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嘩啦——嘩啦——
第64章 嘩啦——嘩啦——
2032年2月5號, 小年。
萬斯然拉着行李箱站在玄關,再一次吐槽資本家:“你們公司太不做人,小年這天還把你叫過去加班。”
換鞋開門, 她看身後的餘堇,“回Z市提前告訴我,我去機場接你。”
“知道了。”餘堇揮手笑別,門關上的那一瞬間,她的笑掉落。
S市另一邊,謝君瑜撐在陽臺護欄上神色淡淡, 身後是媽媽和這個總那個董客套的通話聲。
待會兒的母女晚餐多半是泡湯了。
謝君瑜變換了好幾個姿勢, 終于等到媽媽挂斷電話,然而對方一張口, 沒有歉意,只有敷衍:“君瑜, 晚飯你自己解決,我有客人要見。”
說完就走,根本沒管謝君瑜的心情。
今天小年,街上已經裝扮出年味, 紅彤彤的小燈籠挂滿枝頭,樹下堆着從馬路上掃起來的雪堆。
馬路是黑的, 樹上是紅的,樹下是白的,三種顏色只是簡單堆放,卻因着年味漸濃而讓人生出歡喜。
只是遠遠望着, 謝君瑜心頭也不□□出幾分喜悅。
屋內孤寂, 屋外熱鬧,哪怕風大凍人, 她也想出門沾沾人氣。
謝君瑜現在住的地方離周沫家不遠,她一個電話過去把人叫出來。
明明都到了下午,謝君瑜見到周沫的時候,卻看到這人靠着路燈狂揉眼圈,一副才睡醒就被她薅起來的可憐樣。
謝君瑜睨一眼:“熬夜了?這也沒到新年,你提前守什麽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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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沫費勁巴拉張開眼,連額頭都頂出幾條皺紋,“你應該問‘姐妹又幸福了?’,而不是在這裏說什麽守歲!又不是小孩子了……”
兩人去街邊逛,邊走邊說。
“你昨晚和林西姐待一起的啊?”
聞此,周沫神氣起來,雄赳赳氣昂昂,胸脯都挺高不少,“什麽叫昨晚,是每一晚!咨詢室是姐姐開的,她想提前休息,早早放假了,我自然得去陪她。你呢,這都小年了,你還不回Z市,是打算在這裏過新年嗎?”
馬路兩側張燈結彩,喜慶得很。謝君瑜揣着手慢悠悠逛,偶爾側身避開東奔西跑的小朋友,“大概是吧,我媽工作沒結束,還得繼續待S市。我無所謂,反正在哪兒過都是一個人。”
說到“一個人”三個字時她的音調一路走低,又虛又輕,像是和嘆息融為一體。周沫聽出來,想起林西說的那些,開始擔心她的心理狀況。
“怎麽就一個人了,周沫大人竭誠為您服務,有事一句話!不過話說回來,你不樂意一個人,結果我攢的局你次次第一個開溜,舒言師姐嘛也沒見你主動聯系,你現在這樣,多少帶點你個人原因。”
周沫琢磨兩下,打個響指:“年後還有場大party,人可多了!我給你看!”
架不住對方的熱情,謝君瑜腦袋被勾過去,看向周沫手機屏幕。剛點亮屏幕,還沒解鎖呢,主界面彈出來一條萬斯然微博超話的帖子。
『報!!新鮮然寶!剛剛在機場偶遇然寶,狀态超~~好!』
周沫咂咂舌,有些驚訝:“萬斯然是今天回Z市啊。”往上一劃,消息框被劃走。
謝君瑜卻盯着剛剛消息框的位置,冷不丁幽幽問一句:“……你怎麽知道她是回Z市?”
“她上次說的——”
周沫住嘴,剛解鎖的手指也頓住,整個人都僵住不敢動。
完了。
謝君瑜已經聽出不對勁,直起腰把脖子上的手拍下去,“上次?在歸雁山的時候斯然姐姐哪有說回Z市?你們之後還見面了?”
想起之前那一晚周沫莫名其妙的哭嚎,她神色一凝再凝,壓根不再問,而是篤定地陳述:“周沫,你有事瞞着我。”
周沫向來不擅長說謊,更何況還是在對方篤定她欺瞞的情況下,只記得網上說什麽半真半假的謊話最容易騙過人,于是趕緊尬笑幾聲,挎上謝君瑜手臂故作鎮定開腔:“哎呀,這不是前幾天、前幾天我跟着姐姐一起去了趟餘堇家嘛,她們、她們聚餐,萬斯然就是那時候說的,還說餘堇也會一起。”
謝君瑜狐疑:“只是這樣?”
周沫找到了些底氣,越說越自然:“那不然還是怎麽?這都小年了,回家也不奇怪啊。你嘛,是因為阿姨在S市,所以才沒回,可餘堇萬斯然不是啊,過節肯定要和父母一起啦。”
說多錯多,周沫還沒意識到自己說漏嘴。
謝君瑜很快反應過來,萬斯然回家是因為和爸媽過節,她信,但餘堇……不可能。
看樣子周沫是打算瞞下去了,多問也問不出來,謝君瑜沒再繼續,裝作已經相信。
天像撕開了條口子,呼啦呼啦向人間灌進無止境的大風。外面實在太冷,兩人只逛了一小會兒,周沫本來就困,被冷風吹得頭昏腦漲,抱着謝君瑜手臂擋風,卻怎麽都不肯打道回府。
“你回去吧,可別凍出病了。”
“不要不要,你又不肯回去。”周沫把謝君瑜手臂抱得更緊,鼻子一吸一吸的,“今天小年,姐們兒我哪能讓你一個人。”
謝君瑜心裏一暖。
她現在确實不太想待在室內,總覺得悶得慌,但也不能再讓周沫冷下去,于是幹脆借口還有事,直接打車把人塞進去。
送走周沫後,謝君瑜一個人坐在街邊的長椅上,點進萬斯然超話看偶遇萬斯然的帖子,試圖從犄角旮旯裏找到餘堇的身影。
一連翻了近十條,謝君瑜連餘堇的衣角都沒看到,只看到一連串的彩虹屁,還從評論區知道了萬斯然登機的時間。
她看下時間,距離登機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飛機起飛了。
有萬斯然陪着,餘堇應該沒事吧?
謝君瑜稍稍放下心,正要退出微博,卻在最近訪問那一欄,看到餘堇的微博更新一條。
昨天都還沒有,今天就有了,餘堇上飛機前發的?
她點進去,最新微博沒有文字,只有一張圖片,是游戲截圖,海浪波紋的底圖上是幾個冷冰冰的黑色文字。
上面寫着——
『本周目已結束,請開啓下一周目』
截圖右上角有游戲時長,不到半個小時。
才玩這麽短時間就開下一周目了?市面上有體量這麽小的游戲嗎……
正要退出去,清後臺的手指劃到一半,電光石火間,一句話鑽進腦海——
“要是我,buff這麽爛,肯定趁早開下一周目了。”
所以有沒有可能,并不是游戲體量太小,而是餘堇提前結束了游戲?
下一周目……
謝君瑜望着,底圖的波浪像是真的在湧動,正一點點地蠶食“下一周目”這四個字。她心裏沒來由地發慌,身體下意識站起來,又無意識來回踱步。
呼吸越來越急,腦子越來越懵,餘堇發這條微博是什麽意思?僅僅只是分享游戲終于結束了一周目嗎?
不對,不對,如果只是為了分享生活,大可以發在微博大號或是朋友圈,為什麽非得發在這個只有她知道的小號?
而且,要是有什麽難以啓齒的原因,餘堇也該隐藏僅自己可見才對,怎麽都不該讓她看見的……所以、所以餘堇是故意發出來的嗎?是想告訴她些什麽嗎?
可究竟是什麽?
她不斷咀嚼餘堇發這條微博的意圖,視線在那張圖上看了又看。
終于,她發現了不對勁。
微博發送時間,是十分鐘前。
——餘堇沒上飛機。
為什麽餘堇沒上飛機?她早就辭職了,又時值小年,一般人也不會有事找,她留在S市做什麽?她是一個人嗎?如果是一個人,她……她要做什麽?
一個人,下一周目……
剎那間,腦中白光一閃,底圖的浪忽然在她心裏洶湧起來,接着耳邊響起嗡鳴。
難道餘堇是想……
謝君瑜顧不上兩人已經分手不該再聯系,熟練地背出餘堇號碼打過去。鈴聲響了足足十下,終于接通。
“你在哪裏?”接通的那一刻,謝君瑜馬上開口。
那端沉默了好久,謝君瑜只聽到兩聲水流湧動的聲音,然後,才是餘堇含笑的聲音。
“怎麽了?”很啞,很輕,謝君瑜聽着感覺耳朵都被撓了下,癢進她心裏去了。
她直覺餘堇狀态不對,餘堇的一切行徑都不對勁,大腦失了理智,尚未想出餘堇異常的原因,可心已經開始劇烈顫動,每一次顫動都讓她意識到,她要失去餘堇了,她要真正失去餘堇了。
心裏的戰栗晃得太過可怕,她實在受不了,大吼出聲:“我問你在哪兒!”
過往行人紛紛側目看這個面色慘白眼睛卻開始濕潤發紅的女人,再默契地繞開經過。
謝君瑜對周遭的眼光視若無睹,握住手機的手用力到恨不得把手機捏碎,她咬緊牙忍耐情緒,柔下聲音:“你在哪裏,告訴我好嗎?我有話對你說。”
那端又傳來潮水湧動的聲音,動靜很大,還伴随着風聲,只可能是在海邊。
謝君瑜立刻攔了輛出租往海邊開,嘴上繼續安撫餘堇:“姐姐,我想聽你的聲音,跟我說說話好不好?”轉頭捂住麥,對司機連着說了好幾聲“快點,快點,我趕時間!”
“你不要來。”
“不要來。”
“會吓到你。”
“那你就不要吓我!”謝君瑜開始喘不過氣,每一個字都是用盡力氣擠壓出去,“我們見一面,有什麽事見一面再說,我想見你。”
嘟——
餘堇把電話挂了。
仿佛冰冷的海水已經先一步漫進了車廂,謝君瑜又冷又窒息,臉上麻得失去其他感知,她的手指死死摳住前面座椅的車飾,險些将布料摳破。
故意的,故意的,餘堇是故意的!故意發到微博小號,故意不設僅自己可見,故意讓自己知道……她不放過她,無論如何都不肯放過她,她是要她這輩子都走不出來!
餘堇,是不是非得把我逼瘋你才滿意?!
情緒再也忍不住,謝君瑜不斷拍着座椅要司機“快一點,再快,更快!”
司機被她瀕臨失控的樣子吓得快把油門踩爛,大冬天的汗都快出來了,不停安撫她:“姑娘,我我我已經是最快了,你你別急,馬上!”
一路疾馳,終于抵達海邊,可海岸線那麽長,謝君瑜又不知道餘堇的具體位置,那司機看出來她的焦急,也猜出是有人要跳海,都不用她多說,沿着海岸線減速開,讓她仔細去辨認。
高高的礁石上站着一人,挎着包,包裏鼓鼓囊囊,不知道裝着些什麽。海風把她的頭發吹亂,遠遠看着像是一面戰場上即将倒下的破敗旗幟。
海風明明在把她往岸邊推,可她卻在往海的方向走。
謝君瑜看到了,連車都沒停穩就開門下車,腳踝狠狠一擰,疼得她當下出不了聲。
司機吓壞了,要下車去看,才解開安全帶,就看見一拐一拐往礁石跑的身影。
“餘堇!!”
尖利瀕臨破碎的叫喊喚住了那即将踏空掉進海裏的最後一步,餘堇轉過來,亂發糊住她的臉,讓人看不分明她的神情。
總是這樣,她們之間總是這樣,不分明。
“餘堇!”謝君瑜又叫一聲,這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已經抖到不行。
在趕來的車上,她還能勉強抓住些理智思考餘堇的意圖,可看到眼前這一幕,海風無情席卷的濕冷,即将踏入深海的單薄身影,海浪拍打礁石的嘯叫,鼻腔充斥着的鹹濕,都在明明白白告訴她,餘堇是認真的,不是假裝,不是恐吓,是真的想結束了。
恐懼在這一刻戰勝其他所有情緒,她盯着餘堇被風揚起的頭發,全身上下疼得快要就地分解泯滅。
不管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不管你是想真的安靜離開還是用這種方式讓我一輩子困在這段感情裏,我認了,都認了……我不要你為我瘋魔了,我後悔了……
餘堇,你要什麽,我都給你。
她盯緊礁石上的人,乞求:“餘堇……下來,我看不清你。”
餘堇張嘴了,可謝君瑜聽不清,只看到餘堇的頭發飛舞得更狂亂,然後,海風把餘堇的話滞後送到她耳邊。
“小君瑜,我玩游戲從不打同樣的結局,所以下一周目,我一定不會過成現在這樣。”
腳好疼啊,甚至都站不太穩,海風把謝君瑜吹得搖搖晃晃,餘堇語氣裏的平靜讓她的恐慌一路飙升,她晃着身體往前。
才一步,她疼得半跪下去。
臉上已經全濕了,被風一吹,像正受着淩遲。
想要解脫的人站在礁石上高高在上,被痛苦鑄就的高牆鐵壁困住的人跪在地上聲嘶力竭。
“可是下一周目裏不會有我了,姐姐,你不想再見到我了嗎?”
她曾希望餘堇為她瘋魔,希望看到餘堇痛苦,看到餘堇跪在地上乞求無門,可最後全都錯了對象。
是她痛苦,是她乞求無門,是她瘋了。
因為餘堇,瘋了。
謝君瑜眼前一片模糊,她也不管衣袖早就在跪下來支撐身體的那刻弄髒了,三兩下抹去眼淚,依舊一瞬不瞬盯着礁石上的人。
可很快,眼淚卷土重來,甚至喉嚨裏也發出再也難控制住的嗚鳴。
餘堇,我們是不是不該遇到的?是孽緣啊,我們是被佛祖一再認定過的孽緣,怎麽就偏偏糾纏到這種地步了啊……
姐姐,我好痛苦啊。
謝君瑜耳鳴不斷,風聲、海潮聲、腦海中喋喋不休的悔聲,不同聲音疊加着,吵得她脊背都佝偻下去,眼淚一滴滴砸進沙灘,砸出一個又一個小坑。
“想。”
恍惚間,她像是聽到了餘堇的聲音。擡起頭,她看到餘堇因為心疼下意識挪過來的半步,可很快,那只腳又生生收回去。
“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想見到你。”
餘堇拍拍身上的包,硬邦邦的,裏面裝的全是石頭。她的笑容擠開亂發,謝君瑜終于看清她的臉,幹幹淨淨,明媚溫暖。
真像當初的太陽。
“所以,下一周目,不管什麽開局,小君瑜,我一定第一個去找你。不傷你,不推開你,也不騙你。”
“我只愛你。”
像是害怕被留住,說完下一秒便轉身一躍。
像飛鳥,好自由。
可她抱緊包裏的石頭,不肯再張開雙翅。
力竭了,飛不動了,她的雙翅早已潰爛,只能一頭紮進海裏。
入水的剎那,她在震耳欲聾的嘩啦聲中憶起被謝君瑜抱進懷裏柔聲安撫的那一晚——
“餘堇,我愛你。”
潮濕的擁抱,濕潤的嗓音,彼時的一切都是濕漉漉的,就像此刻。
冰冷刺骨的海水灌進口鼻,耳邊嗡鳴漸漸要蓋過海水嘩啦,也即将沖刷幹淨她的記憶。
嘩啦——
那個時候她在想什麽呢?好像聽見了屏障碎裂的聲音,屏障之後,是謝君瑜帶她看見的自由。
嘩啦——
海水好冷啊,肺腑好疼啊,疼過以後是什麽呢?會是她想要的終結嗎?
終結這場周而複始的洩湧,終結此生黏膩刺骨的潮濕,終結她與謝君瑜之間曠日持久的煎熬怨悔。
都結束吧,她真的太辛苦了。
意識散盡的最後一刻,她捏緊拳頭,摸到了常年佩戴戒指留下的壓痕。
好淺啊,好淡啊。明明戴了那麽多年,明明念了那麽多年,怎麽留下的痕跡就這麽點啊?
……為什麽都要放棄她呢?
嘩啦——
最後一聲浪湧迎頭砸下。
她閉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