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她們今生注定并肩
第67章 她們今生注定并肩
次日謝君瑜醒的時候, 餘堇已經從床上坐起來在喝粥,林西見她醒了,把桌上的另一碗粥推一推, “君瑜,給你帶的,還是熱的。”
“謝謝林西姐。”
謝君瑜下床,剛起來還不太清醒,她忘了腿上打着石膏,直接先伸出骨折的那只腳, 即将落地受力時, 對面病床上響起一陣急切大聲的摩擦聲,然後就聽到餘堇的疾呼:“別!你換一只腳……”
見謝君瑜和林西都看過來, 餘堇收回伸出床邊要拉謝君瑜的手,默默坐回去, 把掀開的被子重新蓋好。
明明離陪護床更近的是林西,林西都不知道餘堇這人反應怎麽那麽快的,看那樣子分明是在看碗裏的粥,沒想到是偷偷注意着謝君瑜。
在林西的幫助下, 謝君瑜撐好拐杖洗漱完,回桌邊喝粥。
餘堇剛吃完, 把碗裝了收拾好放一邊,手往邊上探時,謝君瑜看到了她手背上的傷口。
差不多一根手指長短的血條,很細, 出血應該并不多, 現在已經結痂,但看着十分紮眼。
餘堇昨天才跳海, 現在她身上出現任何傷口,甚至膚色浮出病态白,謝君瑜都覺得紮眼。
注意到謝君瑜的視線,餘堇把手背藏了藏,很快塞進被子裏。
“君瑜,等會兒小沫會過來,她想吃炒年糕,說你們之前去過的一家年糕店很好吃,你給我指指路怎麽樣?”林西瞥一眼表面發呆實則豎起耳朵聽的餘堇,笑着看向謝君瑜。
合情合理,沒辦法拒絕,哪怕謝君瑜猜出來林西是想問她心理狀況,她也只能應下。
她和周沫還真去過一家味道很好的年糕店,熱騰騰黏糊糊的,很好吃。那家店離醫院不算遠,開車十多分鐘就能到。
謝君瑜坐上副駕,等林西問話。可開了五分鐘,林西只說了些有的沒的,根本沒提她的心理情況。
見謝君瑜正襟危坐,手指還在摳車門,林西笑:“君瑜,你是在等我問你什麽嗎?放心,我現在不在工作,不會拿你當來診療的患者。誰會在去買炒年糕的路上做心理咨詢的,我做這行這麽多年,可從來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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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君瑜轉着手指應下,漸漸放松下來,開始去看窗外的街景。
“那家店的年糕辣嗎?會不會……”
林西後面的話謝君瑜已經沒在聽了,車剛剛上了橋,橋下水流湧動,明明橋梁離江面足有八十米,除非大風大浪,尋常小波根本傳不到橋上,可謝君瑜的耳邊波濤洶湧,她不止聽到了浪濤,還感受到了冬日冰冷的水溫。
水忽然在她面前漲起來了,翻起百餘米高的浪,迎頭淋下。腳邊有水漫上來,淹過她的腳踝,刺骨的冰冷把她斷掉的骨頭冰封,微微一動都是刀割的疼。腳踝之後是膝蓋,她坐在車裏,卻像已經坐進了水裏,小腿冷,屁股也冷,那水還在漲,馬上就要到她鼻腔……
“呼哈——呼哈——”
謝君瑜抓緊安全帶,拼命擡高脖子,側頸被安全帶割到,火辣辣的疼讓她頓了一下。
眼前的水潮褪去,她發現車早已駛下橋梁,正停在路邊。
林西等她徹底平靜下來才開口:“君瑜,跟我去一趟診療室吧。”
……
謝君瑜跟着林西離開後,餘堇什麽也沒幹,坐在床上發呆。
外面的天好暗啊,為什麽雲那麽厚那麽重,冬天都是這樣的嗎?以前的冬天也這樣嗎?冬天怎麽會這麽難熬啊……
周沫進來,看到餘堇望着窗外安靜流淚,她趕緊抽幾張紙巾遞過去,想說點什麽,但她對餘堇實在無從說起。想了想,問:“姐姐剛剛發消息問我,年糕要辣的還是不辣的。你、你要吃什麽口味?”
眼前形銷骨立的人僵硬地轉過頭,濕到渾濁的眼睛動了一下,那目光太沉了,周沫根本不敢對上,無措地起身去拉拉窗簾。
怎麽辦啊,餘堇怎麽辦啊,君瑜怎麽辦啊,她們怎麽辦啊。
“我不想吃。”餘堇閉上眼,阻斷與世界的連接。
耳邊響起腳步聲,然後是有些嘈雜的背景音之下,謝君瑜小聲的問話:“餘堇,你想吃什麽口味?”
餘堇睜開眼,看到一個語音泡泡,是聊天界面。周沫收回手機,指指屏幕,“君瑜問的。”
“甜的。”
“啊?”周沫以為聽錯了,炒年糕哪有甜的?但餘堇只重複一遍:“甜的。”
行吧,甜的就甜的。
周沫給謝君瑜回完消息,一擡頭,看見餘堇沒在看天,而是在看……她。
“怎、怎麽?”周沫捏着手機支支吾吾,腦子拼命思考萬一餘堇這時候情緒失控可怎麽辦。
餘堇卻只是看了會兒周沫,神色淡淡,甚至連剛剛望天時流的眼淚也沒有了,看上去除了虛弱,其他都正常得不得了。
“你覺得我怎麽樣?”餘堇冷不丁開口。
“啊?”周沫慌得默默後退一步,“……什麽怎麽樣?”
周沫退得太明顯,但餘堇只當沒看到,繼續問:“你和小君瑜做了這麽多年朋友,在你看來,我對她是不是很不好?”
原來不是要失控,是來忏悔來了。
周沫把後退的那步又前邁回來,捏住手機的手終于放松些許。
“這還用說嗎?君瑜為你哭過那麽多次。”她拖了椅子過來,一屁股坐下,甚至還抱着手臂,一副娘家人數落自家乖女兒看上的那不争氣的另一半的表情。
這話還是收着說的,要是真讓她放開了指責,她怕等會兒謝君瑜回來把她從窗戶邊扔下去。而且……她也怕餘堇失控再傷害自己。
餘堇倒是沒像周沫擔心的那樣有任何要失控的跡象,只在最開始胸腔膨脹又癟陷一下,之後反而提起笑,将掌心的紙團揉了揉。
“嗯,我讓她哭過太多次了。”手指用了力,紙團被不斷壓縮,餘堇的聲音也随之幹癟起來,“我不懂怎麽愛她,這麽多年,傷害她太多次,之後又自以為是地去對她好,根本沒有想過是不是她真正需要的。”
周沫就看着她不斷揉捏擠壓,直到紙團被擠壓成拇指大小的一小團,看上去硬邦邦的,接着,耳邊聽到餘堇自嘲般的笑嘆。
“我知道,我不是最适合她的。”
周沫一驚,正要擡眼去看餘堇神情,卻見她的手指驀然洩力,觸底反彈般,紙團在慢慢膨脹恢複。
“但這次我不會,也不能放手。”
餘堇将紙團扔進垃圾桶,目光沉沉,直視周沫。
“我希望她健康,希望她快樂,我以為分開後她會如願的,但現在才知道,我離不開她,她同樣離不開我……所以我不能再逃避,也不能再自怨自艾停滞不前,我必須學會怎樣對她好。”
餘堇這番話說得平靜而誠懇,雖然不明白為什麽突然對自己說這些,但周沫原本的娘家人做派斂了斂,稍微給了個好臉色,只小聲吐槽:“這些話你應該對君瑜說,跟我說有什麽用……”
“對不起。”
“啊?”周沫又愣了,餘堇這莫名其妙的腦回路謝君瑜到底是怎麽接上的啊?
“之前我讓林西接近你利用你,差點毀了你和小君瑜的友誼,也差點毀了你和林西的感情,真的很抱歉。這聲道歉确實太晚,也确實太輕,所以我沒有一定要你原諒,只希望你對小君瑜和林西不要留下芥蒂,畢竟罪魁禍首是我。”
愛情也好,友情也好,任何感情都不該留下芥蒂。能圓滿時須圓滿,人生沒有那麽多重來的機會,即便重來,也會遭受太多折磨。
她和謝君瑜已經體會得足夠多了。
周沫刻意揚揚下巴,身板挺了挺,抱着的手臂卻放下了,不說原不原諒,只別別扭扭從嗓子裏擠出一聲:“嗯,聽到了。”
餘堇沒再說話,靠在床頭繼續看天,倒是不再流淚,只是偶爾摸一摸原本戴戒指的指根,意識到空落落時,再略微低一低眼晃過指根的壓痕。
周沫嫌待得壓抑,跟餘堇說了一聲“我就在門口,有事叫我”後就推門出去坐在走廊。
手機解鎖,屏幕還停留在和謝君瑜聊天的界面,周沫褲褲一頓打字吐槽剛剛餘堇莫名其妙的道歉,點下發送前,後知後覺這算不算是餘堇說的要學會對謝君瑜好?
可以不用原諒自己,但請不要與謝君瑜的友情存下芥蒂。
這聲道歉确實來得挺遲的,畢竟她和謝君瑜已經和好。但在和好如初的當下,人總是糊塗的,說不定只是回光返照,說不定芥蒂已存,就等着後來的某天爆發。
或許餘堇是對的,存下芥蒂的時刻是無聲無息的,她以為她從來沒有怨過謝君瑜,但聽到餘堇向自己道歉的那一瞬間,她分明感受到了懸浮的心回落的安穩感。
指尖一頓,接着偏了角度,沒按發送,而是長久停留在删除鍵上。等到輸入框變成空白,周沫重新輸入。
『君瑜,要開心』
對面回得很快,先是發了個疑惑撓頭的表情包,然後是簡簡單單的六個字——
『我們都要開心。』
謝君瑜和林西是一大早出去的,卻是接近中午才回來,她們不僅帶了炒年糕,還帶了午飯。
謝君瑜學習能力和适應能力都很強,才一天,就已經能自如操控輪椅。周沫林西在拆午飯,她推着輪椅把炒年糕遞給餘堇。
“炒年糕沒有甜的,不過我買了糖,你可以自己加。”謝君瑜拆了年糕包裝袋,從另一個小袋子裏掏出白糖。
“嗯。”餘堇沒什麽胃口,吃得很慢,一口要嚼上半天。剛咬下一口,她放回去,機械地咀嚼。
手背忽然被人碰了一下,有點癢。
謝君瑜捏着棉簽給餘堇手背的那條血口小心上藥,她把餘堇的手拉過來,低着頭,很小聲地問:“是我弄傷的嗎?”
餘堇的視線跟随那根棉簽頭,輕輕擡起來,更輕地落下去,像羽毛在撓,好癢。
“不疼的。”
她避開了謝君瑜的問題。
吃完飯,謝君瑜媽媽來了電話,周沫推她出去接。門剛關上,餘堇問林西:“她怎麽樣?”
早上謝君瑜還沒醒的時候,餘堇就和林西說了昨晚的情況,拜托林西一定仔細替謝君瑜檢查。
“應激障礙,對江海河湖的反應很大。”林西說,“你也別擔心,君瑜的情況通過開導是可以治愈的。前提是她不能再受刺激。”
林西意有所指,對謝君瑜最大的刺激就是餘堇自盡,她既是在說謝君瑜的情況,也是讓餘堇不要再傷害自己。
餘堇自然聽得明白,卻依然不想應聲。她摩挲指根的戒指壓痕,自言自語般輕喃:“我嘗試着離開她,卻把自己逼得跳海,她也試過離開我,最後還是被我困在身邊……”
“林西,這樣被迫拴在一起的兩個人,真的可以幸福嗎?”
哪怕想改變,哪怕想真正對謝君瑜好,可她們在這段感情裏受到的折磨掙紮都太多了,真的還可以如願嗎?
背向而行是死路,她們今生注定并肩。
可并肩同行卻并非只有最親密的戀人這一種。
她希望謝君瑜健康快樂,也願意陪着謝君瑜走下去,但一定要是戀人的身份嗎?
她們适合做戀人嗎?
林西不好多說,這是她們兩人之間的事情,得讓她們自己溝通解決。她寬慰幾句,拎上垃圾出門,沒料到謝君瑜就在門口。
“林西姐,周沫有事找你,你們好好聊。”謝君瑜笑,她身後的周沫卻一臉尴尬,視線在謝君瑜和餘堇之間快速逡巡,瘋狂給林西使眼色。
林西要開口,謝君瑜一句“我不會和她吵的”把她堵回去。
門落了鎖,餘堇的視線随着那一聲“咔噠”擡起,謝君瑜在她的目光裏靠近,最後停在病床尾的其中一角。
兩人之間的距離算不上遠,也算不上近,看得到彼此的身影,卻看不清對方眼裏的情緒。
“你是在怪我之前抛下你嗎?還是在怪我現在用命把你留下?”
“‘被迫’、‘困住’,呵,你究竟是覺得有多勉強啊?”
“餘堇,你一定要這麽傷我嗎?”
謝君瑜沒有說謊,她沒有吵,很平靜地問餘堇。
可餘堇看到了她抓着手推圈指節都在泛白的手。
“我沒有怪你,之前不怪,現在也不怪。哪怕從前不知道,現在我也知道了,我們不合适。”
“我不想傷你,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你。但我好像總是做不到。”
餘堇盯着那只泛白到顯出指節骨骼形狀的手,迷茫得像陷入迷霧,霧氣纏滿身體,甚至洇進嗓子裏,糊上一團棉花般膨脹的濃瘴。
“小君瑜,我沒有覺得自己被困住,正好相反,是你被我困住了。分開後,你是想開始新生活的對嗎?是因為我,因為我不夠堅強……我不想困住你的,哪怕從前想,現在也不想了。你放心,我不會再傷害自己,所以你不用拿自己作為抵押,代價太大了。”
謝君瑜不說話,依舊在床尾盯着她。
餘堇把手縮回被子裏,又在摳撓戒指壓痕,“向舒言對你好嗎?看上去情緒蠻穩定的,比我好多了,應該……應該……”
她應該了半天,也不知是不知道該接什麽話,還是後頭的話她無論如何不願意說出口,始終沒有下文。
好悶的聲音,好含糊的聲音。
明明就隔着一張床的距離,為什麽卻像身處不同空間,看得見對方,中間卻橫亘着透明的壁障,阻礙她們觸碰彼此,阻礙她們聽清彼此,阻礙她們成為她們。
謝君瑜在此刻推動輪椅,靠近床頭垂下眼嗫嚅的人。她伸手,想去擁抱。
即将碰到的那刻,餘堇先一步把手從被子裏探出,勾住她的指腹,像從前一樣輕輕揉捏。
“我不執着了,你也不執着了好不好?我會繼續愛你,也會好好陪你,你需要我做什麽都可以,我都聽你的,所以……所以你不要因為怕我自盡就困在這段感情裏,我真的不會了。”
餘堇托起謝君瑜的手想按在頰側,卻被對方一把抽回手。
“餘堇,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會繼續愛我陪我,卻不要和我在一起。你怎麽不想想,我以後的女朋友接受得了我身邊還有個這樣的人嗎?”
餘堇臉色一白,掉在床單上的手緩慢攥拳,說話聲也尤其緩慢:“那……那我不……”
“不什麽?”
餘堇還沒來得及完全攥緊的掌心被另一只手擠進來,十指相扣的力度大到恨不得碾碎骨骼。
“是不愛了?還是不陪了?”
聲音早就憋不住帶了情緒,看着餘堇不肯擡起來看她的眼睛,謝君瑜就更氣憤,将餘堇手腕一伸咬上去。
咬痕印在脈搏,巴不得讓疼痛經由奔湧不停的血液傳至心髒。
唇齒貼在咬痕處,目光釘死在餘堇眉眼,謝君瑜一字一頓說着:“餘堇,除了在一起,除了糾纏到這輩子的盡頭,我們沒有別的路走。”
餘堇終于擡起眼,目光在謝君瑜神色偏執的臉上纏綿,被桎梏的那只手動了動,摸上謝君瑜的臉,想要将偏執揉散,露出原本的清澈乖軟。
可只揉了一下臉頰,手背就被謝君瑜按住,接着小魚際上也多了一個咬痕。
謝君瑜等着餘堇開口應下,然而對方一句話不說,就連受下啃咬時也是安安靜靜的,只用那雙裝滿情緒的眼睛望着她。
情緒太滿,也太多,她看不清,辨不明。
謝君瑜急切地想辨認清餘堇眼中的情緒,急得呼吸都在抖,她用力推動輪椅,跪上床,抓緊餘堇衣領一拽——
她好輕啊,怎麽一拽就起來了……餘堇為什麽這麽輕了,她為什麽這麽輕了?
手瞬間洩力,餘堇落下去,背抵床背,看着她笑。
謝君瑜跪着沒動,手還抓在餘堇衣領上,手背還能感受到餘堇的呼吸,很暖,很緩,但太輕了,要很認真才能捕捉到。
不夠的,不夠的,餘堇要健健康康的,不該是現在這樣虛弱的樣子。
“你愛我嗎?”
“愛。”
“你會陪着我嗎?”
“會。”
“那我們重新在一起。”
餘堇不說話了。
謝君瑜低下頭,額頭點在餘堇頸窩,像是完成一場跪拜。眼淚是她最虔誠的獻禮。
“姐姐,答應我……我想安心。”
此話一出,餘堇也在流淚了。
背上多了一只手,那道力氣在加大,謝君瑜被按進餘堇懷裏,她終于感受到餘堇的溫暖,不用費心尋覓的溫暖。
“小君瑜,為什麽我會讓你這麽難過啊?”
她們究竟是從哪一步開始走岔,才走到如今這個進退兩難的地步?
小君瑜,小君瑜,不要再哭了。
擁抱很用力,但餘堇實在沒什麽力氣了,抱了一會兒就軟下手臂要掉,謝君瑜抓着托住她的掌心,按在自己濕漉漉的臉頰。
她撐起身子,輕輕吻一下餘堇的唇角,替她抹開眼淚,求着:“姐姐,我累了,好累了,答應我,一直陪我,一分一秒都不要離開,好不好?”
“餘堇,我們從頭開始……”
餘堇捧着謝君瑜的臉,有眼淚不斷掉進她掌心,再繞着手腕,滑向臂彎,一路灼燙,一路腐蝕。
她擡起下巴,和謝君瑜接吻。很短很輕的吻,幾乎一觸即分。
如果你需要安心,那麽——
“好,我答應你。”
她望着謝君瑜笑,可眼一彎,嗒的一下,有淚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