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寧珊入府
寧珊的轎子晃晃悠悠到了寧榮街,他來之前便叫人投過帖子了,只是似乎沒什麽人在意他,這寧榮街上仍是平常的樣子,沒有打開中門,也沒有灑掃街道。原本寧珊可能還會生氣的,但是見了當今的小心眼兒之後,他對這些已經不太在意了,反而滿心的好奇,猜測着這些一朝發達便得志猖狂的人家都會怎樣做事。
鎮北侯的侯府儀仗等尚未準備周全,想也知道是禮部那些善解聖意的當今心腹替皇上出氣使得絆子,這一點寧珊在見過當今之後就猜到了,後來見了那所謂特賜的轎子就更明白不過了。當今是把他當太上皇心腹來防備,提拔起來給他難堪的,誰家他是在老聖人在位的時候聲名鵲起立下大功的呢?誰叫他就那麽倒黴的深入草原的時候老聖人退位了呢?結果等他功成名就可以封侯了,當今捏着鼻子封也封了,賞也賞了,卻要把他當成老聖人的心腹來整治,除了倒黴,他難道要自認命該如此嗎?寧珊從不認命,他還年輕,當今卻已近半百,後邊還有一個一心一意拖後腿的太上皇,他能舒舒服服的坐多久皇位呢?遲早要走在他前面的,他等着跟随新皇就可以了,只要他一身文治武功不荒廢了,換誰到了用的時候,也得想起他來。就比如他得以封侯的那場大戰,不用他,去用誰?
他也知道這榮國府早年才是妥妥的太上皇寵臣,單看他們如今的繼承人不過虛爵一等獎軍還敢挂着國公府的牌子就知道了,更別提那住在國公府正堂裏的五品小官當家人了。好歹也是妃子的爹,連個虛職的榮耀都沒給,可見當今的心眼究竟小到什麽程度了。既然封了妃子,就是自己的女人了,這般折辱,自己又能有什麽臉面?寧珊想不出來,當初他們獨孤家的姑娘不管嫁到哪家都是正室,不但有地位,還要獨占寵愛。獨孤皇後尤其善妒,她活着的時候,隋文帝連後宮都是虛設的,那些個容華夫人、宣華夫人,都是等獨孤皇後過世了才封的,因此寧珊真的想不通當今究竟在折騰些什麽?早前還聽到風言風語,說是要讓後宮妃子省親,寧珊猜測着那位是不是因為上皇捏着私庫國庫,窮的過不下去了才會惦記後宮嫔妃家的內庫,但這旨意還沒明着下,可能是還顧忌臉面吧,寧珊暗忖,再怎麽窮瘋了,也沒有打妻妾腰包的主意的。這會兒還覺得當今是一位還記得顧全臉面之人的寧珊,等他知道真的要省親了的時候會有多麽驚訝當今的短視就可想而知了。
在門口等了有一會兒了,小厮都不耐煩起來,寧珊仍然穩穩當當的坐着,等着看榮國府打算給他一個怎樣的下馬威。正想着,忽聽外面一陣喧鬧,似乎開了大門,有人正出來迎接。小厮接了名帖遞進來,寧珊見上面寫着賈琏,乃是他同胞弟弟,給了三分臉面,自己走下轎來。
擡頭去看,見是一個油頭粉面的公子,生的不錯,裝扮卻俗氣的很,雖然符合時下流行的潮流,卻不符合寧珊眼中大家公子的模樣,富貴卻不大氣,不覺有些氣悶。待聽得這人一口一個鎮北侯,眼中暗暗帶着和皇上看他時一樣忽而自傲,忽而提防的眼神,寧珊就更加不喜了。只是兩人雖是親兄弟,從禮法上來說卻是表兄弟了,也不便剛一見面就責備他些什麽,因此只得壓下這口氣,随着賈琏進到榮國府中。
府中固然富麗堂皇,但是賈琏引着寧珊所走的卻不是中軸主幹,兩人不過繞過大門便朝花園偏院走去。寧珊早就聽說榮國府規矩與別家不同,竟讓襲爵的長房住在馬棚邊上,只是到底沒親眼見到,還有些不敢相信,在他的上一世,可沒有誰敢這麽做的,除了他們獨孤家出身的那位皇後,正是他帶動了嫡長子地位不穩,可以随心所欲因為自己的喜歡而讓嫡次子取而代之的風潮。那位皇後便是出于自己的不喜奪了長子的繼承權,改由那位短短兩朝便亡國了的隋炀帝繼位的。而那位隋炀帝也體現出了打壓士族,提拔寒門的“公平思想”,倡議科舉選材,沒想到竟在這裏得到了大力推行,也不枉他折騰一回了。當今大興朝的官員便大多是科舉出身,士族大家雖不算少,但寒門子弟卻更多,他們所受的教育從起點上就和士族子弟不同,當了官很少有不貪腐不搜刮的,這也是寧珊理解不了的地方。他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從未因錢受困過,也未因地位低賤而受人欺辱壓迫,确實也理解不了從最底層的寒門拼搏出來的書生對他們士族子弟的不喜乃至憎恨。但是他卻也想不到,除了他們獨孤家那位說一不二的皇後,竟還有別的人也敢因一己之私視禮法規矩與無物,打壓長房的。今兒這一遭來的,算是開了眼界了。
賈琏引着寧珊出了榮國府正門,向東進入一黑油大門中,也有三層儀門,但觀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去過,果見正房廂庑游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國公府該有的那邊軒峻壯麗,且院中随處之樹木山石皆在,看樣子,傳言竟都是真的,榮國府襲爵人真的是住在馬棚子旁邊的花園裏,而五品小官卻住了正房當家作主。
一時進入正室,見有許多盛裝麗服的丫鬟姬妾之流奉着兩個中年人坐在上首,那男子四十多歲,白面長須,一雙桃花眼,顯得有幾分輕佻,卻也顯示了他和寧珊之前不容懷疑的血緣關系。那婦人則更年輕一些,單看臉不過三十來歲,可看那身老氣的富貴扮相,卻連半百都不止了。此時兩人看着都有些激動,只是激動的方向就不太好說了。
寧珊依禮上前拜見:“鎮北侯府寧珊見過父親大人。”他雖然過繼了,卻并沒有過繼到寧家那幾個尚未成親便戰死沙場的爺們名下,而是仍在他母親賈寧氏和賈赦名下,只是過繼為寧家承重孫而已,因此見到賈赦,仍可以以父親來稱呼。只是他如今爵位高于賈赦,又改了姓寧,便不大好一上來就跪下磕頭了。
饒是如此,賈赦也激動萬分,顫顫巍巍站起來,一把甩開上前攙扶他的俏麗丫鬟,拉住寧珊就哭:“我兒,近前來給為父看看。”那大太太一聽,更激動了,生生把袖子都擰開了線頭。
寧珊看的差點兒笑出來,只好低頭任由賈赦打量,看着又體面又恭敬,還不會露出藏不住的嘴角。
賈赦顯然沒理會那麽多,只顧着自己拉着寧珊又哭又笑的,也不給他介紹大太太和賈琏,害兩人杵在一邊好生尴尬。
好在賈琏還算機敏,寧珊既然開口喊了爹,他也立馬打蛇随棍上的上前拱手喊哥:“見過大哥,小弟賈琏,還望大哥照拂一二。”說罷一禮下去,腰倒是夠軟的,說彎就狠狠彎下去了,一點兒也沒有省力氣的意思。寧珊趁勢把手從攥的死緊的賈赦手裏抽出來,扶起了賈琏道:“兄弟客氣了。”也沒按照排行喊一聲二弟或者三弟,畢竟他自己也說不準自己和同胞兄弟到底誰先生出來的,他那會兒還迷糊着呢,過後好幾天才緩過來。
賈赦仿佛這時候才看到自己二兒子,沒好氣的揮手嫌棄道:“你還杵在這裏做什麽?還不速速備下一桌酒菜來,我要和你大哥單獨聊聊,下去,都下去。”說罷,甩着袖子,連大太太都撇下了。寧珊一見賈赦這麽不給他太太面子,心裏也知道這對夫妻只怕貌合神離,互相都不滿着呢,當即也只是拱拱手,就送走了噘着嘴的大太太,他娘本來就是原配,對着已經不是繼母了的繼室,老爹都不給面子了,他還上趕着做什麽?!若不是看在老爹的面子上,她一個三品淑人更不配受超品侯爺的禮了。
等兩人真的單獨聊了,賈赦又不說話了,只是眼淚叭嚓的看着寧珊,不時的提起袖子擦一擦臉,形容甚是狼狽,也看的寧珊十分不自在。他不滿周歲就過繼出去了,和這個名義上的父親幾乎沒相處過,幼時那幾年還時常有書信和物品往來,等寧家落敗了沒幾年也就沒來往了,寧珊固然沒有因此怨恨過什麽,但是要說還有多深的感情,那也是無稽之談了。只是看賈赦這般模樣,倒也不像是全然不将他放在心上的樣子。這倒是奇怪了?究竟是中間有什麽人在挑撥,還是賈赦臉皮夠厚,他倒是要好好了解了解了。
賈赦不說話,只是看着寧珊默默啜泣着,間或灌一杯酒,寧珊就給他倒酒,直倒到把他灌醉了為止。賈赦一醉,這嘴上就沒有把門的了,把這些年賈母連同賈政夫妻對他的打壓吐槽個遍,更抱怨起他這個襲爵的當家人當不得家,更做不了主,就連他要給寧珊的東西,這些年都給人扣下了。寧珊這才知道,當年送給他那些禮物,都是賈代善還活着的時候,賈赦從府庫中掏出來的,後來賈代善一死,守了三年孝後,賈母奪了賈赦應有的地位和權利,交給賈政,又壓着他續娶了一個小門小戶管不了家的繼室,将內院管家權給了二房太太王氏,從那時起,賈赦就再也摸不着府庫的邊兒了,自然也掏不出錢財來再給寧珊送東西,兩方的往來才在賈史氏和賈王氏的幹涉下徹底斷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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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醉倒的賈赦扶到床邊卧榻下蓋上被子,寧珊修長濃黑的眉皺了起來,賈史氏、賈王氏,他記住了。他寧珊的爹,就算不是什麽國之棟梁,沒權沒勢,又文不成武不就的,只有年輕的時候還能靠臉充個繡花枕頭,可也不是給兩個婦人欺壓着,任由二房踩在頭上,給一個名不正言不順,不知道在後宮裏到底算是妃子還是女官的女子壯臉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