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章
第 53 章
大山關派出所,小小的問詢室裏站滿了身穿警服的人。負責做筆錄的男警察飛快地敲擊着鍵盤,在他身後是兩位眉頭緊皺的正副所長。張開陽坐在男警察身旁,主導問詢工作。他緊緊盯着對面的翁秀越,神情嚴肅而認真。
“……你和魏芷是什麽時候決定聯手的?”
“就在季鐘永收到真征信的那一天。”翁秀越說。
牆上的圓形鐘表靜靜懸挂,秒針緩慢而沉重地移動。往昔的片段在翁秀越的腦海中一一閃過,仿佛只要跟随指針的軌跡,就能回到那個熟悉而又遙遠的時刻。
“那一天,魏芷來了兩次。”
第一次,她的十指空空如也。
“你是哪一種母親呢,翁秀越?”
魏芷對她說道。
她戳破了她一直以來的虛張聲勢,戳破了她內心最不願正視的那一面,她不願意承認,卻不得不承認,她是後一種無法理解女兒的母親,女兒一直沒有向她尋求幫助,也是因為害怕她的責罵。
一層水霧蒙上了視野,她從晃動的水波中怒視着魏芷,身體裏發出像被激怒的母牛那樣的喘息聲。
魏芷也眼也不眨地與她對視。
她們的眼中除了彼此之外再無一物。
“翁阿姨,梅滿不希望你一錯再錯下去。”魏芷說。
翁秀越從她的眼神中察覺了什麽:
“……你和梅滿什麽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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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梅滿資助的那名高中生,和你一樣——”
魏芷說:
“我也很愛她。”
問詢室內,翁秀越的話音落下後,房間裏鴉雀無聲。
張開陽調取銀行流水必須有所長簽名,調查結果也必須進行彙報。魏芷是梅滿資助學生一事,所裏的負責人都知道。
但在那一時刻,在事情發生之前,這只是魏芷作為資助學生反而愛上資助人前男友的道德問題。
按照通常的流程來說,他們原本連這個問題都無法發現。魏芷和季琪琨在當時的時間點并沒有線索指向兩人有犯罪活動,再多的推測都是毫無根據的臆測,對他們毫無緣故地進行調查,不僅在程序上難以走通,從結果上來說也只是白費功夫。張開陽執意要調取流水,在那個時候的他們看來,只是自找麻煩。
老吳擰開手中的保溫瓶喝了口水,借此來掩飾後知後覺的尴尬。
“她說,她追求的不是某一個人的正義,而是所有情感操控受害者的正義。她要通過季琪琨來讓全國的人都明白,這種行徑卑鄙無恥,必将受到法律的嚴懲。”
在那間光線無法穿透的水站閣樓,有更為強烈明亮的東西照亮了她。
翁秀越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震撼的感覺油然而生。
站在她面前的魏芷,有着比誰都堅定無畏的眼睛,那是歷經磨難後的幸存者之眼,閃爍着不屈的勇氣之光。
在那雙眼睛面前,她只為自己先前的言行感到羞愧,說不出一個不字。
“第二次來,她的手上戴了結婚鑽戒。我們演了一場戲,好讓季琪琨相信我們真正決裂了。”
“季琪琨中計之後,立即拉攏魏芷,想要借她的手來除掉我。”
“怎麽除?”張開陽問。
“他認為魏芷有殺人僞裝意外而不被發現的才能。”翁秀越冷笑一聲,“他以為所有人都跟他一樣喪心病狂。”
“接着說。”張開陽說。
“在水站二樓,我和談進僞造了兇案現場,用的是雞血,因為我們也不想真正驚動刑警。在魏芷和談進的幫助下,我被裝進了行李箱。魏芷帶着我回到鷺島府的地庫。為了更逼真地騙過季琪琨,我在車庫打破了自己的頭,劃傷了臉,然後讓魏芷用保鮮膜将我捆起來。”
“用保鮮膜和活性炭纏繞十幾圈是魏芷的主意,為了在後備箱中待夠最少四十八小時,我們提前演練了很多遍。”翁秀越說,“保鮮膜和活性炭能遮蔽視線,纏得越多,季琪琨特意解開的可能性就越小。我們在活性炭之間故意露出了面部一角,好讓季琪琨能夠确認我的身份。”
“在他确信我已經被魏芷殺了之後,我們的計劃就正式開始了。”
精神施壓。
□□折磨。
魏芷用從季琪琨身上學到的手段來壓迫季琪琨,打碎了他所有掙紮的嘗試,用堅如磐石的結果告訴他,要想擺脫她,只有殺了她。
翁秀越漫長的講述結束後,問詢室裏好一會都沒有聲音。
所長出去打了個電話,過了一會再回來時,神情無比嚴肅。
“我已将情況彙報給市公安局,刑偵大隊将立即組織人手前往城外搜救。”所長說,“只不過,信號受到幹擾,始終追蹤不上,搜山不知道要花費多少時間——”
“我知道位置。”翁秀越說。
“那就一起走,我馬上聯系刑偵那邊——”
“我有一個要求。”翁秀越說。
“什麽要求?”所長瞪大眼睛。
“我要求張開陽也加入此案的調查小組。‘
人命關天,所長一口答應下來。
不一會兒,張開陽和翁秀越便上了派出所的警車。老吳和另一名年輕警官一左一右夾着翁秀越,張開陽在駕駛席上啓動警燈,随即猛踩油門。
大雨傾盆,深夜的寬闊大道上,路燈在雨幕中搖曳生輝。
尖利的警笛打破了夜幕的靜谧,許多附近的人家都亮起燈光,有人從窗戶裏探出了頭,驚訝地望着這罕見的一幕。
一輛輛警車如離弦之箭般彙聚,以防萬一的救護車緊随其後,無數旋轉的警燈發出耀眼的光芒,仿佛流動的紅藍光河在雨幕中閃爍。
車窗外水花四濺,風聲呼嘯。抑壓的車內卻寂靜無聲。
“如果趕不上呢?”
所有人心中都有一個共同的疑問。
但只有翁秀越,提前得到過回答。
“那也沒有關系。”魏芷說。
如果我的鮮血,能吸引到更多人來關注這場無聊的複仇。那也沒有關系。
這不是對某一人的複仇。
而是對所有情感虐待的複仇。
爬上地面的第一時間,魏芷撿起了季琪琨掉落在地的工兵鏟,沖向不遠處的信號屏蔽器,用盡全身力氣敲了下去!
黑色的儀器在一瞬間四分五裂。
工兵鏟繼續打擊露出表面的芯片,直到芯片變形毀壞。
魏芷連忙摸出身上的手機,因為密布的樹林和瓢潑的大雨,手機上的信號只有一格。她嘗試着撥出報警電話,卻始終無法接通。
她再看向季琪琨和譚孟彥的方向,季琪琨已經被後者完全壓制,他因過度用力而滿臉猙獰,兩只手雖然用力抵抗着上方的譚孟彥,卻如徒手推山那樣毫無成效。
“你先開車下山,不用管我!”譚孟彥大聲吼道。
在短暫的思考之後,魏芷決定相信譚孟彥。行車記錄儀已經記錄下季琪琨殺人未遂的景象,此時已不必僞裝崴腳來讓季琪琨降低防備,她轉身就往添越的方向跑去。
傾盆的雨水順着她的頭發流淌下來,她的睫毛幾乎都要被雨幕遮蔽。好不容易回到駕駛席,她用手背抹掉眼睛上的雨水,毫不猶豫地啓動了汽車的引擎。
就在她轉動方向盤準備先行下山時,壓制着季琪琨的譚孟彥忽然間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季琪琨抓住機會,一拳将其打翻,随即抽出藏在外套下的匕首,毫不猶豫地刺向譚孟彥。
電光石火間,譚孟彥向一旁滾去,匕首插入了大腿外側。他發出一聲痛吼。
季琪琨刺中一刀後并未停手,而是連續又刺下了三刀。
當着她和行車記錄儀,季琪琨用力拔出匕首,帶出一串猩紅的血珠,濺射在雨幕中,猩紅與雨水交織,瞬間染紅了夜色。
他沾血的面龐扭向車內的魏芷,握着匕首起身,朝魏芷大步而來。
刀尖上的血珠被雨水沖刷,彙聚到底部,再如斷了線的珠子一樣不斷滴落。
魏芷的目光在季琪琨和受傷的譚孟彥之間來回移動,踏在油門上的右腳像凍僵了一樣無法動彈。
在離添越只有一半路程的時候,季琪琨突然被拖住了腳步。
他朝下一看,臉色慘白的譚孟彥正死死抱着他的小腿。刺目的鮮血在他身下的水泊不斷擴散。
季琪琨握緊匕首,朝着譚孟彥的後心處全力刺出!
咚!
在最後一刻趕下車的魏芷,用工兵鏟的鏟子背面狠狠擊中季琪琨的後腦勺。他晃了一下,踉跄着跌倒在地。
魏芷扔下工兵鏟,連忙去确認譚孟彥的傷勢。
他臉色白得像紙,就像缺氧那樣喘着粗氣,鮮血一刻不停地從他的大腿根部湧出。譚孟彥用力推開魏芷,用沙啞的聲音道:
“別管我,快走!”
季琪琨搖搖晃晃地扶着車頭重新站了起來,鮮血從他頭上流下。
“你們一個都別想走!”
他憤怒地朝車輪胎刺出匕首。刺啦一聲,輪胎裏的氣體随着破口迅速外逃。
趁他破壞輪胎的時候,魏芷争分奪秒地扶起譚孟彥。同時,她不忘撿起地上的工兵鏟。
“我拿走了行車記錄儀的內存卡。”
她用一句話打消譚孟彥的掙紮,這才将他的手臂順利扛到了肩上。
他們深一步淺一步地踏入山林,大雨如注,将視野壓縮至幾尺之內。濕冷的空氣混雜着泥土的腥味,遠處滾動的雷聲,帶來陰郁的回響。
地面泥濘不堪,枯枝爛葉橫陳,看似是平地的地方卻可能是凹陷的土坑,魏芷和譚孟彥每邁一步,鞋子便陷入潮濕的泥土,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拉拽。再加上譚孟彥腿部受傷,他們前進的速度十分緩慢。
很快,身後就傳來了季琪琨追擊的聲音。
“談進,你不是要為你妹妹報仇嗎?怎麽現在夾着尾巴逃竄了?”
山林深處彌漫着濃重的濕氣。季琪琨昂貴的休閑西服被雨水浸透,艱難跋涉在灌木叢中的他就像一個失去理智的野獸。
那雙黝黑的眼眸在斑駁血跡中閃爍着瘋狂的光芒。
他急促的呼吸帶着狂熱的節奏,追尋獵物的心神卻比平常更加冷靜和精準。
談進替代了翁秀越,那麽翁秀越去哪裏了?
他沒有時間細想,也不願去細想。因為後果他承擔不起。
除了一條路走到黑,他已經沒有其他選擇。
藏在泥濘中的大樹根莖和凸起的岩石随時可能讓他失足,盡管視線受阻,他仍憑借狩獵者的本能,堅定不移地向前。
在他心中,一個聲音在警告他事态已經失去控制,提醒他在不知不覺間跨過了無法回頭的界限。
然而,這聲音被腎上腺素的狂潮淹沒,追捕的興奮和消滅眼前威脅的欲望占據了主導。
他緊握匕首,刀柄在雨水和汗水的浸泡下變得濕滑。
為了擾亂前方兩人逃跑的決心,他故意大聲說道:“談進,你知道你妹妹怎麽死的嗎?是被自己蠢死的!”
譚孟彥的腳步猛地一頓,但馬上,魏芷就拉着他繼續往前走去。
“我本來想體面一些分手,但她實在是聽不懂人話。不僅在各個社交軟件上搜索我的名字,還擅自用我女友的身份去探聽我在江都美院的行蹤。她太不要臉了——我從來就沒承認過她是我的女朋友。難道她不清楚,自己只是送上門的飛機杯嗎?竟敢以女友的身份到處敗壞我的名聲,我要求她在二十五小時之內趕到江都,只是一個小小的懲罰。”
夜雨中互相攙扶的那兩個身影并沒有停下腳步,因此季琪琨繼續說道:
“法律不能判我的罪吧?”他發出猖狂的大笑,“又不是我用手槍頂在她腦袋背後要求的,她在路上發生車禍,不應該歸罪于她太蠢了嗎?她讀書的K市離江都市有四十小時的車程,本來就是怎麽也趕不到的啊!”
見前方兩人并沒有停下腳步,他繼續加一把猛火,談起了他是如何虐待操縱那些無辜的女孩,用甜言蜜語欺騙她們錄下今後用作要挾的□□視頻。還誇獎起了魏芷在視頻中的表現如何誘人。
最初,他只是竭力想要激怒魏芷和談進,迫使他們停下腳步,但漸漸的,他忘記了最開始的目的,只是一昧地沉浸在炫耀的喜悅中。
一生之中,他再也找不到這樣的機會來炫耀他的作品了。
薄弱的月色透過大雨侵襲的山林,灑下斑駁的光影。
魏芷緊扶着腿部受傷的譚孟彥,小心翼翼地在崎岖的山路上前行。身後陸續傳來季琪琨得意忘形的聲音。
譚孟彥的呼吸急促,大量的失血讓他連嘴唇上最後的一絲血色也失去了。他全身脫力,但為了減輕魏芷的負擔,仍努力配合着她的步伐。
忽然,魏芷腳下踩空,向着山坡下一頭栽去,手中的工兵鏟也跟着脫落,被她扶在肩上的譚孟彥本可以不受牽連,但他的本能反應就是抓住滾落的魏芷,跟着她一起向山坡下滾去。
在颠簸之中,譚孟彥的一只手始終把着她的後腦,隔絕了大部分的撞擊。
在最後一個翻滾的時候,譚孟彥将她拉入懷中,用自己的後背撞向了冰冷的山路。
一聲吃痛的悶哼從譚孟彥的喉嚨裏發出,緊接着那雙用最後的力氣摟住她的雙手,也從背上無力地滑落下來。
鮮血染紅了兩人的衣褲。
她不想說話,也不知道此時該說什麽,一切都在他們的計劃之中,甚至是計劃裏最好的結果,但她并沒有成功後的喜悅,只有內心苦澀無法言喻的悲痛。
“如果你們想要我的幫助,就将最後的收尾工作交給我。”
“如果我的鮮血,能吸引到更多人來關注這場無聊的複仇。那也沒有關系。”
水站閣樓唯一的窗戶前,穿着白色背心的譚孟彥對魏芷和翁秀越說道。
手機在摔落的過程中,不知去了哪裏。魏芷去摸譚孟彥的褲兜,想要尋找手機報警,卻只摸到更多熾熱的鮮血。
雨水模糊了她的視線,就連頭頂稀薄的月光,也在走出山林後,反而消失無蹤了。
冰冷的秋雨低沉而綿長地敲打着這寂靜的山路,山林無法承載的雨水順着山路流淌,彙成一條條細碎的溪流,匆匆忙忙地奔向山腳,只留下了單調而凄涼的流淌聲。
魏芷坐在濕漉漉的山路上,身上衣服被雨水和鮮血浸透,她幾次試圖攙扶起譚孟彥,最終還是跌坐回爛泥之中。
“你還好嗎?你一定要堅持住……很快,很快就會來人了……”她用顫抖的聲音說道。
山坡上傳來季琪琨下滑的腳步聲,離他們越來越近。
雨水交織在譚孟彥的臉上,蒼白的面龐透出一種超越痛苦的寧靜。他的呼吸淺促而艱難,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在與不可抗争的命運作抗争。盡管意識模糊,他仍竭力睜開雙眼,凝視着魏芷,眼中閃爍着複雜的情感。
在他的唇間,聲音如枯葉般輕輕飄落,微弱而沙啞。
“走吧……”
魏芷拼命搖頭,再次站起身來,從他的腋下插入雙臂,嘗試拖動他沉重的身體。相較于譚孟彥的體重而言,她的力氣無異于杯水車薪,她一次次地跌倒在水泊之中,又一次次地站了起來,她徒勞無功地嘗試拖動譚孟彥的身體,就像她在十幾歲的時候徒勞無功地在毒沼澤中掙紮。
“不要死……”又一次跌坐下來後,她跪倒在冰冷的水泊中,拼命哀求,“求你了,不要死……”
遠遠地,警笛的呼嘯聲響徹在風雨之中。
譚孟彥的臉上露出了虛無的微笑,那張總是面無表情的面孔,比任何一次都要溫柔地注視着哭泣的魏芷。
“我本來就要死的……”他說,“別哭了。”
魏芷的眼淚卻不停地流下。
雨水打在他的臉上,混合着汗水,也許還有淚水,順着他的下巴滴落,落在冰冷的泥地上。他的聲音幾乎被雨聲淹沒,但在魏芷耳中,卻清晰得如同響雷。
“小芷。”
他輕聲呼喚,聲音中帶着無盡的溫柔和不舍,那親昵的二字如同微弱的星光,穿透了風雨的喧嚣。
“以後不要再哭了……都結束了。”
終于滑下山坡的季琪琨手握匕首向魏芷沖來,一輛警車風馳電掣地急剎在抱着譚孟彥的魏芷面前。然後是更多的警車。
藍紅色的光芒,照亮了黝黑的山間。
“季琪琨,放下武器舉起雙手!”
一聲淩厲的槍響之後,季琪琨雙腳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山路上。匕首也從他手中滑落。
無數警察蜂擁而出,轉瞬就将季琪琨壓倒在地。
随即趕來的張開陽從魏芷的表情上看出了一絲端倪,他的目光再落向她懷中好像睡着的談進時,腳步慢慢停了下來。
魏芷輕輕放平譚孟彥,站了起來,染着鮮血的右手扯下了脖子上的一條項鏈。
有着黑色花盤的向日葵墜子從銀鏈上滑落。
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