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我的願望,想見你
第60章 我的願望,想見你
一月已經過了大半, 雪下了一場又一場,給道路披上厚厚一層雪被。
打工的只覺得道路濕滑開車走路不便,為了不遲到扣錢, 只能更提早起床,然後在很偶爾的閑時随口嘆上一句“啊,這雪下得真大”。
學生們卻對這場雪十分歡喜,S大甚至舉辦了堆雪人大賽,校園中央的大廣場上全是形形色色天馬行空的雪人。
臨近放假,學生會開起了工作總結會議, 向舒言被其他事耽擱了, 趕往會議室時距離開會時間只剩十五分鐘。
路過廣場,有好些同學在打雪仗堆雪人, 向舒言僅僅随意一瞥,在一棵松柏下有個女孩子正蹲着玩雪, 烏黑順直的長發随着她的動作在胸前輕晃,時不時掃過攏起的雪堆,發梢末端都染上了點點白星。
周圍都是三五成群的學生商量着該堆出怎樣一個驚世駭俗的雪人巨作,她卻一個人靠在松柏下, 眼眸輕淡心不在焉地捏着掌心的雪球。
明明動作幅度不大,但她好像很累, 忽然把掌心裏的雪球整個掐碎,一屁股坐在雪地裏,凍紅的手埋入白雪下,再也沒拿出來。
腳步頓時就緩下來, 最後幹脆停在原地, 向舒言看着那個女生。
是謝君瑜,她第一眼就認出來了。
這麽多年, 她光憑背影就能認出謝君瑜的次數太多了,或遠,或近,她這樣望着謝君瑜的次數也太多了。
說起來真像電視劇裏苦戀主角的悲情配角,可她做不到那樣大度,她不是只要對方幸福就能甘願放手的傻子,她只是願意暫時退一步給很多的耐心和尊重,等對方想明白了、決定好了,她牽了她的手就再不會放了。
可惜,她的主角總是追随着別人,她等了一年又一年,耳聞她們的曾經,目睹她們的現在,她的溫吞還是讓她活成了悲情配角。
可總想再試一試,再等一等。
說不定呢,說不定呢。
腳步往那棵松柏邁了一步,下一步要落腳時,催促開會的電話拉住了向舒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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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注定是配角嗎?心上人近在眼前,上天卻不肯讓她上前說上一句話。
腳尖最終還是拐了彎,向舒言低下頭,徑直趕往會議室。她只能默默期待,等這場會議結束,謝君瑜還能在這裏。
或許是上天聽到了她的指責,會議結束順利快速,向舒言匆匆收拾東西往廣場走,盼着能再和謝君瑜說上幾句話。
“舒言師姐!”周沫小跑趕上,“看你這方向,你也是去廣場的嗎?”
“……嗯,打算去看看大家堆的雪人。”
“君瑜也在那兒,咱們一起吧?”周沫是個人精,向舒言剛剛那句話的遲疑逃不過她的眼睛,向舒言多半是看到謝君瑜了。
對謝君瑜來說,餘堇已經是過去式了,那向舒言能不能成為她的現在時呢?
周沫邊走邊狀似無意提起:“君瑜天天不肯出門,今天要不是我死活把她叫出來,她早晚發黴。”
心一顫,向舒言聽出言外之意:“君瑜她……心情不好嗎?”
“我覺得多少是有的,雖然她自己不承認。但分手了怎麽可能無動于衷,我看她就是在逞強。所以啊,過幾天我們打算一起去爬山,聽說冬天的歸雁山可好看了,君瑜心情應該也能好點。”
分手了……
心跳停滞一下,連呼吸也忘了。
會不會,她并不是注定的配角呢?
向舒言不負沫望準确捕捉到關鍵信息,周沫已經很滿意了,沒想到還聽到讓她更加欣喜的答複。
“我早就想去歸雁山看看了,不如一起?”
……
謝君瑜被蒙在鼓裏,直到在歸雁山下見到向舒言,她才後知後覺周沫幹的好事。
謝君瑜是個體面人,面上不顯,和向舒言正常相處,在向舒言腳滑時還會好心扶住,但當向舒言去買吃的,她一把拽住也要跟過去買烤腸的周沫。
“周沫你什麽意思?”
周沫自然不肯說真實目的,只打哈哈道:“前幾天碰上舒言師姐了,她也想爬歸雁山,咱們三個都認識,一起爬山怎麽了?”
見謝君瑜望着遠方的雲霧不說話,周沫多了些語重心長:“君瑜,你們都快分開一個月了,你已經跟她沒關系了,和更好的人多接觸接觸,不是很好嗎?”
“她”指誰,謝君瑜心知肚明。她承認向舒言是個很好的人,也相信她會是一個很棒的戀人,可她不認同周沫的比較。
不是因為覺得餘堇更好,而是因為她覺得沒有比較的必要,她愛人,也從來不是追尋更好的那一個。
謝君瑜不打算多說這個話題,她見周沫近幾天眉飛色舞,一改往日頹靡,心裏已有了猜測:“林西姐又來找你了?”
從“林西姐”到“林西”,再從“林西”到“林西姐”,謝君瑜對林西的稱謂完全取決于周沫對林西的态度。這段日子提起林西,周沫不再紅着眼睛罵人,而是扭扭捏捏地推着她的肩,嘴上嘟囔着“謝君瑜你再提她我就把你毛衣領子揪爛!”
惱羞成怒的樣子,生怕她看不出來對林西的在意。
聽聞她提到林西,周沫果然又開始扭捏:“哎呀,你這人怎麽老是亂說!她明明就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
說話間,向舒言已經回來,三人吃飽喝足,繼續往山頂爬。
途徑一塊指示牌,這幾天雪下得大,很少有人出來爬山,連指示牌也被雪蓋住,看不分明上面的文字。
謝君瑜直接用手去抹,白淨纖長的手指按進雪裏,隐去了原本分明的輪廓,只留下一片隐約模糊的白與雪色相融,在茫茫中,透着一股難言的孤寂靜美。
三兩下掃淨覆雪,謝君瑜指指山頂,“距離山頂的歸雁寺還有五百米。”
周沫上前細看,驚詫:“歸雁山上還有座廟啊?虧我還是個本地人!舒言師姐,你聽說過這廟嗎?”
向舒言要比周沫靠譜得多,她先是看了一眼謝君瑜因掃雪而被凍得通紅的手,然後才答話:“嗯,我去過歸雁寺,不過那都是初中的時候了。聽說後面因一次雷暴,大殿裂了,哪怕已經修繕好,但很多人認為兆頭不好,所以也沒什麽人再光顧,久而久之就荒廢了。”
“原來是座荒廟,不去也罷。”周沫擺擺手,繼續往上爬。
謝君瑜沒立刻動身,她往山頂望了望,依稀看得見歸雁寺的古樸飛檐。
廟無過,佛無過,過在人心。
“想去看看嗎?”向舒言和謝君瑜并肩,她想抓緊謝君瑜的手替她暖着,但她也只是忍了忍,從包裏翻出暖寶寶塞進謝君瑜掌心,“這麽多年沒去歸雁寺,哪怕它已經荒廢,我也想再看看。”
“君瑜,我們一起好不好?”
不要再等在身後了,她要和她并肩。
謝君瑜低頭看手裏的暖寶寶,要不是手握溫暖,她差點忘了這只手已經被凍到僵硬。可當溫暖靠近,僵硬漸融,她首先感受到的卻是疼痛。
謝君瑜把手縮回口袋,用力抓緊暖寶寶。
疼過之後,應該就好了吧?
謝君瑜沒有避開和向舒言拉開距離,兩人并肩而立,在向舒言略帶忐忑期待的眼神裏,她彎起眼睛點頭。
“好,我們一起。”
……
餘堇已經連續加班兩個多星期,拼命到大boss恨不得往死裏誇她,路過焚野項目組的獨江同事都要說一聲“焚野項目負責人可真不要命”。
夏尋看得心驚肉跳,餘堇的臉色都已經開始病态白了,眼神也總是失魂落魄的,紅血絲幾乎沒有褪下去過。她自認勸不動餘堇,于是給許可打小報告,萬一哪天工傷就不好了。
許可先去餘堇辦公室仔細确認夏尋的話是否有誤,這一看,她只覺得夏尋還是說得太保守,餘堇這笑不像笑哭不像哭行屍走肉的鬼樣子,分明離被救護車拉走就個把天的時候了!
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替餘堇請了幾天假,大boss一開始還不肯放人,結果一聽她的病情闡述,情況被渲染得餘堇離躺棺材就差大boss一句不肯,吓得大boss大手一揮趕緊讓餘堇回家休息。
被勒令回家休息的餘堇也沒有閑下來,天天窩在電競房打游戲。她像是身後的發條擰到最緊,只能不分晝夜地忙碌消耗,不然擰到極致的發條遲早要将她的五髒六腑攪碎。
餘堇正常的時候就不是個聽勸的,現在這恍惚的樣子就更不用說,犟得跟頭牛一樣,萬斯然看不過去,直接把網線拔了,把人拽出來,只差捆在床上讓她睡覺。
“斯然,我睡不着。”餘堇直直盯着天花板,眼神呆滞得像被奪舍。
萬斯然拿了眼罩過來直接給餘堇戴上,強行關機:“你把眼睛閉上,很快就睡着了。”她還把藍牙音響弄過來,給餘堇放了個催眠曲。
半小時後,萬斯然進來關音響,見餘堇還是之前那個姿勢,一丁點沒動過,心想,這是睡着了沒睡着了?都過去半小時了,應該睡着了吧?
她過去給餘堇掖被子,突然瞥見眼罩上的不對勁。
眼罩是淺黃色的,但現在看上去卻成了深黃色。
伸手一摸,濕透了。
她把眼罩摘下,餘堇的眼神依舊呆滞,與半小時前唯一不同的是,餘堇的眼瞳裏滿是渾濁的悲色。
噙着淚,血絲遍布,原本無暇明媚的狗狗眼,此刻卻像是深海,眼淚作海水,血絲化海草,她快将自己溺斃。
萬斯然倚在飄窗邊,嘆聲氣:“餘堇,你不能自暴自棄。”
餘堇充耳不聞,眼睛裏的海湧動得更歡,她張嘴,只問:“我和她明明感情很好,為什麽走不下去?”
忽而又開始喃喃:“她連恨都不肯了,她是真的放棄了……她不要我了……”
萬斯然來回敲着音響,打斷餘堇的喃喃:“你究竟是愛她,還是需要她?”
餘堇住了嘴,海水開始朝萬斯然湧動。
然而萬斯然只将音響敲得更快更響,用下一個問句堵住快要失控的海水。
“或者說,你是因為愛她才需要她,還是因為需要她才愛她?”
餘堇的眼淚也止住了。
“如果是後者,那你不配說愛這個字。但如果是前者……”
萬斯然停下手,看着濕透的眼罩嘆了氣。
“如果是前者,你不該是現在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君瑜她希望你好,這些天我總能收到她的消息,別的什麽也不說,就一直重複,問你怎麽樣,問你還開心嗎,有好好生活嗎。”
平靜的海面又開始湧動,這次沒有人再阻止。萬斯然遞過去一個紙盒,安靜地聽海潮瘋湧的聲音。
等到餘堇平息,萬斯然才再度開口。
“餘堇,說實話,你們不合适。”她言簡意赅,“兩個人在一起不是光有愛就可以的,相處方式同樣重要。”
餘堇遲緩地眨眨眼,聽進去了。
光有愛,不夠嗎?
“你家的情況我雖然知道得不全,但也了解了部分,你質疑愛,心防重,需要對方用濃烈持續的感情軟化你。而君瑜她父母缺位,導致她十分缺愛,或許她願意主動靠近,但同時她希望得到對方翻一倍、兩倍,甚至更多的愛。”
“看出來了嗎?你們都在索取。”
“君瑜她對你感情深,願意為你壓抑自己的需求,可這并不是健康的相處之道。兩個人在一起,光靠愛不夠,光靠一方給予也不夠,你要真正明白她,滿足她,而不是一味強調愛她。”
萬斯然把藍牙音響撤走,離開房間前,餘堇終于從床上坐起來,說:“你看得真明白。”
“餘堇,不是我明白。”萬斯然回憶起前不久陪餘堇去林西那兒診療得知的消息,有些拿不準要不要告訴餘堇。
“上次你去林醫生那裏檢查,她和我聊了幾句……這些話也是林醫生想跟你說的。”
林西還說了些別的,萬斯然看餘堇現在的狀态,決定先壓下不提。
“出去散散心吧,有些事情,換個環境或許你能想得更清楚。”
餘堇沒有再充耳不聞,幾天後,她跟着萬斯然來到歸雁山。
餘堇不愛爬山,無奈萬斯然喜歡,哪怕全副武裝旁人看一眼都覺得喘不過氣,萬斯然還是興致勃勃地往山頂沖。
餘堇懶怠怠地跟在後頭,大冬天的本來就冷,山上更冷,看着前面的萬斯然,她沒忍住,彎腰團了個雪球砸上萬斯然的背。
“不是說好帶我散心嗎?哪有你這樣只顧自己喜好的!山上冷死了!”
萬斯然不以為意:“等你到了山頂就知道了。”
終于抵達山頂,當望着被踩在腳下的風光,原本壓在身心的負累忽然輕了不少,尤其在深吸進一口沁涼冷氣後,五髒六腑四肢百骸都像是被這團冷氣重塑,那一瞬間,只覺得無比暢快。
望着山下世界的那段時間,餘堇想了很多,思緒像是脫離肉身,将她自己也視作這凡世的一粒塵埃。
當脫離一切,她終于能看清自己。
她曾糾結謝君瑜為什麽明明還愛着也要離開,她不明白人因愛而攜手同行,為何卻在愛依舊濃烈時分道揚镳。
她太執着于愛一字——只是膚淺的、表層的愛——她不懂得愛的含義不僅包括愛本身,還應當含有理解對方的過去、洞悉對方的需求、滿足對方的期待。
她太過看重此時此刻正在進行的愛,卻一次又一次忽略支撐這份愛走到現在的過往,和這份愛将要抵達的未來。
她短視、幼稚,或許還很愚笨,她是“愛”這門課程中不折不扣的的差生,謝君瑜是愛交給她的課題,她完成得一塌糊塗,甚至質疑成績不公。
此刻她終于悟明真谛,不知道這一課題還會不會給她重修一次的機會?
“餘堇,這兒有座廟。”萬斯然已經走到廟門口。
朱漆早已斑駁脫落,露出底下腐朽的木板,門上銅鎖也已鏽跡斑斑,失去往日光澤。
這扇廟門,曾經或許見證過香火缭繞、人來人往,如今卻只剩破敗凄涼之景。
餘堇對寺廟無感,只在靠近廟門的地方逛了逛就要走,卻在高牆邊發現一條小巷,尚未踏足,便能望到巷尾的那片池塘。
俗人香客求神拜佛填己欲壑,大殿拜完跪偏殿,偏殿跪完,竟連這一方看上去再普通不過的池塘也不放過。
池底不過有幾只石頭做的龜背,便有人當許願池投擲硬幣。整座廟都荒廢成這樣了,這池塘不知道幹了多少年,全是污穢,卻依稀看得出來被污穢纏裹起來的幾枚硬幣。
萬斯然見餘堇對這池塘出神,從包裏翻出幾枚硬幣,“我這正好有硬幣,你扔吧。”說着,自己先低頭許願扔了枚硬幣進去。
對着池塘扔硬幣,見怪不怪。
餘堇沒要萬斯然的硬幣,上次在風隐寺她還剩了三枚,放進包裏後一直沒有拿出來,她翻幾下,找齊了。
然而捏着硬幣,她卻不知道該許下什麽願望。
随便吧,一個荒廢的廟而已,橫豎實現不了,不如說些天方夜譚。
第一個願望,餘堇四下望望,那就願這座廟香火不斷。
第二個願望,她盯着池底已經發黑的石頭龜,笑了,希望這只龜活過來。
輪到第三個願望……她遲疑了,她想起謝君瑜。
紛揚的雪花忽然從天而降,不知攜滿了什麽,被風一刮,全都緩緩蕩蕩地奔她而來。
“下雪了。”萬斯然戴起帽子,環顧一圈,前面是個大殿,雖然殿門關着,但檐下能避一避。
她往前方指指,催促:“快點,這雪看着挺大的,先去避一避。”
好幾片雪花在空中團成一團,慢慢晃過餘堇眼前,再以更慢的速度落在她鼻尖。
雪花被體溫融化的那刻,餘堇握緊硬幣,放手一抛。
第三個願望,想見她。
餘堇跑到檐下時沒看到萬斯然,她順着屋檐伸出來的遮擋往前走,拐過一個彎,她走不動了。
這一次,她沒有被佛祖抛棄。
她的願望實現了。
前方幾步遠,謝君瑜安安靜靜地站在臺階邊緣,有紛揚雪花擦着她的鼻尖飄過。她眼睫微垂,深吸一口氣,擡頭,那雪花點上她的唇瓣,頃刻化為水,被她的淺笑帶入唇齒。
餘堇下意識往前一步,她想叫她。
然而——
“君瑜。”
有人先她一步,不僅将謝君瑜喚回頭,還将掌心按上謝君瑜額頂,溫溫柔柔,拂去發間碎雪。
“跑這兒來淋雪,不冷嗎?”向舒言去拉謝君瑜的手,給她掌心換了個暖寶寶,“我們過去吧。”
謝君瑜沒有絲毫推拒,順從握緊掌心的溫暖。
兩人摩肩而行的身影漸行漸遠。
餘堇在角落旁觀這一切,謝君瑜在那一刻的柔軟讓她明白,“愛”留下的這一課題,或許從來都沒有重修的機會,過去了就是過去了,交出的答卷再不堪入目,也不可能再重來一次。
佛祖實現了她的願望,卻是讓她更徹底地死心。
這麽多年,她還是那個沒有佛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