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端華
端華
季秋初八,重陽前夕,家家戶戶登高望岳、遍插茱萸之時,端華太子一行伴着濛濛秋雨如約而至。
犒勞過三軍,商議完翌日的重陽祀,屏退左右,泊雲廳內小宴重開之時,倦鳥歸巢,秋月已上柳梢。
南寧侯府少有閑人,聽聞端華太子最是講究排場與顏面,唯恐婢子太少惹他不悅,依着宋晞的吩咐,翠微和朝雨都到前廳幫忙。
黃昏人定,南寧侯府依舊彩綢高張,泊雲廳內燈火通明。
一早聽說端華太子和南寧侯世子是自小一塊長大的堂兄弟,多年未見,想來故人重逢的堂內必定笑語歡歌,一派融洽。
如是想着,翠微捧着一碗剛出爐的桂花酒釀,步子越發輕快。
“翠微姑娘,小心腳下。”
“謝……”
泊雲廳邊門,沒等邁入堂下,翠微的步子倏地一頓。
堂下一無歡歌,二無絲竹,氣氛仿佛并不似她先前以為。
她放緩步調,輕手輕腳屏息而入。
花團錦簇的堂下,賓主依身份不同各自落座。本是主位的地方而今斜倚着一位面目清隽的青年,頭戴攢珠金玉冠,身穿織錦鳳紋袍,眉目間雖與世子爺有幾分相似,氣度卻全然不同。
他一手抵着額頭,一手執着酒樽,雙目微阖,眉間噙着若有似無的倦怠,仿佛正凝神思量着什麽。
堂下衆人分賓主落座。
左首前方,年近而立的太子詹事賀蘭之一襲月白色長衫,身量高挑,形容板正,一雙丹鳳眼時不時冒着精光,仿佛随時欲與人争辯一二。
Advertisement
緊随其後是東宮洗馬南洛,左不過十五六的年紀,圓眼大臉,長相很是喜慶。
兩名京官的對面,端華太子右首,疾風追影不提,換上了常服的世子爺眉目低斂,神态如常,臉上并不見故人重逢之喜,相比平時反而更多出幾分公事公辦的嚴肅與淡然。
若是堂下的燭火更亮堂些,翠微便能看清,小侯爺微微下耷的眉眼,抿成一線的雙唇,甚至手執茶盞的力度……仿佛都在無聲訴說着他的隐忍與不耐。
燈火爍爍,沉默在無聲中蔓延。
臨近端華身側,餘光裏映入姬珣端坐如鐘的身影,翠微心下生出恍惚,座次雖相近,血緣雖相親,他兩人間仿佛有條無形無影的鴻溝,随同經年光陰,越離越遠,越開越闊,直至——
“咳咳!”
穿堂而來的風牽動案頭燭火,吹皺姬珣的眉心,一聲悶咳,堂下靜寂倏然打破。
座上之人仿佛适才覺察自己所在之地,掀起眼簾,漫不經心瞟了一眼堂下,而後晃悠着金花釀,一邊坐起身,一邊慢悠悠道:“子晔身子不适?”
見他兩個回身,翠微立時加快腳步。
“勞殿下惦念。”
堂下的姬珣高舉起酒盞,一邊朝座上拱手讓禮,一邊回話道:“連日風雨,受了些許風寒,無甚大礙。”
“呵。”
咚的一聲,滿是金華釀的酒樽被擱置,端華雙手撐着膝蓋,醉眼惺忪地睨了眼堂下,半開玩笑半認真道:“男子不比女子熨帖,子晔年歲不小,也是時候娶妻生子,給府上添福添丁了。”
姬珣執着酒盞的動作驀的一頓。
燈火熒熒處,堂中上下低眉垂首,裏外一片肅然。
端華若無所覺,瞟了眼已到近前的翠微,又垂眼睨着姬珣,眸間噙着促狹,似笑非笑道:“你我兄弟,說話做事本無需顧忌。子晔且說說看,心悅誰家姑娘,歡喜什麽樣的女子,吾讓父王給你指婚。”
疾風追影動作一頓,視線相彙,又齊齊看向前方緘口不言的姬珣。
心悅二字仿佛南寧侯府不可言說的禁忌。
燈火搖曳,沉默在心照不宣中蔓延。
不多時,翠微正要放下手裏的甜羮,咚的一聲,姬珣亦擱下了早已焐熱的酒樽。
“只解沙場為國死,古來征戰幾人還……”
分明四下昭昭如白晝,姬珣嗓音微啞,落入風中,仿佛涼風苦雨,暮秋之哀。
“珣行伍之人,生死尚無定數,何必耽誤良人?”
“良人?”
翠微心頭一顫,沒來得及擡頭,卻聽哧的一聲,端華一聲冷笑,一把抓住了她放下甜羮後沒來得及收回的右手。
“你還真是……”
他陡然擡眸,眼裏顫動着詭谲而灼人的光,拉着她的手愈發用力,兩眼仿佛看着她,又似透過她,不知落在什麽地方。
“死性不改!”
話音未落,哐啷一陣響,端華拉着她的手陡然用力。
翠微重心失衡,霎時花容失色。眼前景色倒轉,回過神時,人已跌坐進端華懷中,酒杯瓜果落了滿地。
翠微神色大變,掙紮着想要起身。
“奴婢失儀,太子饒……”
“噓!”
端華一手落在唇邊,一手攬住她的腰,仿佛為她眼裏的驚駭所悅,神情愈發愉悅,見她失神,又陡然收回手,逗弄小貍奴般撓了撓她的下巴。
“對景逢場須盡歡,莫負金樽贏白發。”他擡眼看向姬珣,眼裏三分挑釁,四分循循善誘,“人生苦短,子晔,莫負韶華女兒香。”
“殿下!”姬珣臉色陰沉,忍耐在眉間擰成了結,“此處并非東宮,更非秦樓楚館!殿下自重!”
“無趣!”
堂下人神色大變,見他兩個言辭激烈,還以為一場對峙在所難免,誰知端華實在善變,眯眼打量片刻,倏地推開翠微,抖了抖衣袂,趔趄着站起身。
“素聞南國風景好,風尚不同北國。”
好不容易站穩,他雙手負後遙望着晚月溶溶的院外,打了個酒嗝,慢條斯理道:“吾甚是好奇。”
“殿下!”
眼見他搖搖晃晃繞出長案,賀蘭之南洛等人紛紛起身。
“殿下小心!”
“別動!”
端華臉色驟沉,仿佛吃多了酒偏卻不承認的醉鬼,甩着衣袖,怒氣沖沖道:“爾等安坐!”
見疾風追影仍要相随,端華一聲冷笑,瞟了眼眉頭緊鎖姬珣,慢悠悠道:“莫非這府中有什麽見不得人之處,容不得吾自在閑走片刻?”
話至此處,哪怕真有不可告人之處,怕也只得忍氣吞聲的份。
“殿下多慮!”
姬珣站起身,垂斂的眸間藏着旁人看不懂的,仿佛毫無來由的黯然,作揖道:“殿下請便!”
“呵。”
端華睨他一眼,晃晃悠悠拂袖而去。
不知是否秋月皎潔,還是庭間的晚風太過寒涼,離開衆人的視線不多時,端華步子一頓,擡眸同時,眼裏惺忪褪去,眨眼一片清明。
他若無所覺檐廊後、亭柱邊,樹冠裏的紛紛視線,臉上帶着笑,三步回眸,五步流連,不時駐足品賞,仿佛當真只是好奇南國秋夜風月。
經庭院,過回廊,秋月如水,葉落婆娑。
不知鄰家是誰人宅邸,一株上了年歲的淩霄攀緣而上,趴在高聳的垣牆上,照着細碎月華,于晚風裏舒展出袅娜姿态。
端華駐足牆下,舉目凝望着月下的淩霄,許久沒有挪步。
“窸窸——窣窣——”
淩霄牆下,一扇月照不入的拱門裏倏而傳出幾聲幾不可聞的窸窣聲響。
“誰?!”
端華太子陡然回神,轉身同時,目光倏地一凜:“滾出來!”
仿佛貍奴驚走的窸窣聲倏地一頓。
不多時,習習晚風間,淡淡月光下,落影婆娑的拱門另側,一道纖袅身影披着漫天月華,戰戰兢兢出現在端華面前。
“太、太子饒命!”
不等他說話,女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渾身顫抖,迎風搖曳。
端華雙手負後,兩眼微眯,藏着冷意的視線仿佛出鞘的劍徐徐游走過女子周身上下。
一絲不亂精心盤起的流雲鬓,輕柔如水勾勒腰肢的碧羅衣……
姬珣自小性子耿直,對下人從來一視同仁,哪怕有心試探,也做不出讓人引誘之事。
眼前這出,怕不是這來路不明、心比天高的小娘子聽說了太子莅臨府邸之事,妄自生出了什麽不該有的心思。
端華目光微沉,指腹摩挲着衣袂,心下正思量是借醉遂了婢子的意,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陣晚風拂過,透過淩霄而來的光伴着晚風拂過她頰邊,看清她眉目,端華神情一怔,脫口而出:“朝華?!”
小娘子微微一怔。
只不等他看清,端華仿佛立時覺察出了自己的荒謬,下意識退身半步,又仰頭看着垣牆之上幾近衰落的淩霄花。
莫非真是晚月醉人,還是見到了姬珣之故,三年生死兩茫茫,他怎會将旁人錯認成了朝華?再者,倘若朝華還在……
心口泛起久違又細碎的波瀾。
不多時,端華長出一口氣,又垂目看向瑟縮在身前之人。
織金雲錦、流雲花簪……方才沒能注意,現下卻處處可疑,尋常婢女怎會用得起此等物事?
再者,南寧侯府少有女眷,眼前人當真是尋常侍婢?
端華眼裏凝着警惕,冷聲道:“擡起頭來。”
那單衣薄裳的小女子渾身一顫,又不敢違抗貴人之命,眸間綴着盈盈碎華,徐徐起身,寸寸仰起頭。
淩霄正馥郁,月影動婆娑。
眼前人眸光流轉,綽約風姿。
疑是故人來。
端華心跳停頓,雙瞳猛地一縮:“你、朝,你是……”
“太子爺饒命!太子爺饒命!”
不知他因何失态,婢子“吓”得伏跪在地,顫抖着身形連連告饒。
端華陡然回神,仿似生怕驚擾了什麽,凝眸許久,徐徐道:“你是何人?”
“回爺的話,”婢女怯怯擡頭,仿似情不自禁瞟了他一眼,又立時垂下目光,細聲細氣道,“奴婢阿晞,是這府裏的粗使丫鬟。”
“阿晞?”端華神情微怔,“誰給你取的名字?”
“回爺的話,是世子爺。”婢女微微一頓,很快應他話。
“世子爺?”
想起什麽,端華一聲輕笑,視線随同月華游走過她周身的同時,目露沉吟道:“名喚阿晞,長得又……怎會是粗使丫鬟?”
眸光微微一頓,他近前一步,追問道:“阿晞在哪個院裏做事,入府多久了?”
“回爺的話,奴昨兒個才入府,還不認得府裏的路,如是才會一不小心沖撞了爺。”
阿晞面色如紙,聲音越發惶惶,顫抖道:“奴家裏出了事,實在沒辦法,只得上街尋好心人幫忙……幸得世子爺正巧路過……”
說的話仿佛颠來倒去、不成章法,端華臉上卻漸漸浮出了然之色。
走投無路、貴人相助,而後以身相許……朝華愛看的話本子裏多得是類似橋段。
如是俗常的橋段,如是相似的容顏,為何又是他先遇到?
袅袅晚風如訴,院中霧岚乍起。
瞧見皎潔月光下,那張神似朝華的臉上浮出與之格格不入的伏低做小姿态,端華突然怒從心起。
“起來!”
他一把拉住對方手腕,不等她站穩,倏地轉身往泊雲廳方向走去。
“世子爺于你有救命之恩,阿晞可曾當面敬過一杯酒,道過一聲謝?”
“我……”宋晞眉心微蹙,下意識掙紮。
“莫怕!”
端華健步如飛,眼裏噙着明晃晃的狡黠,慢悠悠道:“吾與你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