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雪夜(二)
雪夜(二)
五顏六色的天空下,幾個人相對沉默,最終,還是陳露開口:
“剛剛煙花上寫的婚禮日期是010日,如果以二進制計算,以幻境開啓為第一天,那麽010日就是明天。而從那如此大規模地放煙花來開,白息應該身份尊貴,因此婚禮酒店應該也是這裏比較豪華的。我們的時間不多,最好明天天亮前就找到這家酒店,去攔截白息。”
表情一片嚴肅,除了“婚禮”兩個字燙嘴似的滾過去。
克萊梵卡問:
“但,沒有新娘,他明天要怎麽結婚?”
陳露呵呵一笑,強行僞裝的冷靜終于碎掉:“……不知道,但我會讓他結不了婚的。”
白息究竟在幹什麽?如果煙花不是故意燃放的線索,他為什麽會産生這種願望?除開十幾年前的相遇,兩人共處的時間加起來連24小時都沒有,還有一大半是在你死我活地對抗。
陳露的疑惑簡直達到了頂點。幸好,尋找結婚地點的事情還算順利,天沒亮,幾人已經在網上查到了本市高級酒店的信息,渡谷則通過家裏的渠道确定,那家酒店确實早早被人訂走,用于籌劃婚禮。
正午時分,一列車隊駛入酒店大樓。
扮做侍應生的陳露混在隊伍中。新郎新娘沒有現身,似乎在他們沒有察覺的時候提前到了現場,陳露只好等到賓客來齊再找機會離場。期間,她瞥了一眼後廚準備的菜品,頓時毛骨悚然。
一堆輪廓不明的彩色馬賽克。
到場的賓客們更是說着奇怪的話:
“恭喜恭喜,今後兩位的根系和枝葉就可以永遠相連,相互陪伴,再也不分開。”
“你們一定會組成溫馨的家庭的。”
陳露:……不會想象人類婚禮就不要想象,安心把細節填充的工作交給系統。
一想到要結這場婚的人是她自己,陳露胳膊上就開始起雞皮疙瘩。
而系統則全程寂靜無聲,不知在圖謀什麽。
抛開偶爾冒出的詭異細節,一切都像尋常婚禮一樣進行。客人入場、名單登記、司儀暖場,以上步驟完成之後,終于,一黑一白的兩個身影進入禮堂。
黑的是陳露,白的是白息。
兩人均着西裝,穿白西裝的那個,頭上戴着一頂白紗,紗長長地垂到地面,其中人靜默不語,像一朵鮮花,如果不是手部石膏般的皮膚暴露出來,以及那傲人的身高,陳露幾乎不能看出這是白息本人。
陳露不知道今天第幾次抽動嘴角了。
太詭異了。好想逃,又逃不掉。
禮堂前,司儀念起不知從哪個中式恐怖副本抄來的結婚誓詞:
“從茲締結良緣,訂成佳偶,赤繩早系,白首用攜,花好月圓,欣燕爾之,将泳海枯石爛,指鴛侶而先盟。此證!”
說完,臺前兩位新人微微點頭,彼此對視一眼,就在将要交換戒指時,人群後面,一個人站出來,大聲喊道:
“等等,我有異議!”
人們紛紛側目,見到那站出來的侍應生竟然長着和新娘一模一樣的臉,頓時一片嘩然。
“這位女士,請您等一下……”司儀也在懵逼,試圖阻攔。
陳露走上前去,硬着頭皮說:
“我有異議!幾個月前,新郎和我私定終身,随後就失蹤不見,我苦苦尋找,追到這裏,發現他竟然找了個和我一模一樣的人結婚!原來我是你心上人的替身!大夥評評理,這個婚,他是應該和我結,還是和她結?”
“這……”
衆人混亂地議論,有比較清醒的人率先反應過來。這樣的人,不應該兩邊都不要嗎?怎麽還争着結婚?
陳露已經來不及考慮臺下的人怎麽想了。她深呼一口氣,猛地遮住新郎面孔的頭紗!
“和我走吧,白息。”
白息和其他鬼怪不同,陳露沒有和他建立契約,自然無法通過契約喚醒他的記憶。事實上,陳露根本不知道怎麽喚醒白息的意識,只能先把人搶到手再說。
頭紗下的男子露出真容,他的瞳孔潔白,眼睫也潔白,仿佛剛從美夢中醒過來,用迷茫的表情看着陳露。
陳露揪出系統,試圖發動“納濁”,果然行不通。
白息的身份太特殊了,不完全屬于系統鬼怪。系統屏幕得意地暗笑兩聲,讓陳露恨得牙癢癢。
【為了避免有意外發生,我為幻境設定的坍塌時間很短,24h後,也就是這個世界的今天下午4點,玩家們的美夢就會全部碎裂。你準備好了嗎?】
系統已經想好了。作為最具人氣的曾經的第一玩家,“無垢”這個身份一定好好利用,等到幻境碎裂,自己力量恢複時,就開啓直播,在所有人面前殺了陳露。
到時候的能量原料,又能漲一大波。
這時,頭紗下的白息動了。
他對周圍的呼聲無知無覺,掏出西裝口袋裏的戒指,掰開戒指盒,雙手遞到陳露面前,
“您,要戴嗎?”
陳露原本在愣着,直到捕捉戒指上一閃而過的蒼白流光,那顯然不是自然礦石發出來的。她唰地戴上了。
“謝謝。”
話音剛落,失重感猛然傳來,焦糊味灌進鼻孔,陳露勉強睜開眼睛,被煙嗆了一下,注視着天空上那道紅色的人影——不,應該說鬼影——劇烈地咳嗽起來。
這裏是她兒時待過的西南邊陲,也是系統裂縫降臨的地方。
陳露只來得及接受這一條信息,小小的身體自己跑起來,陳露不明所以,直到小陳露跑進工場,大聲把所有人喊起來:
“失火了,快跑啊!失火了!”
孩子們尖叫着向外跑,小陳露的眼睛被煙熏得什麽都看不見,心髒在黑暗中撲通撲通跳,她很敏銳,知道今晚就是自己脫離工場的契機,又是激動又是緊張。突然,一個女人跑過去時罵道:
“倉庫估計都燒沒了。一年白幹,靠!”
“誰說不是呢?這火真邪乎!快先跑吧,媽的!”
倉庫。
小陳露心跳漏了一拍,想起今晚在倉庫值守的是碗兒哥,以前負責帶她的“家長”,忙向倉庫的方向跑去。她已經察覺到其他人似乎看不見天空上的人影,但分不出心去想原因,路上,她去廚房抽了一把砍骨刀,刀很沉重,平常很短的路程,在濃煙中顯得格外漫長。
她推開燒塌的倉庫木頭大門,碗兒哥被壓在木頭下面,聽見有人進來,第一反應是激動地呼救。
然後在看見小陳露時露出驚恐慌亂的神情。
“陳、陳露……你救我出來,有話好說。我把你送出林子,給你買票!我保證!”
小陳露拎着刀,看着碗兒哥。
這個男人從他們很小時就開始抽打呵斥他們,管教他們幫工場走貨,仗着林深難管,抽死過兩三歲大的孩子,就那麽埋了,他們這些孤兒在碗兒哥手下還不如一批貨值錢。
上次小陳露出逃,就是被他抓回來一頓好打,疼得整個背都在抽搐。
“別,別別別!陳露!你可是我帶大的,就幫哥這一次!”碗兒哥凝視高高舉起的砍骨刀,終于開始痛哭流涕地哀求。
砰。
砰。砰。
一連好多下,砍骨刀落在貨架上,以小陳露的力氣砍不斷木頭,但足以弄歪卡住木頭的貨架。
“你——”
拿刀是為了救我?
碗兒哥愣了。
小陳露把碗兒哥拖到門口,然後轉身就跑。
就在碗兒哥剛爬出去的下一秒,整個庫房轟然倒塌。他來不及慶幸,一個渾身蒼白的人影出現在他眼前,吓得碗兒哥一激靈,大喊一聲“鬼啊!”。
白息不理他的叫喊,蹲下來戳戳他:
“為什麽她要救你?我在她身上感受到了強烈的恨意,卻願意施以援手。”
“什麽你啊她的,滾!”
碗兒哥爬起來,拖着瘸腿跌跌撞撞地跑了。白息在原地垂下眼睛,最後向小陳露消失的方向走去。
白息跟在小陳露身後,卻始終不和她交流。而那道跟随白息的系統裂縫,也就随着小陳露的前進方向北移。
終于,白息得到了機會。在小陳露搭車來到某個中部城市時,白息忍不住現身了,小陳露蹲在粉面館外,嗦老板收攤之後賤賣給她的鹵粉。白息用身體幫她擋住飄進雨棚的雨點:
“為什麽你要救那個人?”
這麽長時間以來,白息學會了少許人間的規則,比如互惠原則。他想得到陳露的答案,所以幫她擋雨。
小陳露對這個怪人的現身一點都不驚訝,她想了半天,才想起白息說的是碗兒哥。
“下意識的。”小陳露不是很想回答。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怕他死在裏面。”
白息追問:“但我感應到,你拿刀時負面情緒波動劇烈,仇恨和激動占比較大,可見當時你是想複仇,而不是救他,你是到現場才改變主意。”
陳露白了他一眼:“那我幹脆讓他死在倉庫裏不就好了?”
“那麽,就是你在拿刀時産生了兩種相矛盾的想法,趕到現場時又決定救他。為什麽?”
“為什麽為什麽,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小陳露終于怒了,“我傻,行了吧?我就那麽幾個家人,想救一下他,很難理解嗎?”
“家人……”白息重複,見小陳露轉眼換上一副笑臉,
“你在幫我擋雨嗎?好人做到底,不如你幫我找一處幹爽的地方過夜怎麽樣?看樣子,今晚雨不會停了,我懶得現在找地方留宿。”
白息說好。
今後,他更加光明正大地留在小陳露身邊,觀察她的行為,以及和鬼怪相處時的表現。這個人和他所見到的所有人——玩家,鬼怪,或有特殊感應的普通人類,都不一樣。毫不畏懼地和BOSS們談條件,懷裏藏着匕首,時刻保持警惕,又在相處一周的鬼怪離開後偷偷眺望裂縫發呆。
白息積攢力量破壞系統運行,創造裂縫,本想來體驗人類世界的生活,沒想到三個月過去,竟然一直留在小陳露身邊。
對此,白息不感到悔恨或遺憾,他很少産生這些情緒,在來到人類世界之前,甚至不理解這些情感産生的邏輯。當意識到自己也将被囚籠捕捉走時,白息決定來和小陳露告別。
兩人恰巧走到孤兒院門口。
“你也要走了嗎?”小陳露問。
白息:“對。”
此時,白息看見小陳露撇下來的眉毛,罕見地理解人類的心情。他知道陳露在為自己的離開而悲傷,而陳露說“也”,是因為在自己之前,許多陪伴過陳露的鬼怪已經被“囚籠”收回。
他決定解釋一下離開的理由,讓陳露不要過于難過:
“它就像一棟房子,我走太久就會停止運轉。”
白息又同她解釋了幾句,随後就感受到囚籠的力量将他包裹。他沒怎麽反抗就消失在原地,小陳露眼底閃過失落,但還是行動力很強地敲響孤兒院的大門。
雪在淅淅瀝瀝地下着,周圍的田地一片荒蕪,只能聽見小陳露叫門的聲音。叫着叫着,她蹲下來愣了一會,然後開始哭。
正要消失的白息身子一僵,注視着陳露。不舍、孤獨、迷茫、委屈,這是他第一次共情到一個人類哭聲中的情緒,心髒竟然随着她一起泛起不舍。
“我老覺得聽見了孩子的聲音,還是去看一眼吧。”
“小心點,黑黢黢的不知道有什麽人,我和您一起去。”
白息捕捉到院內的說話人,注視着縮成一團的身影,作了一個重大決定——
【提醒你一下,你該回去了,這次的亂子,雖然我不再追究你什麽,但我也不建議你無畏地抵抗,在這裏消耗你的力量。】
“你有點煩人。”白息冷聲說,系統通過裂縫傳遞力量已是勉強,在這裏,它是沒有視野的。白息重新現出身形,對小陳露指了一下。
恍惚感霎時淹沒小陳露,她不知所以地暈了過去。
“真有個孩子!快來,好像凍暈過去了!”
來查看情況的人驚呼出聲,白息抓住小陳露的手,一抹流光順着手臂流入心髒,閃爍了一下,讓小陳露在昏迷之中“唔”了一聲。
白息看了一眼小陳露的手腕,那裏還挂着一串不知名藤蔓編的手環,一只羽毛,一串骨頭,一枚造型奇異的眼睛……當然,這些鬼怪贈送的禮物沒有能量支撐,無法在現實世界保存太久,而他送出的這樣東西,應該能一直保存,直到被啓動,或随人體消亡。
“希望下次能成為你的家人。”白息輕聲說,在滋滋的噪音中徹底消失。
一片雪花落在小陳露額頭,那裏已經燒了起來。
……
回憶結束了。
陳露摸了摸手指上的戒指,将手按在胸口,時隔十幾年,一枚焦黑的樹葉出現在她手中。陳露臉上露出一抹微笑。
白息當初在自己身體裏留了一個轉換器。
和他本人有相同功效的,用于生成副本運作能源的轉換器。不同的是,加上她的轉換技能,似乎能達到讓反應逆轉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