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我的生日願望
第57章 我的生日願望
那一晚, 謝君瑜被禁锢在餘堇的懷裏,正如認識餘堇以來的每一天,她被禁锢在對餘堇的愛裏。
動彈不得, 申訴無門。
沒有盡頭的瘋狂終于結束,謝君瑜平躺着一動不動,呆滞地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餘堇躺在她旁邊,牽着手,将頭靠上她的肩膀。
酥麻濕潤的感覺猶在耳畔,眼前是快要将人吞噬的黑暗虛無, 肩頭壓過來的重量似有千斤, 整根手臂直至指尖通通觸電般發麻,以至于被旁側那人緊握住手時竟無半分力氣掙脫。
“對不起……”
在死寂裏, 謝君瑜聽到肩頭處飄過來這樣一聲。
對不起嗎?在對不起什麽呢?
是對不起最開始在一起時對她的冷漠無情?對不起分開的那三年荒唐至極的跟蹤偷拍?還是對不起将她當作獵物和工具一般設計接近?又或是對不起将這一切隐瞞得如此徹底,竟未動過一絲一毫坦白的念頭?
總不至于, 是在對不起剛剛将她壓制在床上的強迫吧?
這已經是最無足挂齒的事了。
她眨一下眼,眼前的虛無跟着扭曲一瞬,像異時空的漩渦門,這一端是苦悶纏結的現實, 另一端是多年前尚未相識的她們。
餘堇,這麽些年, 你對不起我的事太多太多了。
——2025年最後那天,你為什麽要對我笑呢?
她閉上眼,身心俱疲完全懈怠的當下,她感受到了肩頭的溫熱濕意。
眼淚無聲, 每一滴落下來時卻像滾燙的水潑在冰上, 留下一個又一個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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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無聲,卻觸目驚心。
——糾纏多年後的此時此刻, 你又為什麽要因我哭呢?
“餘堇,我真的累了。”
所以此刻她想睡了,所以今後也想走了。
餘堇聽明白了,謝君瑜是真的不想要繼續,她們只剩最後這幾天,一旦臺風結束,她和謝君瑜多年來的糾纏也将到此為止。
過往将成空。
只剩最後幾日,她必須在這幾天裏留住謝君瑜。
餘堇從未如此迫切過,迫切到每一分每一秒都不想放過,她只想纏着謝君瑜,把自己的心剖開,好讓謝君瑜仔細辨明她的情意,再由她親手執刃,将這顆真心掰開切碎,喂給眼前人吞食入腹。
——她願意的,被謝君瑜剝開吞淨,她願意的。
餘堇太急了,實在太急了,她也太怕了。
她捧過謝君瑜的臉,細細地吻,切切地吻,一聲又一聲對不起被吻碎,再經由她的眼淚傳達給對方。
“餘堇……別這樣……”謝君瑜不忍看餘堇這樣,她別開臉,不敢看那雙乞求的眼睛,“臺風天結束之前,我們還和以前一樣。”
謝君瑜以為,她和餘堇重歸于好後,曾經種種她可以不再在意,可如今才知道,一旦她和餘堇的感情遇上問題,餘堇曾帶給她的傷害就像是伺機報複的仇敵,回饋的是更加剜心刮骨的疼痛。
然後,她會抗拒,會質疑,如果感情是面鏡子,她會毫不猶豫捏起拳頭揮向她們好不容易修複好的鏡面。
不是她把鏡面砸得支離破碎,是她們的感情本就搖搖欲墜。在內心深處,她還是在記恨着餘堇,她還是不肯原諒她。更何況她又一次被欺騙。
她愛餘堇,卻仍舊邁不過面前一道又一道坎,粉飾太平只會讓她覺得疲憊,倒不如先停一停,等她看清自己的心,再做決定。
雜亂的吻停下,濕熱的呼吸湊近謝君瑜耳邊,三兩聲呼吸後,她聽到餘堇帶着哭腔的笑:“小君瑜,今天是我生日,壽星最大。”
明明以前最愛拿年齡說事的人,明明總是哄着逼着讓她叫姐姐的人,此刻竟然用哭腔說着小孩子才當真的話。
“你……”
剛張口,餘堇捂住她的嘴,仿佛在水裏滾過一圈的臉擡起來,她望着,視線落在餘堇的下巴——
一滴又一滴眼淚奮不顧身飛躍而下,悲壯得視死如歸。
“我不會提別的要求,”餘堇将笑揚得更開,飛躍而下的眼淚卻更加瘋狂,“抱抱我。”
“我的生日願望,抱抱我。”
謝君瑜依舊靜默地望着,将這一場安靜的對峙無限拉長,直到看到眼前人即将徹底碎裂的笑容,腮幫猛然酸緊,口腔內全是澀意。
她捏緊拳,自我對抗三秒,然後,用力到顫動的拳頭洩力攤開,她将掌心輕輕覆上餘堇肩胛……
可還未搭上,餘堇已經先一步崩潰,笑容碎成齑粉,整個人撞進她懷裏。
壽星最大,壽星最大……餘堇埋進謝君瑜脖子裏,不斷重複這四個字。
謝君瑜眉眼一酸,下意識倒吸一口氣。
果真是孽緣,哪怕還是怨着恨着,可看見餘堇的脆弱和眼淚,她心裏幾乎被疼惜漲滿。
遲了一步的掌心最終還是搭上了餘堇肩胛。
輕輕緩緩,一下,又一下,無聲而克制地安撫餘堇的情緒。
壽星最大,壽星最大,她默念着,壓退心裏頭的所有疼惜。
……
剛認識餘堇的時候,謝君瑜就知道,這人很怪,之後拉扯糾葛這麽多年,關于這一點她就更明确。
年齡在餘堇身上不起作用,年齡給凡人施加的條條框框在餘堇這兒隐遁無形,她本就随心所欲,或許又因為心理上的桎梏,她對其他事物就更随性,像是要用對外界的無謂去與心靈上的枷鎖對抗。
心上的枷鎖越重,她對外界就越瘋。
餘堇每晚都會拖着步子躺上客房的床,雙手一環,把謝君瑜禁锢在懷裏。謝君瑜動手推,張嘴罵,餘堇就像是一面牆,不動,不聽,一味把謝君瑜嵌入自己的懷抱。
謝君瑜的确還愛餘堇,甚至是深愛,可她尚未理清自己對過往的态度,無法準确估量餘堇給她帶來的傷害和欺瞞是否會影響到她們安然繼續下去的可能,她急需一段時間——空白的時間、遠離餘堇的時間——一個人好好想清楚。
所以餘堇此刻的死纏爛打只會讓她煩躁。
且是無比煩躁。
煩躁于餘堇打亂她的計劃,煩躁于餘堇的眼淚和乞求帶給她的動搖,煩躁于她仍舊期盼餘堇成為明亮溫暖的太陽,可當下在她面前的餘堇只是一只遍體鱗傷又濕漉漉亟待旁人治愈的小狗。
餘堇希望她救她,可誰又能來救救自己?
“餘堇,給我點時間。”
在又一次被餘堇束縛進懷裏時,謝君瑜忍耐情緒,溫聲細語。
餘堇是個怪人,空有三十一歲的年齡,卻像是一個剛入情場的愣頭青,她聽不明白謝君瑜話裏的強忍——或許她聽明白了,但她打算将愣頭青這個角色飾演到底。
餘堇依舊束緊懷抱,用最可憐無辜的語氣回應:“不給,給了你就不會回來了。”
煩躁,無比煩躁,謝君瑜想發洩,可餘堇脆弱,更何況她才見過餘堇發病的樣子,她不可以,也不願意讓餘堇承受皆因她自己思量不清而致的煩躁。
于是謝君瑜選擇沉默。
用沉默吞下上湧的情緒,她以為保護了餘堇,可她把這份沉默同樣用在了餘堇全然抛棄自尊的示弱和裝傻耍賴上,最終只是事與願違。
謝君瑜已經接連好幾個晚上都沒有睡好,餘堇每晚都會過來,從背後牢牢抱住她,每個清晨起來,她換下睡衣,總能在睡衣背後摸到濡濕半幹的痕跡。
——也不知是那人在夢中流下的淚,還是一夜無眠哭了整晚。
從最開始的發愣心疼,再到現在的心悶煩躁,謝君瑜刻意忽略掉種種心緒,把睡衣和髒衣簍裏的換洗衣物通通扔進洗衣機,用力按下開始鍵。
小小一個按鍵,卻像是用了大半力氣,撐在洗衣機上的身影佝偻得像個耄耋老人。
謝君瑜扶着洗衣機,扭頭去看窗外。
S市經濟發達,市政路建一向是全國前列,此時全被一場臺風毀得七七八八。超過一半的區都停電了,餘堇家也停了,但很快就修好,畢竟絕大部分政府機構的辦公點都在這個區,緩不得。
今早打開電視,電視還差點因為水汽太重短路,當時餘堇就坐在沙發上等着看新聞——她原本并沒有這個習慣,臺風天之後才開始時時關注氣象,可究竟是關心這場惱人的天災什麽時候過去,還是在意些什麽別的,她不說,謝君瑜也就不提。
屏幕花了好幾下,謝君瑜皺着個眉,用沒什麽技術含量但格外好用的方式——拍幾下電視——成功修好。
謝君瑜還記得,早間新聞說,這次臺風是近三十年來最高等級的臺風,其破壞力難以估量,結束時間也将從最開始預估的十二月底一月初,推遲至次年一月中上旬。
臺風的混亂延長了,她和餘堇的混亂也跟着延長。
謝君瑜很煩躁,但她對餘堇依舊無微不至,可這無微不至卻讓她看不到成效。
某一日,看完新聞的謝君瑜習慣性拿來醫藥箱蹲在餘堇面前。
“怎麽傷口還是這麽深……”謝君瑜半跪在地毯上,捧着餘堇的腳仔細檢查,眉頭快要皺成死結。
謝君瑜在自言自語,本意不是問話,所以餘堇目光灼灼盯着她微垂的眼睫,只嬌軟重複:“小君瑜,好疼。”
關于那次發病的原因,謝君瑜沒問,于是餘堇也不主動提。謝君瑜查過,抑郁症發病不一定需要原因,有時候就是突如其來發作,她也擔心多問會讓餘堇再次被負面情緒折磨,所以壓着不提。
可不提,不代表她不想了解。
在心理疾病這件事上,餘堇太過被動,從不肯主動說些什麽,謝君瑜只能自己在網上搜索,從日常生活中觀察餘堇,之前還能咨詢林西,現在這條途徑也早就被堵死。
想到林西,她不可避免想到周沫……聖誕節那通電話之後,兩人再沒有聯系過,但想想也猜得到,那邊大概是更加轟轟烈烈的腥風血雨。
謝君瑜很累,小心翼翼地照顧餘堇的情緒,同時,曾目睹餘堇發病而産生的心疼擔憂,與內心決定與餘堇分開這一決策,兩者相悖,日日夜夜在她心頭撕扯折磨,幾重壓力下,她早已不堪重負。
所以聽到餘堇軟着嗓音喊疼,她也只是擡起眼睛,淺淺笑着,幾乎沒什麽力氣,“我換藥再勤一點,肯定很快就能好的。”
謝君瑜的疲憊顯而易見,餘堇頓住,瞬間撤下面上的嬌軟,她把謝君瑜拉起來,按在沙發上,扯過一邊的厚毛毯把人裹得嚴嚴實實。
“你太累了,睡會兒吧。”見到謝君瑜習慣性強撐着精神要推人的姿勢,餘堇微微笑,淡聲補充,“我不鬧你,就坐在這裏陪你。”
溫柔體貼成熟可靠,一點都不像方才軟着聲音喊疼的樣子。
——餘堇,你又騙我。
謝君瑜的确累極,三分鐘不到就已經睡過去。腦袋左歪右倒,終于還是靠在餘堇肩頭。
餘堇沒急着動,望着電視黑屏映照出的兩人相靠的身影,她打開手機,拍了一張照。
兩個親密依偎的人,任誰見了都要說一聲般配。
忘記靜音,畫面定格那一瞬間的“咔嚓”聲讓謝君瑜不滿地蹭了蹭,喉嚨裏也發出含混不清的“嗯”。餘堇輕輕按住謝君瑜的頭,捂住她的耳朵,用臉頰蹭兩下她的額頂。
睡着的樣子好乖啊……
餘堇想和謝君瑜親近,也真的這樣做了,掌心依舊捂住她的耳朵,唇下移,印上那對紅潤。
熟悉的溫度,熟悉的體香,熟悉的戀人。
餘堇淺嘗辄止,她注視着謝君瑜,直到眼睛發熱,才匆匆把臉別過。
為什麽要走呢?明明是相愛的,如果謝君瑜怨她欺瞞,大可以用別的方式懲罰她,為什麽一定要走呢?
兩個人在一起,有濃烈深沉的愛,不夠嗎?
她給謝君瑜後頸和後腰都塞了枕頭,再小心退出來,回頭看一眼還在熟睡的謝君瑜,去了主卧。
主卧已經空了多日,看上去倒更像是尋常家裏不住人的客卧。wei尼熊的笑容還是那樣憨厚,只是它孤零零地歪在床上,被周圍的孤寂一襯,憨厚也品出了寂寥。
餘堇抱過wei尼熊,拉過背後的拉鏈,兩根手指在棉花堆裏翻攪幾下,從裏面夾出一片碎玻璃。
複原,放好,她捏着那片碎玻璃走進浴室。
打開水龍頭,調到熱水,碎玻璃浸在熱水裏,很快也帶上溫度。
餘堇坐在馬桶蓋上,把謝君瑜才綁好的繃帶一圈圈拆下,她掬一捧熱水,淋在腳底的傷口上,軟化表面結下的淺痂。
她安靜地看着,面無表情。
然後——
怔愣混沌的眼神在鑽心的疼痛竄上來時劇烈顫動,她望着不斷滴落的紅梅,在劇痛中無聲大笑,笑自己年長八歲卻荒唐可悲,笑她們分明相愛卻前路不明,笑過往之事扔不掉,笑曾經的傷害怎麽就滾雪球般永不停。
笑過去,笑此刻,笑将來。
笑到目眦欲裂,笑到臉紅腦脹,笑到滿臉是淚。
當啷——
還滴着血的碎玻璃被扔到一邊,她望着,将笑扯到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