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竹編
竹編
琳琅街口的甜水婆婆上了年紀,平日裏只早起,不晚歸。今兒個因着江小小,強撐了一個多時辰,臨近戌時,實在熬不住,留下一大碗甜湯和一盞油燈,收了鋪子,早早回了家。
好在栗子還熱着。
如是想着,宋晞自街邊摘下一叢青竹葉,提步往甜水攤走去。
靠近甜水攤時,江小小正守着孤燈枯坐在涼鋪最裏端,小臉低埋在胸前。燈盞昏晦之故,宋晞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依稀瞧見她兩只手藏在桌下,似乎在摳弄着什麽。
“叩叩——”
“小小?”
生怕吓到她,宋晞于甜水攤前停下腳步,叩叩撐起涼棚的木柱,又仰頭朝向月華投落的方向,讓她看清自己眉目。
聽見動靜,江小小陡然坐起身,仿似突然受驚的小花貍似的,一雙眸子霎時瞪得渾圓。
宋晞近前半步,莞爾道:“小小可還記得哥哥,方才在閑夢樓廊下見過的?”
認出來人,江小小緊繃的神色微微一松,雙肩下垮,輕輕颔首道:“記得。”
“哥哥帶了栗子來。”
宋晞走進涼棚,放下手裏的青竹葉,落座她身側,而後一邊解開裝着糖炒栗的紙兜,一邊偏頭朝她道:“今兒個可有吃東西?肚子餓不餓?”
剝好沒幾粒,垂眸見江小小一臉的眼巴巴,宋晞兩眼下彎,拿起一旁的糖水往她面前推了推,仔細道:“栗子吃多了口燥,先多吃兩口湯。”
江小小伸出右手,執着小湯匙飛快吃了兩口,等不及咽下,右手掌心翻轉向上,又一臉眼巴巴地看着宋晞。
宋晞動作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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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情急,為何只用右手?她遞出剝好的栗子,端起油燈,往桌下照。
“腰帶?”
看清江小小左手護着的物事,宋晞倏地一怔。
方才在廊下時還兩手空空,這腰帶打哪裏來?
眯眼再看,那腰帶并非全新,也不知被洗過多少次,色澤已褪去大半,邊角亦有磨損。瞧見腰帶邊緣一個歪歪扭扭的“江”字,宋晞的目光又是一頓。
江?江屏?
她起身看向狼吞虎咽的江小小,取出帕子替她拭了拭滿是栗子屑的嘴角,又垂目看着她膝上的腰帶,開口道:“小小,手裏的腰帶哪來的?除了雲哥哥,方才還有旁人來找過你?”
“沒有。”江小小鼓着腮幫直搖頭,囫囵道,“羅錦哥哥。”
“羅錦?”宋晞眉心一跳。
閑夢樓門前見過一次,落日門前又見過第二次,那名骨瘦形銷的護衛?
閑夢樓裏有江屏留下的腰帶不足為奇,奇的是,現如今江屏只是不見蹤影,他為何迫不及待交還江屏之物?
莫非一早清楚他失蹤的內情,只不敢跟小姑娘明言,只得以此種方式暗示?
“那位羅錦哥哥,”她微凝着眉頭轉向江小小,又道,“小小之前便認得他?”
“認得。”江小小仰起臉讓她擦嘴,乖乖颔首道,“他随哥哥回過家,是哥哥的好兄弟。”
好兄弟?
宋晞轉頭望向燈火璀璨的閑夢樓,眼裏的不解不降反升。
既是好兄弟,又清楚知道江家何在,為何不送好兄弟的妹妹回家,卻讓她在此生受冷風吹?
一縷涼風拂過,桌上燈火随風輕搖曳。
腰帶垂地的一端仿佛化身一雙溫柔手,随晚風有一下沒一下輕輕拍打着江小小。
“哥哥,這些青竹葉要作何用?”
那廂的小姑娘全無思量,吃飽喝足,看見桌上的青竹葉,又忍不住伸手去夠。
宋晞驀然回神,垂眸再看,桂花栗和甜羮早被她吃下大半。
怕再多栗子容易積食,宋晞收起餘下的糖炒栗,拿起一旁的青竹葉,偏頭莞爾道:“小小猜,這青竹葉能用來作甚?”
江小小又吃下兩口甜湯,舔着唇角,雙目皎皎:“莫非也是吃的?”
“這可吃不得。”
宋晞笑着刮她鼻梁,而後将那寬寬的青竹葉一片片摘下,直至剩兩片在手上,她一邊靈巧翻折,一邊朝小人兒道:“小小可有什麽喜歡的小物?喜鵲、貍奴?或者,小兔子如何?”
江小小兩眼皎皎,身子忍不住向前傾,臉上滿是看戲法的興致勃勃:“哥哥會編什麽?”
宋晞故弄玄虛:“小小猜?”
手上動作卻越來越快,臉上笑容愈發明媚。
仿佛一雙翩翩玉蝶游走燈下,三兩句話的功夫,一只雙耳直豎的小兔出現在宋晞手上,小巧靈動,栩栩如生。
“小兔!”看清眼前之物,江小小的眼睛倏地一亮,扔下湯匙,雙手接過。
“讓嫦娥仙子的小月兔陪着小小,可好?”
宋晞将小小一只竹葉兔輕放入她掌心,揉了揉她的腦袋,又另拿起兩片:“小小還想要什麽?”
“哥哥可會編小船?”江小小捧着竹葉兔,左看又看,愛不釋手,“哥哥說,有了船,就可以帶小小離開南州,暢游五湖四海。”
“船?”宋晞手上的動作一頓,想起什麽,兩眼下意識望向閑夢樓方向,很快收回目光,眸間若見缱绻,輕道,“說起來,那時哥哥也才小小這麽大,師父教哥哥編的第一樣東西,便是南國才有的烏篷船……”
**
閑夢樓二樓,如茵姑娘房內。
一個時辰後,一牆之隔天雷勾地火,疾風兩人如坐針氈,又怕爺久等,等不及結束便匆匆作別如茵,出門與姬珣兩人彙合。
閑夢樓廊下,晚桂飄香,月影婆娑如故。
“爺!”
擡眼見自家爺正獨立檐廊拐角的桂花樹旁,兩人大步上前。
許久不聞應答,兩人忍不住擡起頭,而後又順着他的目光朝長街對面望去。
琳琅夜市摩肩接踵,嚣喧依舊,街口的甜水攤卻早已歇了夜。
路上行人被夜市燈火吸引,不曾瞧見月華不入的涼棚內,一豆燭火作筆,描摹出柳目如星腮如雪,不忍随風去。
看清那雲小公子手裏的青竹葉,疾風眉心一跳,倏地看向一動不動的姬珣。
“疾風,她、她是!”
直至一葉烏篷出現在她手上,那廂的姬珣還沒反應,身旁的追影按捺不住,脫口而出:“胡椒雞湯、桂花栗、竹葉編……疾風,她、她是!”
“住口!”
疾風心一顫,狠狠瞪他一眼,顧不得端量姬珣臉色,倏地拉住她手腕,疾步往回廊深處走去。
“拽我作甚!”追影被他拉得趔趄,忍不住大呼小叫,“快放手!”
“噤聲!”
直至月華不入的回廊深處,疾風緊擰着眉頭,再次望向一街之隔。
“……哥哥,那個大哥哥是誰?”
甜水攤下,不谙世事的小人兒接過雲小公子遞來的竹葉舟,一臉驚喜地左顧右盼,瞧見閑夢樓廊下的姬珣,神情微微一怔,倏地倚向宋晞,小聲開口。
“大哥哥?”宋晞順着她的視線望去,霎時忍俊不禁,“小小問這個作甚,覺着大哥哥長得好?”
小人兒雙目忽閃,湊到她耳朵道:“雲哥哥,那個大哥哥,小小之前見過的……”
少年幼女相依偎,秋月亦偏憐。
疾風的視線自街對面移回至桂花樹下,看着自家爺仿佛與月華融為一體的颀長身影,眉心許久不能舒展。
追影尚且如此,與朝華公主青梅竹馬,教過她竹葉編,在她心血來潮洗手作羹湯時謊稱自己嗜甜嗜辛的自家爺,瞧見眼前場景,聽她說出“師父”二字,又會如何?
“拉我作甚?”
提起的心沒能放下,追影掙脫他桎梏,連珠放炮似的控訴道:“你我自小跟在爺身邊,旁人或許不知,可公主的行事作風,待爺如何,沒人比你我都清楚,種種巧合,又并非我杜撰!”
“休得胡言!”
疾風陡然回神,瞪他一眼,又看向姬珣所在,拔高音量道:“南州人手巧,會竹葉編者豈止一二?胡椒物稀而貴,用來調味也算尋常?巧合而已,無甚稀奇!”
不等追影“吹胡子瞪眼”,疾風倏地拉住他手腕,背對着姬珣,壓着嗓子道:“胡言亂語什麽?你忘了三年前……而今舊事重提,是生怕爺好得太快?”
“我!”追影喉頭一哽,瞥見桂花樹下形單影只的自家爺,嗫嚅半晌,終究沒能說出話來。
“嘻嘻嘻——”
廊下正阒然,一陣凜風忽起,浮雲翩翩遮望月。
倏而幽冷的廊下,晚花簌簌,浮塵乍起,衣擺被拂動的同時,一道幽詭的笑聲伴着冷風陣陣由遠及近飛掠而來。
這廂的追影正駭然,沒來得及擡頭,桂花香外,掠過鼻下的風裏倏而多出一縷幽香。
“小相公生得細皮嫩肉,何故板着臉?”
伸手不見五指的暗處倏而多出一只柔弱無骨的手,穿過夜霧茫茫,随同那道如鬼似魅的輕笑,拂過耳際,輕落在他肩上。
風起之時正暗忖“借屍還魂”的可能性,事發突然,追影沒能注意疾風如若尋常的神色,腰背陡然僵直,一張臉霎時蒼白。
“疾、疾風,可有聽見什麽?”
疾風瞟他一眼,又看向他身後,一臉無奈道:“水影,他今兒個晚上剛受了刺激,莫要吓他。”
“……”
“無趣!”
浮雲漸散,秋月又出。
追影身後,月華勾勒出一道娉婷袅娜的女子身量。
鬓若流雲,媚眼如飛。
若是宋晞在旁,定能一眼認出,來者并非旁人,正是方才已然見過的如茵姑娘,亦是——
“水影!作何戲弄人!”
追影氣得臉紅脖子粗,拔劍就要相迎。
“小公子生得這般标致,可要随姐姐回狐仙洞?”
水影斂起衣袂,垂下眉眼掩口而笑,左讓右避間,裙擺輕翩跹,幽香陣陣四溢。
五大影衛行其三,水影,同樣人如其名——姿态弱柳,眉眼如水,柔情似水。
“好了!”
見他兩個動靜越來越大,疾風厲聲阻止,展臂攔住追影的同時,沉聲道:“水影,可是打探到了什麽?”
水影收起玩笑的心思,一邊颔首,一邊擡眼望向晚桂方向。
皎皎河漢,昭昭月華,如水夜涼裏,南寧侯世子颀身獨立,仿佛與廊下晚桂融為了一體。
疾風收回視線,輕搖搖頭,沉聲道:“但說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