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假霸王,真虞姬
第26章 假霸王,真虞姬
深秋難得的豔陽天, 很暖,又趕上周末,謝君瑜脫下臃腫的厚外套, 只穿着一件略顯寬松的淺藍色毛衣。她把衣袖随意挽到手肘,抱起被子上了天臺。
她喜歡太陽的味道,尤其是把太陽鎖在被子裏暖烘烘的幹燥氣息,像剛收割的幹淨稻草在陽光下散發的香氣,還帶着一絲又淡又甜的味道。
慵懶,惬意, 聞上去就安心。
謝君瑜曬好被子沒急着下去, 她伏在高臺的欄杆邊,安安靜靜地汲取太陽的能量。
口袋裏的手機一震, 謝君瑜拿出來看的時候,還以為被太陽晃了眼, 她竟然在聊天界面頂端看到了“媽媽”兩個字。
『錢還夠嗎?』
謝君瑜自嘲一笑,是了,難怪會收到媽媽的消息,每三個月, 媽媽會像個機器人般自動觸發這一句問話,而自己也會機械地回上兩個字——夠的。
然後, 沒有然後。
在她記憶裏,媽媽總是天南海北的飛,常常出差,媽媽在家待得最久的一次, 是她十歲那年爸媽辦離婚手續的時候。
孤獨是她的常态, 空蕩蕩的房子,像窮兇極惡的怪獸, 她早早被吞噬,白牆是肉壁,家具是肉壁上的凸起,空房永遠在空腹,晝夜不分地收縮,消化碾磨着腹腔內唯一的活物。
可這次倒奇怪了,媽媽竟然又發過來一句。
『接電話。』
下一秒,謝君瑜就收到了媽媽的電話。
“媽。”
“你在宿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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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君瑜心裏有些發堵,在從學校搬出來住的那一天,她明明跟媽媽說過了。
已經不想再說了。
“……嗯。”
“我在國外出差,寄了幾箱酒回國,放你陳阿姨家的,她這幾天有事不在家,我有兩家客戶現在就在S市,我把他們地址給你,你送一下。”
謝君瑜悶了幾秒才應下。
周沫是S市本地人,謝君瑜問她借了車,先去那個陳阿姨家取酒。陳阿姨是她媽媽朋友,謝君瑜剛來S市讀大學時,還是陳阿姨來接的她。
第一個客戶送了,謝君瑜看看媽媽發的地址,這第二個地址……怎麽這麽像符曉家?
她再去看地址後的信息。
客戶電話、客戶姓名……符世安,還真的姓符。
謝君瑜把電話撥過去。
“請問是符總嗎?我是謝汝白的女兒,我媽媽她給您的東西到國內了,您看是直接給您送到家裏去嗎?”
符世安應該是在外面,謝君瑜聽到了有人經過的腳步聲,還有不遠處酒杯相碰的清脆。
果然,符世安在客套之後回應:“我現在在餐廳吃飯,你具體在哪裏?近的話直接拿給我。”
謝君瑜把車停到一家高檔餐廳對面。
餐廳是透明牆,看得到裏面,謝君瑜不認識符世安長什麽樣子,正準備再給他打個電話說自己到了,卻自挨着街道的兩桌人縫隙中看到了餘堇。
她往前走幾步,繞開人群,這下她不僅看到了餘堇,還看到了符曉,符曉身邊坐着個西裝革履文質彬彬的中年男人。
不出意外,這個男人就是符世安。只是餘堇竟然不止認識符曉,還能和符世安一起吃飯?
餘堇似乎心情不善,往後靠在椅背上,胸腔在鼓脹,連帶着下巴也擡起,看着像在忍耐。她的眉眼有些發冷,陽光照在她身上時,那冷意也沒有絲毫溶解。
餘堇想走,謝君瑜看出來了。
謝君瑜把酒拖下來放前臺,給符世安撥了電話。趁符世安出來和謝君瑜打照面,餘堇跟符曉說了幾句,拿好東西就從另一個門走了。
謝君瑜一直注意着裏面的動靜,看到餘堇走了,很快結束和符世安的客套。
餘堇沒開車來,光靠兩條腿在前面走得飛快,垂下來的發絲全被帶起的風刮向肩後。
符曉踩着滑板腳在地上一蹬,一下子就竄到餘堇面前,她去拉餘堇的手,嘴裏叫着“小堇姐姐”。
謝君瑜把車開過去,微微降下車玻璃,沖餘堇打了個雙閃。
看到謝君瑜的那一刻,餘堇臉上的冰冷轉成驚訝,又因符曉的接觸和剛從餐廳出來的符世安而凝成更厚的冰層。
沒有任何猶豫,餘堇上了謝君瑜的車。關門的那一刻,謝君瑜聽到符曉喊——
“姐姐!”
餘堇的眉尾因這聲叫喊而不受控地一顫。她擡起車窗,手擱在車門邊攥拳。
謝君瑜盡收眼底,卻識趣地沉默,一腳油門下去,把餘堇帶離煩悶。
一路都很安靜,餘堇沒問謝君瑜怎麽恰好出現,謝君瑜也沒問餘堇為什麽會這麽氣憤。
直到出逃被紅燈攔下,車內的安靜也在此刻破裂。
謝君瑜的指尖輕點方向盤,她直視前方,卻問餘堇:“想去哪裏?”
太陽正對前擋風玻璃,餘堇被晃得眼睛疼,她翻下遮陽板,卻沒料到,遮陽板裏夾了東西,有個方方正正的小包裝袋掉下來,正好掉餘堇手上。
餘堇去看,謝君瑜也去看,然後,兩人一起沉默。
是一個……指套。
紅燈還有三十多秒,謝君瑜抓着方向盤緊了松松了緊,突然覺得這陽光照得好熱。她尴尬地往左邊微微扭身,小聲解釋:“這車是周沫的。”
餘堇眨了好幾次眼才回神,“啊,好。”她連忙把遮陽板重新翻上去,指套物歸原處。
林西這人能不能節制點!
本來還能安靜相處的兩個人,因這個插曲而不得不開口胡言亂語。
“你,你還沒說呢,想去哪裏?”謝君瑜還是不看餘堇,說什麽都不看餘堇。
“想打游戲。”
謝君瑜眉頭一抖:“你的意思是去你家?餘堇,你——”
沒了遮陽板,餘堇只能用力往靠背上貼,還稍稍偏過腦袋,避開陽光直射。于是脖頸因偏頭而大開,那條細長明顯的肌肉在陽光下帶起幾絲旖旎。
謝君瑜看過來時,正好看到餘堇這副模樣。
太陽在謝君瑜這邊,所以餘堇是向右偏頭,那條旖旎就這樣明晃晃橫在謝君瑜眼前。
餘堇的身上是陽光,餘堇的脖頸是暧昧,餘堇的頭頂是指套,純和欲在餘堇身上結合,謝君瑜的心底忽然被太陽晃了一下,然後血液漸漸沸騰,咕嚕咕嚕,耳邊嘈雜不已。
“我沒說去我家。”餘堇轉頭過來,本是很淺淡的一個笑容,在陽光的籠罩下,謝君瑜卻感受到了溫暖。
“誰說只有我家才有游戲了?我的意思是去網吧。”
綠燈乍亮,後頭的車立刻開始不耐地鳴笛,謝君瑜回頭壓下心緒,用蚊子哼的聲音埋怨:“誰讓你不說清楚。”
謝君瑜開了個包房,五張電競椅,就她們兩人。
餘堇玩游戲很投入,但不會叽裏呱啦地罵人,只會在勝負已分後自言自語。謝君瑜比不上餘堇的投入,周圍的氣味讓她十分不耐煩。
哪怕她已經找了家看上去最幹淨的網吧,但裏面還是有股很難聞的味道。不是純粹的煙味,也不是純粹的酒味,什麽都不純粹,像是所有頹廢雜糅在一起的混合味道。
人在頹廢的環境,好像更容易頹廢,餘堇待了沒一會兒,她按下暫停,突然走出包間,幾分鐘後把一包煙扔在桌上。
屏幕上的主角正攥緊拳頭揮向怪獸,只差毫厘,就可以砸上怪獸的臉。
餘堇勾出一根煙點燃,猛吸一口,主動開口:“從血緣上來說,符曉是我妹妹。”
還以為餘堇會選擇稀裏糊塗糊弄過去,或者幹脆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倒是沒想到,這人竟然會主動解釋。
而且一張口……就是這麽重磅的消息。
餘堇說是“從血緣上來說”,不情不願的,倆人看着也不太像,要是親妹妹,應該不至于是這個态度吧?那這個血緣……是指一半血緣?
謝君瑜微頓,問:“所以,符總是你後爸?”
餘堇張張嘴,發不出聲音。
“符曉提到的餘阿姨是你們的媽媽嗎?那她為什麽要叫餘阿姨而不是媽媽?”
似乎是難以啓齒,餘堇張了好幾次嘴,最後都只是吸入一口煙。一根煙幾口就被她抽完,她利落抽出新的一根點燃,然後把剩下的煙扔到謝君瑜拿不到的另一邊。
“是他們肮髒。”擠了半天,餘堇只擠出這麽幾個字,哪怕有煙霧飄着,僵硬的臉色也未受到絲毫遮擋,十分分明。
餘堇不想再說,謝君瑜也沒有多問下去,她安靜地看餘堇抽煙的樣子,恍惚記起以前的她們。
餘堇不怎麽上心自己的健康,壞習慣一大堆,抽煙算其中一個。但她抽煙并不頻繁,同居的時候,謝君瑜只偶爾在餘堇失眠的夜裏看見過她抽煙。
她們同居,但不同房住,謝君瑜有時候半夜起來喝水,就看到餘堇癱在陽臺的懶人沙發裏抽煙。
謝君瑜第一次見到餘堇的頹廢,第一次意識到明媚不過是餘堇的僞裝,就是在看到餘堇半夜縮在懶人沙發裏抽煙的那一刻。
說來可笑,在那個時刻,餘堇明明渾身都散發着脆弱,可她腦子裏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失望。
孤獨很可怕,空蕩蕩的怪獸房子很可怕,她需要一輪永恒的太陽,只挂在她的頭頂,最好再伸出手來抱緊她。
她在尋日,一路以來“物色”了好些候選太陽——童年時會給她懷裏塞零食的隔壁姐姐算一個,會摸頭帶她玩過山車的媽媽朋友算一個,高中時輕言細語開導她負面情緒的語文老師成昀算一個,突然闖進她視野的餘堇更算一個。
好多好多的候選太陽,可太陽最後都熄滅了。
童年的隔壁姐姐最後随父母搬去其他城市,會帶她玩過山車的阿姨在商業上和媽媽爆發矛盾後再也沒出現過,成昀更不必說,從始至終心都在另一人身上。
她們的光亮是偶然照在她身上,短暫而淺淡。
只有餘堇,只有餘堇這輪太陽靠她最近,燃放最久,所以她沒有絲毫猶豫攤開懷抱,以跑的速度沖進太陽裏。
可為什麽……為什麽這輪太陽也是假的?她已經和太陽融為一體了,她不能再像之前許多次一樣轉身奔向另一輪太陽了,她……她離不開了。
如果你是假霸王,為什麽不能早點告訴我?
謝君瑜站起來,她要去拿煙盒,餘堇不讓,她幹脆搶了餘堇手裏的煙,然後坐回去玩游戲。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你抽煙。”餘堇偏頭看謝君瑜。
謝君瑜在煙霧中挑眉,不以為意:“那你沒看到的時候多了去了。”
餘堇默了默,把頭正回去,“你以前最不喜歡煙味。”
謝君瑜在玩恐怖游戲,一個只剩半邊臉的喪屍突然貼臉,她只将鼠标一劃,繞開喪屍繼續往前。
“我不是不喜歡煙味——”
本以為短時間不會再有喪屍撲上來,可她操縱人物一回身,滿臉膿包的喪屍吓得她心一滞,于是聲音也跟着輕下去。
“以前,我是不喜歡抽煙時候的你。”
“冷淡,沉默,頹廢,眼裏裝了好多東西,可唯獨沒有我。”
謝君瑜重新打起精神繼續玩,她笑一笑:“雖然你眼裏一直沒有我。”
餘堇沒再說話,也沒再玩游戲,她坐在電競椅上,入定般發癡。
沉默來,沉默去,她忽然說:“有的。”
小小的山坡上有片湖,春暖花開萬物複蘇時,有人三過而不肯停留,等到地殼運動,山坡聳成雪峰,風刀霜劍的雪山頂湖水凍結成冰,那人終于肯停下腳步,掌心覆在冰面,一下又一下輕撫,嘴裏說着春天時的光景。
“其實我有看見你的,湖底的那朵淡藍色花最好看,周圍的鵝卵石也好看,你原本的樣子我都有看見。”
所以呢?
春天過了,山坡成了雪峰,湖水成了堅冰,花死了,石頭碎了,你現在說其實那些美好你都有看見?對着再也回不去的冰天雪地,懷念春天的一點一滴。
餘堇,你好笨啊。
謝君瑜心一抖,連帶着手也抖了,她再一次被喪屍吓到。她幹脆關了游戲,轉過來看餘堇,臉上帶着嘲諷:“餘堇,你現在騙不到我了。”
胸腔膨脹起來,再緩緩下塌,明明沒再抽煙,餘堇的嘆息卻比那煙霧還要模糊沉重。她站起身,不去看謝君瑜滿是譏諷的眼睛,在越來越濃厚的嘆息中,她彎腰抱住謝君瑜。
“小君瑜,對不起。”
好奇怪,明明空間封閉,煙味充斥所有角落,可餘堇抱過來的時候,謝君瑜卻從她的身體裏聞到了很淡很淡的太陽的味道。
暖烘烘的,幹燥的,又淡又甜的,安心。
堅冰原本不是冰,只是一片澄澈的湖水,遵循世間法則,遇到太陽,它會化的。
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
怎麽會有這麽能騙人的人呢?
餘堇,你明明是假的,假太陽,假霸王,所以你化不開那塊堅冰的。
謝君瑜用力推開餘堇,她的眼睛裏是恨,可眼尾卻有些發紅。
她再強調一次:“餘堇,你再也騙不到我。”
餘堇被推到電競椅裏,向後滑時她的手無意碰到鼠标,屏幕裏只差毫厘的那一拳終于落下來,可怪獸腳一蹬竟然避開。
怪獸咆哮着,渾身冒起火光,一個光波打向主角,血色瞬間撲滿整個屏幕。
血色漸淺之後,是兩個碩大的單詞。
『GAME 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