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純愛不了一點
第45章 純愛不了一點
十二月天黑得早, 此刻外面天光沉下去大半,本該是天地俱寂的景象,卻因緊挨着S市最繁華的商業區, 這棟高樓也免不得染上熱鬧燈火。
這棟樓的中間樓層,有暖橙色燈光透過窗玻璃淺淺發散,換個角度看,依稀能看到天花板的複古頂燈一角。
外面街道太吵,餘堇起身關緊窗,又嫌對面的燈屏太閃, 把窗簾也拉上, 頂燈只開了最低檔的亮度,顯得有些昏暗壓抑。
餘堇坐回皮革沙發上, 對面的林西剛結束一番說教,眼睜睜看着她做完這一切後又恢複成那副充耳不聞的樣子, 甚至屁股一挪,在皮革的“吱嘎”聲中微蹙一下眉頭。
“堇,你不能再嗜藥了!再繼續下去,藥不僅幫不到你, 還會加重你的負面情緒,甚至會讓你出現幻覺!”
林西很生氣, 醫生最敬而遠之的就是不遵醫囑的患者,而餘堇這種,不僅不遵醫囑,還會自己亂來。
她把頂燈亮度調大, 雪亮的燈光晃得餘堇眼前一陣白一陣黑。
餘堇閉上眼, 待适應後才睜開,甚至仰頭靠上沙發背, 直勾勾盯着頂燈刺眼的光亮。
“林西,我在你面前第一次發病時的樣子,你還記得嗎?”
林西在餘堇對面坐下,盯着面前睜眼失神的女人。
怎麽會不記得,三年前葉天把餘堇轉到她這裏,那個時候她仔細看過餘堇的病情記錄,焦慮症,病情反複,病發時會心悸恐慌流汗,十分典型。
剛開始接觸,餘堇情緒還算正常,除了提到謝君瑜時會哭,提到父母時會恨,其他時候都能平靜地描述自己的感受。
林西在病情檔案上記錄得很仔細,那時候餘堇來的頻次大概是兩周一次,不會發脾氣,不會發病,就像來見個老朋友,懶怠随性地笑着,還多次邀請她一起去吃飯。
可直到某一次,餘堇說着說着突然崩潰,瘋狂抓自己頭發,蹲在角落,指着地毯上的某一處邊哭邊喊:“裂開了!裂開了!我要掉下去了!”
不管林西怎樣安撫,她充耳不聞,自顧自大哭,哭到臉上血色盡失,甚至差點腿軟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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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蹲在角落把自己抱成小小一團,打理過的精致發型全然不見往日風采,亂糟糟擋住半張臉,她嘴上一會兒驚恐地喊着“救救我!誰來救救我!”,一會兒又在絕望呢喃“掉下去吧,掉下去就好了”。
自那之後,餘堇的悲觀情緒越來越嚴重,焦慮加抑郁,不安加悲觀,雪上加霜。
餘堇的外貌和打扮是很都市麗人那一挂的,可發病時蜷縮在角落痛哭流涕的樣子,和人前的模樣判若兩人。
光鮮亮麗的外表之下,全是情緒蟻獸啃咬留下的蟲洞,細小,卻繁密,幾乎将她鑿空。
回憶讓林西多了些憐惜,她嘆一口氣,怒氣消退些許,語氣懇切:“堇,這不能成為你嗜藥的理由。治療本就是很緩慢的過程,拔苗助長沒有任何好處。”
餘堇習慣性去摸中指,這幾年心緒起伏時,她都習慣做這個動作,其實起不到多大的安撫作用,但銀戒冰涼堅硬的觸感,會讓她想起打這枚戒指的初衷,想起謝君瑜,想起她對自己的恨。
都說愛的反面不是恨,而是不在意。恨是變質扭曲的愛,她一直記在心裏。
謝君瑜恨她,便也在繼續愛她,她就當謝君瑜從未抛棄過她。
她不知道是自己生來如此,還是情緒将她塑造成如今模樣,她經常極端地想,讓恨變成愛,太難了,不如讓謝君瑜再恨她一些,恨到骨子裏,恨到她變成一根刺紮進謝君瑜心裏,然後她紮根、繁殖,刺又生刺,将謝君瑜整顆心都侵占。
謝君瑜不能不愛她,不能不在意她,不能放棄她,這一輩子,謝君瑜都要和她捆綁在一起。
餘堇的眼神溫柔,溫柔之下卻在瘋狂生長着執拗,讓她看上去十分矛盾危險。
林西一直在觀察她,見到這副表情,專業能力和為餘堇診治多年的經驗讓她很快反應過來,餘堇此刻的心思,大概是絕對不能對謝君瑜說出口的。
這樣的執拗,注定了餘堇在這份感情面前無法坦誠。
可若是不坦誠,表面再恩愛的感情也只是吊索,懸懸欲墜,随時可能失足。
餘堇下意識在指根處摸了好幾下,可那裏已經空空蕩蕩。她忘了,戒指已經送出去了。
想到謝君瑜,她笑一笑,兩只手交叉相握,執拗被壓下,溫柔盛滿眼眶,連語氣也柔下來:“她現在已經在我身邊了,有了她的愛,我不會再發病,藥物只是以防萬一而已。”
林西看她一眼,語氣全是無奈:“堇,你騙不到我。你已經藥物上瘾了,原來的藥我不會再開給你。”
她在辦公桌上按了鈴,跟趕來門口的助理說幾句,拿來一小瓶黃色蓋子的藥,“這藥雖然藥效沒那麽好,但成瘾性要小很多。記得,一定按照劑量吃。”
餘堇摩挲瓶身,和林西作別。
回到家,客廳沒人。
餘堇晃一眼玄關的鞋,謝君瑜的鞋還在,人肯定在家裏。她踢掉鞋,随便踩了玄關處的一雙居家拖鞋,直接往電競房走。
門剛推開,白牆上映照的主機燈板彩光證實了她的猜測。
果然,謝君瑜戴着耳機殺得正酣。
餘堇把耳機摘了,在謝君瑜轉頭過來前,一只手攬過她脖子,另一只手從她胸口下方穿過,然後俯下身,抱緊。
發梢淡香,香水的木質花香,經由謝君瑜剛洗完澡不久的體溫以及尚未散盡的水汽溫度揮發,熱熱的,淡淡的,好上瘾。
餘堇把口鼻埋進謝君瑜後頸,貪婪地汲取,懷抱越收越緊。
這才是她的藥。
謝君瑜沒動,就安靜承受餘堇壓下來的重量。等到這個懷抱不再收緊,她去看屏幕,操控的小人早被怪獸踩成肉餅。
“餘堇,我輸掉了。”
“沒關系。”餘堇把電競椅轉過來,謝君瑜面對她,仰起頭,對上那雙不太清明的眼睛。
她知道,餘堇想接吻了。
“姐姐,你現在真的好色。”
手指纏上衣領把人拉下來,輕輕貼上去,在餘堇的鼻息開始變急促時,她退開,指向沙發上被靠枕擋住的wei尼熊。
“不是說扔掉了嗎?”
像是沒親夠就被打斷,餘堇掰正謝君瑜的臉時帶了些不滿的用力,對着乖乖仰頭這人的唇瓣又咬又磨,把人折磨得開始哼唧後才罷休。
呼吸急促的變成了謝君瑜,纏連的視線追随着報複得逞的那人,一直到她在沙發坐下,才終于确定壞人永遠都壞,勾起自己的欲念後竟就這樣撒手不管。
餘堇坐沙發上好整以暇,看向謝君瑜的眼神柔軟又玩味。她把wei尼熊抱進懷裏,下巴貼在小熊頭頂,親昵地蹭了蹭,眼睛卻還直勾勾盯着某個哀怨的小朋友。
接着紅唇一張,回答說得像情話——
“我舍不得。”
餘堇開始揉捏wei尼熊僅存的右耳,謝君瑜看着,總覺得這手法像極了揉自己耳廓時的樣子。
難怪那麽娴熟,三兩下就讓她麻掉半邊身子,原來是在它身上練出來的。
謝君瑜不肯久落下風,忍住恨不得把眼前這人拽去床上瘋狂的念頭,壓着語速悠悠緩緩:“上面的香味和我常用的那款香水很像。”
她就是想聽餘堇說想她離不開她,越瘋越好。循循善誘,不過是想引得那人俯首稱臣。
餘堇停下揉耳朵的手,望向帶了些壓迫急于登上大寶的小皇帝,把wei尼熊翻了個身,讓它面對謝君瑜,然後,指尖從小熊嘴唇的那條黑線一路劃向身體,最後停在軟乎乎的胸口暧昧打轉。
撓啊撓,轉啊轉,快要把那小皇帝望眼欲穿的眼睛撓紅。
指尖重新開始游走,那道熾熱的視線一路跟随,目睹紅唇微張咬住熊耳的一幕。
“我說過,這三年,我每一天都很想你。”
手握重兵的将軍丢盔卸甲,終于在小皇帝面前俯首。
小皇帝伸手撫上将軍頭頂,在即将碰上的那一刻,将軍忽然擡頭揚眉,在“建極綏猷”牌匾下,拽下小皇帝的龍袍,抱着chi裸的人纏綿調笑——
“想你想到睡不着的時候,我會抱着它自……”
餘堇停頓,笑起來,後頭的那個字沒說出聲,只做了個嘴型。
“小君瑜,你明白我有多想你嗎?”
小皇帝輸得一塌糊塗。
謝君瑜一個字不回,轉回去面對電腦,故作鎮定開了新一局游戲。
她就知道,餘堇這人純愛不了一點!
……
天氣預報預警臺風天好幾次,可S市只是下了幾天暴雨,并沒有出現別的城市大樹被風刮得連根拔起的混亂。人們緊張了幾天,見天氣并無異常,很快把這個空架子臺風抛在腦後。
周沫在餐廳門口張望,看見往這邊看過來的謝君瑜,她笑着揮手,很快過去坐下。
“不是說臺風拐去西南方了嘛,怎麽還是這麽多雨……”周沫抽幾張紙巾擦鞋面上的污水,鞋子幹淨後,她看謝君瑜,“你這頓飯可真夠急的,怎麽突然想起來和姐姐吃飯?”
謝君瑜剛回完餘堇問她什麽時候回家的消息,把手機鎖屏反扣在桌上,“你和林醫生在一起也好幾個月了,我都沒和人家吃過飯,你不請我吃,還在這裏問我。”
“哎呀哎呀!吃吃吃!不僅吃這頓,下頓,下下頓,我全包了!”周沫眼睛滴溜轉一圈,看到謝君瑜扣在桌上的手機,找到靶子,立馬轉移話題,“手機反扣,心裏有鬼。君瑜,你有事瞞着我!”
謝君瑜指尖在桌面交替輕點,沒立刻回話,就在周沫以為她不會回了的時候,她突然冷不丁來一句:“有件事的确還沒告訴你。我和餘堇複合了。”
“你你你?!”周沫剛含進一口水,差點因謝君瑜這話嗆死。她要開始批鬥譴責,将将停好車的林西已經過來了。
“抱歉君瑜,停車花了些時間。”林西和謝君瑜互相打個招呼,在周沫邊上坐下,抽張紙巾遞過去,“怎麽了,是嗆到了嗎?臉都紅了。”
“嗯嗯,就是嗆到了,難受死了!”一見到林西,周沫立刻變得賴賴唧唧,就連講話也開始黏黏糊糊起來,身體往林西那邊傾斜,放在桌下的手也勾住了林西手指。
謝君瑜裝瞎,實際在心裏吐槽周沫一萬遍。然而沒裝好,被周沫看出來了。
“你那嫌棄的眼神,心裏指不定怎麽埋汰我呢!”周沫坐直,雙手交叉墊在下巴處,上下打量,一副商場談判的office lady樣,“你和餘堇肯定比這還要膩歪。”
提到餘堇,林西瞥一眼謝君瑜,繼續聽周沫恨鐵不成鋼:“你還是沒忍住敵人的誘惑,人家勾勾手指你就心甘情願被俘虜了!”
周沫在大批特批,林西和謝君瑜點好菜了她還在批鬥,聽得林西都受不了,在桌下撓撓她手腕,無奈地問:“餘小姐還是挺好的吧?君瑜才和餘小姐複合,感情正好呢。”
話裏話外都在叫周沫別再說了。
謝君瑜也終于開口:“她跟以前不一樣了,我願意再試一次。”
聽見這話,林西替餘堇欣慰,同時又因餘堇的病情和隐瞞而開始擔憂。
謝君瑜現在還不知道餘堇的病,也沒見過餘堇發病時的樣子,一個正常人和一個有心理疾病的人在一起,不是光有感情就夠的。
這是一場消耗戰,消耗品只有一樣,感情。
“林醫生,這頓飯一來是我作為周沫的朋友,和你正式見個面,二來……有個問題我想咨詢一下。”謝君瑜在手機裏翻出那瓶藥的照片,“林醫生,你能告訴我這是什麽藥嗎?”
林西只在屏幕上掃了一眼,立刻明白這是謝君瑜拍的餘堇的藥。哪怕早就看出來了,她還是盯着看了好一會兒,猶豫一二,說:“看着有些像緩解焦慮不安情緒的藥物,藥效大,見效快。”
“會有什麽副作用嗎?”
謝君瑜猜得到餘堇現在應該還是有些焦慮的,但除了出汗的那一次,其他時候餘堇都沒什麽大礙,要麽是她的負面情緒在正常範圍內,并不構成病症,要麽是她吃的藥藥效強,很快壓下去。
林西靠到椅背上,眼神微微瞥開。她不清楚餘堇知不知道謝君瑜請她吃飯,但她知道謝君瑜是真的關心餘堇,而且……的确需要有個人來管管餘堇了。
“遵循醫囑吃藥,不會有問題。”林西看着謝君瑜,狀似無意地補充一句,“不過這藥成瘾性比較大,如果服藥者私下亂來……”
服務生陸續上菜,林西沒說完的後半句話就此被吞沒,但林西知道,謝君瑜明白了,也記住了。
吃完飯,林西把車鑰匙給周沫,哄着她把車開出來。餐廳外只有林西和謝君瑜兩個人。
謝君瑜也打算回家,林西把她叫住。
“君瑜,上次你給我打電話也問了類似的問題,你是替你朋友問的吧?”林西說,“我是做這行的,如果之後你朋友有什麽情況,或是你有什麽疑問,可以随時聯系我。”
林西和謝君瑜互相加了聯系方式,謝君瑜道謝,很快回家。
謝君瑜推開門的時候,餘堇坐沙發上抱着wei尼熊看電視,手指熟練地在wei尼熊右耳揉捏,謝君瑜光是看着都覺得麻掉半邊身子。
“晚上吃的什麽?”謝君瑜剛換好鞋,倒了一杯水往客廳走。
她去抽餘堇懷裏的wei尼熊,竟然沒抽動,餘堇抱得很緊,眼神也沒往她這邊看,而是目不轉睛看着屏幕。
電視裏是一檔綜藝,嘉賓是萬斯然。
謝君瑜看看屏幕,又看看不知道是入迷了還是在放空的餘堇。她知道餘堇和萬斯然是高中就認識的好朋友,關系十分親近,可再親近,也沒必要這麽盯着吧……
謝君瑜坐在餘堇身邊,強行把她的腦袋掰過來,質問:“餘堇你什麽意思?”
餘堇緩慢眨幾下眼睛,把wei尼熊抱得更緊,她低下頭,下巴支在□□熊頭頂,不看謝君瑜,反而盯着懷裏的熊,呢喃道:“你喜歡過成老師,你會不會還是喜歡她?”
“餘堇你說什麽呢?”謝君瑜把餘堇下巴擡起來,兩人雖然在對視,可她總覺得餘堇沒有在看她,餘堇的眼神沒有定點,輕飄飄的。
忽而,餘堇的眼神由虛轉實,她盯緊謝君瑜,眼睛裏驚恐得像是有大廈在傾倒,看一眼都心慌。
“你會離開我嗎?”
謝君瑜後知後覺,餘堇在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