶得說不出話。
“雖有诏令,朝中仍有清醒之人。”
不等他追問,宋晞舉目望向天邊冷月,再次開口。
“那幾位禦史,說他們古板也好,執拗也罷,永熹繼承大統之後,朝中流言紛紛,便是下無子嗣,宋家的皇位,于情于理也該傳給康健在世的先王胞弟,而不是一個外臣。”
冷月照進窗下,拂過皎皎雙目眉如黛,宋晞本就白皙的面容越顯蒼白而脆弱。
“永熹最怕旁人說他帝位不正,為堵悠悠衆口,他和他的幕僚想了個折衷的法子。”
窗上竹影幽顫。
姬珣的心随同幽幽晃動的竹影不時提起又落下,聽見折衷二字,心猛地一沉。
“你是說,”他伸手握住宋晞早已冰涼的左手,開口才知聲音早已啞得不像話,“你二人的親事?”
終于提起橫亘在心上,卻讓姬珣頻頻誤會之事,心悸之餘,宋晞臉上倏而浮出幾分終得真章的坦然。
“若是連朝華公主都承認永熹帝位的正統,甚至甘願嫁作太子為妃——多年之後,祈國王位繼承人的骨子裏依舊流着宋家人的血——黎民百姓又有什麽置喙的立場?”
奈何朝華公主的性子太過剛烈,非她心甘情願之事,怕是大羅神仙來請都于事無補,除非……
“大火之後,我被遷居淺黛閣。”宋晞低語喃喃,繼續道,“寧嬷嬷姜公公他們仍在偏殿,只是被嚴密看守,無事不得出。”
姬珣的心重重一顫。
——除非以衆人之命相要挾,她不得不答應。
握着她的手越發用力,姬珣只覺喉口發緊,呼吸發燙,只恨言語淺薄,冥思苦想許久,竟不知如何才能寬慰一二。
“至于一夕暴斃……”
冷月西傾,燭火昏昏。
宋晞若無所覺驟而降臨的夜涼,望着凄凄月影,臉色越發蒼白。
“寧嬷嬷、姜公公、水洛、水汐、水汜、齊文、齊武……”
被他握住的手微微一曲,宋晞說出口的話倏地變了調。
“嬷嬷說她答應過母後,會替她看着我出嫁……而今太過想念舊主,怕是不得不食言……公公說我是集萬般寵愛于一身的大祈國女,本該随心自在,不該為他幾人所累……齊文齊武說他二人的命本就是太子哥哥所救,若是成為公主的負累,來日黃泉下重逢,他們有何顏面去見太子……”
睫影微微一顫,一滴晶瑩倏而滑落她頰邊。
字字句句記得如此分明,重生後的每一日,她回想過多少遍,又重複過多少次?
姬珣的心不受控得一抽,不等想起君綱倫常,人已走到宋晞面前,伸手攬她入懷。
晚風蕭蕭,燭火瑟瑟照無眠。
淚水透進裏衣,無聲洇濕肩頭。姬珣只覺心尖發燙,擁着她的力道愈發用力。
正要開口說些什麽,懷中人微偏過頭,溫熱的吐息拂過羅衣與肌骨,一字一句仿佛悶雷落在他心上。
“可若非他們,朝華如何能撐得住?”
被禁锢不算,寧嬷嬷、姜公公、水洛、水汐……那些她最在意之人,生怕成為她的負累,一夕間心甘情願赴了黃泉,卻也把彼時已一無所有的朝華逼上了絕路。
而他還以為,當年的朝華當真對姬珧有情。
擁着她的懷抱陡然收緊,姬珣呼吸發顫,內心早已為後怕與心疼占據。
只恨不能回到數個時辰前,提醒那個自以為是的自己,如是良辰美景秋月夜,誤會朝華不算,還逼着她再一次回想那段鮮血淋漓的過往。
只恨不能回到三年前,被酉人絆住了手腳,待他凱旋歸來時,一切為時已晚……
青竹自搖曳,冷月照無聲。
“非你之過!”
許久,宋晞自光陰回廊的塵埃間回過神,覺出姬珣的反常,倏地仰起頭,看着他的眼睛,搖着頭道:“本該早些告訴你,也不至于産生今日的誤會。”
姬珣指腹作筆走過她微微泛紅的眼角,淚痕未消的眼睫,眼裏噙着呼之欲出的心疼,顫聲道:“昔日公道,我替你償,卻莫要再……”
“不會!”
知他害怕何事,宋晞突然出聲。
四目相對,她的眼裏倏而泛起輕柔的笑意,左半邊臉頰靠向他沒來得及收回的右掌心,仿佛撒嬌的小貍奴般抵着他掌中溫熱輕蹭了蹭,而後仰頭看着他如同春湖溫柔的眼睛,輕聲道:“紅塵莽莽,心有牽挂。”
被她抵住的手微微一曲,姬珣用力擁住眼前人,仿佛滄海桑田,再看不夠,再松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