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卷一·終
卷一·終
流雲來去,松濤習習。
宋晞舉目望着夕照下的萬裏河山,許久沒有開口說話。
行至半路,層林漸染近在眼前,突然想起什麽,她不放心得回頭張望,又轉身朝姬珣道:“金影木影帶了多少人?代巒武功高強,只他兩人怕是攔不住。”
“本不是為攔他。”姬珣順着她的視線遠眺南方層巒,拉起她手道,“只讓他們把火藥除了,餘下事務自有人料理。”
“有人料理?”宋晞眼裏浮出不解。
姬珣颔首,笑着解釋道:“小泉将軍武人性子,素來奉行有恩必報,有債必償。迢西驿站的債,還沒來得及讓代巒償還。”
“小泉将軍也來了?”宋晞眼睛一亮,驚喜之色沒來得及浮起,又忍不住擔憂道,“小泉将軍分屬平渡水師,轉道南州已是牽強,而今去又複返。永熹多疑,落入他耳中,會否認定此舉有越俎代庖之嫌?”
“小泉将軍只是第一關,代巒功夫莫測,要逃脫不難。”姬珣眼底掠過一絲浮光,壓着聲音,“手眼通天、身法最為高絕之人,自當是聖上之人。”
宋晞眉心一跳,湊上前道:“你是說,玄武舍?”
玄武舍三字出口,宋晞福至心靈,剎時明白了前因後果、前後關竅。
平心而論,代巒為拉攏蘇升而作出的一番推演與杜撰并非全無依據——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乃歷任帝王通病,而永熹帝之所以遲遲不動手,并非他篤信各位王、侯、伯府之忠心,而是因為廿八舍。
——只忠于聖上的廿八舍會将各州府動向時時上報,只要廿八舍仍在掌控,永熹便能高枕無憂。
換言之,于永熹帝而言,南寧侯府自呈的忠心并非忠心,惟有玄武舍制約之下,由後者密信告知之事才是他們忠心與否的明證。
偏不巧,半個月前,雲裳死而複生的次日,玄武舍弄丢聖女,犯下大錯,險些失了帝王信任。
若是在玄武舍焦頭爛額的此時,南寧侯府卻不聲不響地立了大功,大功或會成為大錯,進而成為侯府脫離掌控的證明,而後漸漸成為永熹的忌憚,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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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如——
關鍵時刻讓嫌犯逃脫,幸得玄武舍出手相助,事情才得以順利解決。賣玄武舍一個好,讓他們在聖上面前掙回幾分顏面的同時,又為韬光養晦,保全南寧侯府自身。
宋晞臉上多出幾分正色,沉聲道:“如何确保玄武舍定會入局?”
“小泉将軍一行入城時,在城中大張旗鼓兜了一圈,玄武舍中但凡有一人得用,便會尾随其後。再者,”姬珣湊到她耳畔,低聲道,“玄武舍中人已在’無意’中知曉,曾有人冒用他們的名義,刺殺南寧侯府中人。”
玄武舍雖為南寧侯府掣肘,名義上卻不分上下。冒用玄武舍之名滋擾侯府中人,往大了說,便是意圖挑起永熹帝與南寧侯府的不合。
此事如何能小觑?
宋晞福至心靈,仰起頭道:“是說那次在子虛谷?那些刺客是代巒之人假冒?甚至不惜自傷?”宋晞黛眉微蹙,垂眸道,“這又是為何?”
“倘若你并非朝華,而是被我無意中救回侯府,又忘了前塵的聖女雲裳……”
十裏松風悠悠如訴。
仿佛不敢想,又不得不想,姬珣眼簾低垂,右手拇指輕走過她掌中紋路,颦起的眉心折出一道分明的弧度,垂落頰邊的睫影微微顫動,開口之時,拂過耳畔的吐息都失了初時的平穩。
“獨處索橋時信他幾分?瞧見焦土長川時信了幾分?為護你而受傷後,又會信幾分?”
若是失憶的雲裳變成一顆唯他驅使的棋子安進南寧侯府……
宋晞拉住他手,朝他走出兩步,直至呼吸可聞,姬珣擡起頭來,她的眼裏泛出些許笑意,附耳道:“阿晞遲鈍,彼時什麽都沒想,只是想着,若是珣哥哥在旁,便什麽都不怕了。”
拂過耳畔的吐息倏地一滞。
不知是否秋光潋滟,還是松濤醉人,望着餘晖之下半開玩笑半認真的眼前人,素來清冷的南寧少帥手上用力,兩靥悄然暈染緋紅。
*
半個月後,中州京城。連日秋雨,皇城裏外一片水色潋滟。
早朝散去不多時,華蓋殿前,一襲如意雲鶴赤羅袍的韓暮楚正大步邁出殿外,一名內侍匆匆而至,躬身行禮稱:“韓相,聖上有要事相商。”
想起方才朝上所議之事,韓暮楚心下有了計較,收起象笏,擺擺手示意對方帶路。
不出他所料,穿過廳堂與長廊,內侍停下之地正是華蓋殿冬暖閣。中秋未至,此間暖閣已生起兩個炭盆。
雖貴為九五之尊,早些年生為武将時出入沙場太多次,永熹帝身上太多陳年暗傷,而今內裏中空,怕早已沉疴難愈。若是聖女自此消失,也不知這多災多難的永熹朝還剩幾年光景,下一任新帝又會是……
“吱呀——”
“韓相,裏邊請!”
暖閣的門被推開,韓相立時收斂思緒,朝內侍輕一颔首,大步邁入裏間。
“臣韓暮楚,見過陛下!”
象笏朝前,躬身行禮的同時,眼角餘光已飛快掃過左右。除他之外,殿內只端華太子一人。
說起端華太子,又不得不嘆一句命運弄人。
不曾上戰場一日,身上無半點軍功在身,卻因幼時在京中半為質半為學得住過一陣,“改朝換代”之日立了大功,今上在承位當日便昭告天下立他為太子,直至今日……
“愛卿不必多禮。”蒼老的聲音自禦案後方傳來,“來人吶,賜座!”
“謝陛下!”
韓相收起象笏,躬身退至一旁,眼簾微擡。兩鬓霜白、面頰如皴,年不及天命,今上已然老态盡顯。
吃過一盞茶,用了些許點心,滿臉疲态的永熹帝才揉着眉心,切入正題。
“酉國三公子是怎麽回事?子晔先前不知?”
“回陛下,”韓相站起身,一邊傾身,一邊徐徐道,“該蠻本是酉王庶子,因不得酉王重用,潛進我大祈境內,殺我大祈子民,占用東颍陳家三子身份,待站穩腳跟後,不時尋伺滋事,意圖挑起南境諸州不和。”
韓相微微一頓,又道:“此次幸得南寧少帥慧眼,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銮座之上,兩鬓花白的永熹帝輕揉眉心,眉眼間疲态更甚。
“但……”
久不聞應答,韓相擡眸瞟了一眼左首的端華太子,少作斟酌,徐徐道:“藏身南州多年卻沒被發現,若非玄武舍出手相助,此子怕已逃回南酉。臣以為,世子爺或有失察之責。”
“韓相此言差矣。”
話音未落,一襲朱色圓領袍的端華太子利落起身,傾身朝永熹施了一禮,又轉向韓相道:“而今南州城人皆稱頌小侯爺英明,若是不賞,倒顯得父皇不體恤民心,久而久之,恐成後患。”
若是瞧得仔細,便能發現,宮中的端華太子與千裏之外的南寧少帥頗有幾分形貌上的相似。
韓相劍眉微擰,正要應答,永熹的聲音再次自禦案後頭響起:“依太子之見,此事當作何賞才妥當?”
“父皇,”兩眼滴溜一轉,端華心下有了計較,“兒臣鬥膽,懇請父皇恩準兒臣代君南下犒軍。”
永熹輕揉眉心的動作倏地一頓,目光驟凜:“你想去南州?”
“回父皇的話,”端華面不改色,“子晔軍功雖著,南寧軍中風向如何,非親去不可知。二來,兒臣聽聞近幾月裏玄武舍做事時有怠惰,若是父皇恩允,兒臣亦可一并敲打敲打。如此,聖女之事還有轉圜,也未可知。”
不知哪兩個字觸動了深不可測的帝王心,雙眼忽閃片刻,永熹帝徐徐開口:“準。”
端華眼睛一亮:“謝父王!”
韓相:“……陛下英明!”
**
又半月,南寧侯府泊雲廳。
消息傳來時是個秋高氣爽的午後,朝南的四仙桌上堆滿秋葉,翠微朝雨依着宋晞的吩咐,将完好的銀杏葉依照大小色澤次第羅列,姬珣陪她站在桌邊,看她把銀杏一葉葉拼成一只扶搖九天的鳳,姿态翩然,栩栩如生。
“爺!”
疾風提着密信大步邁過門廊,看清門內的兩人,眉心倏地一抽。
——險些以為一剎回到了多年時,諸公子衆心捧月般圍在朝華公主身邊時。
“何事?”姬珣遞出手裏飽沾濃墨的狼毫,擡頭看向來人。
“爺,”疾風倏地垂下目光,想起什麽,擡頭瞟了他一眼,神色遲疑道,“京裏的消息。”
姬珣不解:“但說無妨。”
“爺,”疾風蹙起眉頭,斟酌片刻,一臉為難道,“代巒之事,聖上聞之大悅,特派端華太子為欽差南下犒軍,算算時日……”
聽聞“端華太子”四字,宋晞只覺腦中“嗡”的一聲,指尖跟着一顫,筆端濃墨墜落,翺翔雲間的鸾鳳倏地斜了眼。
姬珣神情微變,擡眼瞧見宋晞眸間怔忪,眼睫微微一顫,倏地垂下眼簾。
待衆人退下,廳裏只剩他兩人,他拿走宋晞手裏的狼毫,拉住她手腕走進裏間,并肩坐在鋪了軟墊的長榻上。
“你……”
窺見她眼底雲湧,姬珣倏地錯開眼,眉心擰起又松開,許久,沉聲道:“你想見他?”
宋晞眼裏浮出一絲茫然。
見姬珧?
能見自然是好的。
想要查明昔年真相,姬珧或許是一個極好的突破口。
握着她的手微微一松,姬珣視線低垂,臉上浮出堪稱慘淡的笑意。
“既如此,把接風宴設在府內便可。”
宋晞眼裏浮出莫名。
待對方站起身,她後知後覺,方才似乎把“能見自然是好的”一不小心說了出來。
“我……”
“姑娘好好休息,疾風那邊還有些公事要處理,我先行一步。”
姑娘?
雖不知為何,宋晞心下沒來由的發慌,正要開口,對方卻已拂袖起身,匆匆忙忙疾步而去。
目送着那道幾近倉惶的背影融于秋色,宋晞懸在空中的五指驀地一曲,臉上神情自茫然到不解,又化作全然的不明所以。
“土影?”她提步走到門邊,看了看左右,又朝對面屋頂方向招招手。
牆角的歪脖子樹猛地一顫,只片刻,一道少年身形出現的廊上,很快随同簌簌葉落站在院內。
“雲姑娘!”
少年郎單膝跪地,抱拳行禮。
宋晞輕一颔首,又舉目望向姬珣離去的方向,蹙眉道:“方才我二人說話可聽到了?爺怎麽……我說錯什麽話了?”
土影撓撓頭,回身看了看姬珣離去的方向,突然道:“雲姑娘有沒有聽府中人說起過,爺曾經有過心上人?”
“心上人?!”宋晞提着衣擺的手陡然用力,“什麽心上人?”
“說是在學宮時。”少年想了想,一臉耿直道,“其實屬下也不曾見過,只聽追影哥說起過。”
“學宮時?”宋晞眼裏浮出猶疑,忍不住颦眉道,“那心上人,怎麽了?”
“追影哥說,爺的心上人生得十分好看,學宮裏很多公子哥都偷偷看她。為讓她多看自己一眼,爺每日早起半個時辰換衣裳,每日去學宮都興致滿滿,只可惜……”
明白了什麽,宋晞提至半空的心陡然落回到實處,忍俊不禁道:“可惜什麽?”
“可惜那姑娘眼神不太好!”聽過追影不少抱怨,提起舊事,土影依舊一臉憤慨,“追影哥說,端華太子在學宮時便愛出風頭,整天穿得跟花孔雀似的,花言巧語,慣會讨姑娘歡心。”
“你是說,”聽懂他話中意,宋晞眼裏浮出一絲愕然,“追影與你說,你家爺的心上人,心慕端華太子?”
“可不是?”土影撇撇嘴,眉心皺作一團。
“這與方才……”話沒說完,宋晞眨眨眼,很快失笑出聲,“你以為,我亦心悅端華太子?”
“難道不是?”土影雙手環抱胸前,眼裏顫動着狐疑,“方才那話,任誰聽了都會以為姑娘傾慕端華公子。”
“端華太子?”宋晞垂下眼簾,唇邊噙着若有似無的笑,淡淡道,“我與端華太子之間,又豈是三言兩語能說清的……”
“你!”土影兩靥緋紅,一時只覺又急又氣,“當真與他有私情?”
“私情?”宋晞挑眉,“小小年紀,成日裏不學好。”
她舉目眺望秋光潋滟的遙處,妄圖以無垠秋色遮住眸底澎湃、滿目清寒。
“且放心,你家爺的心上人或許曾誤以為端華是知己,只從不曾對他有過男女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