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不能濕……不能濕……
第66章 不能濕……不能濕……
2032年的小年, 全是混亂。
醫護人員一窩蜂湧進病房,他們重新給餘堇檢查、上設備,餘堇沒有亂動, 甚至是一動不動,她望着謝君瑜的眼睛,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做,就只是望着。
一條命,兩個人。
這六個字幾乎融合了謝君瑜的全部血淚, 說話間視線死死嵌入餘堇骨肉, 字作釘,紮進餘堇心頭暈開一灘鮮紅。
她們怎麽就成這樣了?互不放過, 互相折磨,她們無法同生, 甚至她以前還總說八歲的鴻溝難以逾越,然而此刻眼前滿臉眼淚目光卻灼灼偏執的人竟在一字一頓地警告她——
我們同死。
是一人前腳踏空入海,另一人後腳疾奔相跟的同死。
是警告,是通知, 是言出必行毋庸置疑的一定。
她們的餘生将糾纏相融,至死不分。
多好啊, 餘堇曾經就是這樣希望的,哪怕是恨着,也要是濃烈的瘋狂的恨,也要是一生一世的恨。
可此刻她後悔了。
巨大的悲哀迎頭淋下, 她在謝君瑜似哀求又似威脅的目光裏反複思考同一個問題——
她究竟将謝君瑜逼到什麽境地了?
有護士把謝君瑜扶起來, 二話不說把人拉出去重新拍片打石膏。謝君瑜同樣沉默,順從地跟着出去。
這天忙壞了周沫林西這對小情侶, 一人看着病房內,一人陪在病房外,她倆達成共識,暫時先不要讓謝君瑜和餘堇見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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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打完石膏的謝君瑜也沒有再主動要進餘堇病房,周沫弄了個輪椅給她坐着,推她去走廊盡頭的窗邊透氣。
這時候的天灰蒙得像霧霾重度污染,越看越心悶,別說謝君瑜了,連周沫看久了也開始受不了這種壓抑。
“這天不好看,我送你回家吧?”
周沫過來推輪椅,謝君瑜扒住輪椅手推圈不讓她動。互相角力一陣,周沫正要去掰她的手,才彎下腰,就對上一雙灑滿了碎玻璃的眼睛。
“你知道她剛剛說什麽嗎?她竟然問我……問我為什麽要救她?”
眼底的碎玻璃還在繁殖堆疊,即将滿溢洩流,肉體凡胎不敢接也接不住這份尖銳,于是周沫下意識卸下手頭的力氣,轉而直起身搭上輪椅推手。
謝君瑜死命攥緊手推圈,像是要比一比究竟是自己力氣更大還是鋁合金的手推圈更為堅固。
鋁合金導熱性太好,天氣又太冷,抓上去冰得發疼,不過再冰再疼,也比不過深冬的海水。
那是直接咬斷四肢百骸的果斷,剛一觸碰到海水,感官立時被吞噬,根本來不及感受其他。只有在被人拽出海、被壓在沙灘、見到雙眼緊閉的餘堇、碰到餘堇冰塊一樣冷的身體時,深海的冰凍和殘忍才漸漸返上來。
海水灌進身體裏,肺腑凝冰,心髒易位,疼都無從說起。
她不會游泳,卻在那一刻舍生忘死一路相跟。
餘堇竟然問……為什麽要救她?
“她是想我死,她是要我跟她一起死!”謝君瑜情緒激動起來,目眦欲裂,手攥拳砸在輪椅扶手上,梆梆作響。
“君瑜、君瑜……你冷靜一點……”周沫去攔去擋,她或許可以勸阻一個情緒激動的正常人,可她實在勸不住一個眼裏憤怒痛苦混雜的心理疾病疑似患者。
周沫去病房裏叫林西,本以為謝君瑜已經夠棘手,看到平躺着望向天花板不停流眼淚的餘堇,作為旁觀者,她竟然也感受到了無望。
餘堇該怎麽辦,謝君瑜該怎麽辦,她們該怎麽辦?
林西安撫好,周沫要送謝君瑜回家,謝君瑜不肯,說什麽都要看着餘堇。旁人勸不動,但無論如何也不敢再讓她們單獨待在一起,林西留下來,順便看看謝君瑜的情況。
重新進病房的謝君瑜大不一樣,看上去十分冷靜,還能自己從輪椅上起來蹦去陪護床坐着。餘堇已經睡着了。周沫去而複返,給謝君瑜帶了換洗衣物,和林西商量輪流看着。
晚上周沫回家,林西來了個電話,見餘堇在謝君瑜重進病房前就睡着了,一直到現在都沒醒,而謝君瑜也躺陪護床上閉着眼,她當兩人都睡了,怕吵到人,出去接電話。
結果下一秒謝君瑜就睜開眼,小心翼翼下陪護床,坐到病床邊,把餘堇伸到外面的手塞進被子裏。手塞進去被子快蓋上的那一刻,她還輕輕撫了撫餘堇手背的骨骼。
很凸,很明顯,餘堇太瘦了。
謝君瑜坐回去,目光來來回回描摹餘堇的臉。
怎麽臉色還是這麽蒼白,吊了這麽久的水,周圍這麽多儀器擺着,為什麽餘堇還是一副病恹恹的樣子?
也不知道是餘堇剛剛又哭過,還是之前的那一通發洩太過用力,眼圈現在都還在發紅,看上去似乎還有些腫了。
怪她,餘堇剛被救上來,她還沖人發脾氣,怪她。
林西推開門,看到謝君瑜伏在餘堇床邊,時不時還有兩聲克制壓抑的吸鼻子聲,她想了想,還是退出去,把門帶上。
病房裏沒開燈,很暗,也不知道時間到了幾點,窗外的街道已經沒什麽車輛行駛,只有幾盞孤零零的路燈光亮彼此映照。
餘堇睡得不踏實,窗戶打開了條縫,深夜裏冷風灌進來,很容易凍醒。她睜開眼看窗戶的那條縫,好巧不巧,正對着她的臉。
她想叫人把窗戶關了,手剛在被子裏挪動一點,忽然感受到了阻礙,那阻礙不是被子內的,而是有什麽壓在了被子表面。
手從被子裏拿出來,稍稍往前一探,摸到了頭發。
各種醫療設備讓她實在難以低頭看清楚是誰,她撚起一縷發絲,指腹摩擦間,仿佛把那發香揉散了,她隐隐約約聞到謝君瑜常用的那款洗發水香味。
掌心輕輕撫上謝君瑜的發頂,像對待易碎品般小心珍惜,但還不滿足,她捏拳感受了□□溫,伸出最暖和的中指從謝君瑜發頂挪到臉頰——
濕的。
她停住沒再動。指腹下的濕潤忽然流動起來,擦着她的指腹而過。
是剛剛流出來的眼淚,還帶着溫熱。
——謝君瑜在哭。
餘堇以為謝君瑜醒了,等着她擡起頭來,可過去足足五分鐘,她連動一下都沒有。
——謝君瑜還睡着,可連睡着都還在哭。
餘堇去幫着抹眼淚,但她不方便低頭,看不清楚,好幾次都弄到謝君瑜眼睛,終于還是把人給弄醒了。
謝君瑜轉醒剛擡頭的那一刻,餘堇立刻把手收回,只是來不及裝睡,謝君瑜就看到她睜開的眼睛。
臉上還有些濕,被冷風一吹,謝君瑜打個激靈,撐了拐杖關窗回來,問餘堇:“被風吹醒的?怎麽不早點叫我?”聲音還是啞的。
“……我剛醒。”撒個謊。
謝君瑜摸下餘堇的手,涼透了。
“明明醒很久了。”手還是她給塞進被子裏的,餘堇睡覺不會太亂動,現在手這麽冷,肯定是早就拿出來了。
“要上廁所嗎?”
冷風吹多了确實有點,謝君瑜把餘堇扶去廁所,瘸着個腿靠着牆等。
餘堇開門出來的時候手還濕着,指尖處正一滴一滴往下淌水。謝君瑜眼神一頓,忍下心頭莫名升起的搖顫去扶餘堇。可當她摸上餘堇濕漉漉的手背,心間的搖顫開始懸晃,甚至隐隐有崩裂之勢。
身邊這人已經呆滞好幾秒了,餘堇反手握了握謝君瑜的掌心,輕聲問她:“怎麽了?”
餘堇緊握的那一下如同劈山裂地的最後一斧,心順着裂痕無限下墜,謝君瑜臉上的呆滞瞬間變為驚恐,抻起袖子用力去擦餘堇手背上的水。
邊擦,邊喃喃:“不可以,不可以濕,不可以……”魔怔般,她低頭重複這樣的動作和話語,甚至連自己腳傷了也不管,用力到身體傾斜,眼看就要摔倒,餘堇趕緊抱住。
饒是餘堇再遲鈍,也反應過來懷裏喃喃顫抖的人此刻急需安撫。她收緊擁抱,捂住謝君瑜眼睛,唇貼在對方耳邊輕哄:“好,好,不濕,再不會濕了,你別害怕,不怕,不怕……”
謝君瑜現在不太能控制自己,幾乎把重量都壓在餘堇身上,餘堇還病着,也沒多少力氣,幹脆背抵住牆,兩只手都環住謝君瑜腰身擁抱。
哪怕被抱着,謝君瑜還是抓着餘堇的一只手不放,“不能濕……不能濕……”她把外套扯開,直接拉着餘堇的手往毛衣上搓。
謝君瑜穿的毛衣有條金屬裝飾物,搓的時候太倉促,力氣又大,沒幾下餘堇的手背就在發紅破皮,還有些涼絲絲的疼。
是窗戶沒關緊嗎?為什麽還是有風呢?謝君瑜往她懷裏鑽得越用力,餘堇感受到的冷意就越濃。
那冷風纏成網,罩住她密不透風,呼吸滞阻,連喉嚨裏也因呼吸道受阻而發出嘶鳴。
謝君瑜病了,她讓她病了。謝君瑜是救她的良藥,她卻成了傷害謝君瑜的毒藥。
餘堇哄了好久,謝君瑜終于止住喃喃。
平複下來的謝君瑜也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對勁,她與餘堇眼裏的關心錯開,用力吞咽到耳膜鼓噪,才忍下慌亂和無措,重新揚起笑扶餘堇回床上。
謝君瑜要掩飾,餘堇便裝不知,她很快閉上眼,裝作已經睡熟。床邊的呼吸聲很淺,如果不是她醒着刻意去聽,正常睡着的時候根本注意不到。
這道輕淺的呼吸持續了很久,久到餘堇差點真的睡過去,才終于聽到一道加重的吸氣聲,以及憋了幾秒後,才克制着一點點吐出來的氣息。
餘堇偷偷半睜開眼看,謝君瑜艱難起身躺上陪護床,抱緊被子,往另一邊側去,只留下一個模模糊糊的背影。
她知道,謝君瑜不會離開了,這一輩子,永遠都不會離開了。她沒有滿足謝君瑜的期待,而是謝君瑜又一次滿足了她曾經的期待——
該死的、陰暗的、自私的、罪惡的期待。
沒有殼的寄居蟹終究會死,可哪有螺殼離不開寄生物的?脆弱又自私自利的寄居蟹,一點點将宿主蠶食掏空,霸占它、支配它,鸠占鵲巢耀武揚威。可恨至極。
她是寄居蟹,卻不再希望謝君瑜成為聽之任之的空螺殼。她不要用謝君瑜的命來續她的命,不要謝君瑜變成下一只寄居蟹,她此生的潮濕不該轉移到謝君瑜身上。
她依舊不太想活下去,卻不敢再輕易去死。她曾經的幼稚偏執将謝君瑜困住,而今謝君瑜也同樣霸道地困住了她……
陪護床上的人呼吸雜亂,時不時還有兩聲抽鼻子的動靜。刻意壓得很輕,并不想讓人知道。
于是餘堇就只是側卧向陪護床安靜望着,将那道背影一凝再凝。
她似乎一直囿于滿足期待。
和謝君瑜複合前,她一直将對方的愛恨視作養料,只要确定謝君瑜對她還有起伏,期待就得到了滿足。
兩人分開後,她将滿足謝君瑜的期待作為自己的期待,當過程受阻,撼動的是生的支撐。
可為什麽一定要自以為是地設定期待?複合前也好,分開後也罷,她定下的期待就一定是謝君瑜希望的嗎?
謝君瑜願意拿自己的愛恨滋養她嗎?謝君瑜真的希望她們永不回頭嗎?還回來的戒指是為什麽?商場門口和向舒言的擁抱又因為什麽?
她好像從來不肯問一問謝君瑜的想法,哪怕登上歸雁山山頂悟明愛的真谛,她還是在自以為是地揣度謝君瑜的期待。
多自大,多愚蠢。
如果真的被謝君瑜困在了這輩子,何必不嘗試新的活法?
畢竟,她已經死過一次。
畢竟,一條命兩個人,從今往後,她得帶着謝君瑜一起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