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番外(3) 最對的時間
第79章 番外(3) 最對的時間
B
黃銅的勺柄在琥珀般的酒液中旋轉着, 塔爾幹脆摘下了披風的帽子,露出那對漂亮的瞳孔。已?經沒什麽必要隐藏于人群之中了,惡魔眨了眨眼睛,低聲?對埃德溫說,
“他們都在看這裏。”
淺灰色眼睛的男人不輕不重地擡起眼睛, 他絲毫不掩蓋身上?危險的氣?質, 黑色的外袍仍舊一絲不茍地扣好, 連血也沒有濺到他的衣擺上?。他的目光像是捉摸不透的霧氣?,與那些暗中悄悄窺探的視線相觸。客人們悚然一驚,連忙低下頭去,仿佛怕被?這片灰色割傷。
“雙桅船”恢複正常的速度簡直比舵手操縱真正的船只轉動方向?還要快, 屍體被?清理出去,老板早就宣布自己是個?中立人物, 在混亂的地帶接待身份不明?的客人,背後當然有讓他足以保全自己的勢力。驚魂未定的客人從歪倒的桌下爬出來,打翻在地上?的酒水和菜肴被?清理, 就像是傷口飛速愈合,很快, “雙桅船”就恢複了一開始的營業狀态。
除了——塔爾有點?不安地在椅子上?動了一下,他還是不太習慣成為?視覺的中心。埃德溫倒像是完全不在意, 直到惡魔提起這件事,才幹脆利落地解決掉了這一困擾。
事情簡直走向?了另一個?極端。所有人都迅速地低下了頭,不敢朝這裏投來一點?目光。酒館的這片座位完全被?空了出來, 就像是獨立的島嶼。
“呃……謝謝?”
塔爾用右手大拇指讓酒杯在手掌中毫無意義地轉了一下,猶豫着問,“我的意思?是,現在教廷和深淵魔王都知道我在這裏了, 我們難道不應該迅速離開嗎?”
埃德溫有點?詫異地擡起眼睛。
“還是說你覺得留在這裏也很安全,”惡魔補充道,“我搞不懂你。”
“你是說‘我們’。”
“什麽?噢——”塔爾又轉了一下酒杯,眼睛緊緊地盯着自己在酒液中的倒影,“不管你在想什麽,我們兩個?肯定綁在一起了,對于那些人來說沒區別的。如果你在意的是這個?,沒錯,你是我這一邊的,這個?事實我總得承認吧。”
惡魔柔軟的黑色長發不被?約束地散落下來,側過頭看他,不再像剛才那樣虛假,随時準備逃離,而是很謹慎地流露出了一點?信任。
埃德溫覺得手指微微發癢,他有點?想要摸一摸塔爾的頭發,用最貴重的寶石為?他束起綢緞般的一束鴉黑。不過他還是在他年輕的神明?面前暫時壓抑住了不敬的想法。
Advertisement
埃德溫勾起嘴角笑了。他淺灰色的瞳孔就連酒館中明?亮的燈光也無法照亮,但笑起來時對于塔爾來說竟然像是在閃閃發光。一瞬間,塔爾甚至替其?他人覺得遺憾,那些迫于埃德溫威勢而完全不敢直視他們兩人的客人。
真可惜,他們看不到眼前人這樣溫和縱容的笑意。
“都聽你的,”
幾個?時辰之前只是“危險的陌生人”的同伴這樣說,“塔爾,那麽你想要去哪裏呢?任何地方都可以,我哪裏都陪你去。”
惡魔有點?不适應地避開他的眼神,塔爾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古怪的人。埃德溫就這樣突如其?來地出現在他的身邊,像是童話故事裏予取予求的神燈精靈,去任何地方,面對任何敵人,這聽起來是如此?輕飄飄的許諾,但他好像真的能做到。塔爾無可救藥地發現他開始相信埃德溫。
最可怕的是,當對方的眼神在映照出自己時驟然柔和下來,像是潮濕的霧氣?那樣重重疊疊地将自己覆蓋住時,塔爾意識到自己避開眼神,臉上?開始發燙。
太糟糕了。
等?到回過神來時,塔爾發現他已?經和埃德溫走在了酒館的外面。
繞過了一大堆屍體,或許他們還沒有死去,不過沒人在乎這一點?。這些被?埃德溫摧毀的人映照在他眼中,淺淺地沒有留下一點?痕跡,他還是只看着自己。
“我們這是去哪裏?”
塔爾踩到了路上?的一粒小石子,他現在不确定這是不是一個?好主意,跟着一個?無論如何都才認識了不久的陌生人走到不知道哪裏的地方。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屬于這裏,不屬于他們中間。但埃德溫既不是教廷的人也不是魔界的人,他身上?的氣?質并非偏向?任何一方。
“一個?安靜的地方,”
埃德溫止住腳步,面前是一座簡潔低調的建築物,門前有守衛巡視。塔爾一瞬間就認出了這裏,非人類雇傭兵工會直屬的安全屋。他們一向?以有了錢什麽都好辦為?宗旨,彙聚了一群實力強大的亡命之徒,采用了最嚴絲合縫的安全措施和保密條例。在大部分情況下,這就夠用了。對于塔爾這種?來說,也勉強可以躲一陣。
這裏簡直是所有被?通緝者夢寐以求的天堂,問題是大部分人一輩子都賺不到走進安全屋的財富。
顯然,埃德溫不屬于大部分人。
塔爾看着埃德溫手上?的寶石,覺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被璀璨的光華晃暈了。從他逃亡以後,他就沒有見到過這麽多價格無法估量的珍寶。
前臺的矮人興奮地吹起胡須,他用最快的速度幫埃德溫辦好了入住手續,還想與他攀談幾句,卻被?對方冷淡的眼神逼退。
他怎麽這麽有錢?塔爾跟着淺灰色的眼睛的男人向?裏走,同時思?考着假如從他手上?搞到一塊寶石,足夠他逃亡路上?多長一段時間的花銷。
最開始他認為埃德溫同時冒犯了黑白雙方,一定會成為?他逃亡路上?的同謀者,現在他又不那麽肯定了。如此可怕的實力和如此強大的財力,這個?人和他完全不是一路人,而且根本不需要他。
等?等?。塔爾忽然硬生生地止住了腳步——入住手續?
“怎麽了?”
埃德溫一直在刻意放慢腳步等?待想事情的塔爾,他側過頭看了看惡魔的表情,有點?困惑地朝他投來目光,像是一切都理所當然,包括他剛剛只要了一個?房間。
他不會為?了幾塊寶石就把自己賣了吧?
這個?可怕的念頭僅僅出現了一瞬間,随即,連塔爾也不清楚為?何,他下意識為?埃德溫在內心中聲?辯:他應該不會是那樣的人,何況他剛才幫助自己從聖騎士和魔王下屬手裏逃脫了,他很聽自己的話,他……
他明?明?是個?陌生人,塔爾,可怕的是你已?經開始信任他了。
內心中另外一個?冷酷的聲?音這樣說,你知道門後面等?待你的是什麽嗎,喪失警惕在任何一個?場合都是糟糕透頂的,就算他不想要你的命,也多的是折斷人的羽翼将他視為?己物的辦法。
埃德溫對你有着不正常的欲望,這不是連你也看的出來嗎?
他這樣的人,要得到一個?低階惡魔有無數的辦法,為?什麽偏偏要對你特別。
惡魔的紅色眼眸在走廊昏暗的燈光下略略黯淡下去,他沉默地用餘光掃了一眼身後,正如他預料的那樣,他的愚蠢或許已?經把他送上?了一個?無法回頭的境地。在這個?狹窄逼仄的空間中,他怎麽也逃離不掉命運寫好的結局。
安靜的地方,做什麽事情都不會有人知道。
“啊,”埃德溫了然般這樣嘆道,他一步步走過來,淺灰色的眼睛在若有若無的燈光下閃現出奇異的壓迫感,就像是一只毒蛇在靠近他的獵物。
他似乎完全放棄了僞裝,此?時此?刻,他身上?危險和壓抑的氣?質格外明?顯起來,每走一步都像是擺脫了溫和無害的假面。
塔爾一步步向?後退,直到背部靠在某扇房門上?。
“你誤會了,塔爾,”
這種?時候這樣的話根本沒有一點?用處,對方的眼神毫無掩飾地落在他身上?,淺灰色的眼眸幾乎被?無法忽視的愛意和占有欲填滿。
他到底是怎麽被?這樣的人給盯上?的?塔爾覺得被?視線注視的皮膚都開始發燙,他無法忍耐地閉上?了眼睛,随後又很快睜開。
無處可逃了,惡魔忽然露出一個?微笑,聲?音甜的像是蜜糖:
“喜歡。”
這次換埃德溫愣了一下,年輕的惡魔勾起嘴角,他鴉羽般的長發壓在牆上?,像是潑墨的畫作,纖長如蝶翅的眼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紅色的眼眸猶如最引人沉醉的酒釀。他故意表現出一副弱小又乖巧的樣子,壓低了聲?音對眼前一步步走近的人說,
“你不是喜歡我嗎?我也喜歡你。”
他完全是故意的。
太狡猾了,惡魔。這是他能把握住的最後一個?機會,塔爾在埃德溫怔愣的那一瞬間就踮起腳尖,打算像矯捷的小獸那樣彈跳出去。這明?顯非常有效,因為?埃德溫确實地因為?他忽如其?來的表白停止了一切動作,塔爾用雙手撐住了背後依靠的房門,只需要一個?借力——
糟糕。
房門就在他向?後觸碰的那一瞬間向?後滑開,塔爾的動作比思?緒還快,但依舊來不及,他的重心向?後倒去,跌進了房間。
眼前的世界忽然傾斜了角度,雪白的天花板倒映在他的瞳孔中,塔爾苦中作樂地想,在這種?場合摔得很狼狽看起來一定不合時宜。
但他沒有像是自己所預料的那樣重重地跌到堅硬的地板上?。
在他眼前放大的是一雙淺灰色的眼眸,埃德溫簡直不需要反應時間,先一步拉住了他,伸手扶住他的腰。埃德溫的手有一點?涼,這是塔爾感受着溫度透過薄薄的衣物傳達到他肌膚的第一感受,他被?很妥當地接住了,但糟糕的是,他們的距離現在前所未有地靠近,近到塔爾閉上?眼睛就能聽見埃德溫有點?起伏的呼吸聲?。
再靠近一點?,或許就要親上?去了。
塔爾閉了一下眼睛,橫着心推開埃德溫。
奇怪的是對方根本就沒有反抗,他很輕易地從懷抱中掙紮出來,挺直了脊背站在對方的面前。惡魔還來不及仔細思?考,眼前的房門咔噠一聲?緊密地閉合了,外面世界的縫隙縮小成了微不可見的一條絲線。
“這是我們的房間,”
埃德溫居然在這種?情景下開始解釋,“安全屋的機制比較特殊,連前臺也不知道顧客的房號,只要站在沒人的房間前使用感應鑰匙,随便挑哪一間,房間就會自動為?來客打開。”
惡魔告訴自己至少他弄清楚了安全屋的營業原理,同時又覺得知道這個?規則一點?用也沒有,畢竟是這條規則把自己坑進了這裏,而自己在可以預見的未來不會有足夠的錢再住進來——假如他還有可以預見的未來這回事。
這個?房間也糟糕極了。
房間寬敞又明?亮,到處擺放着精致又昂貴的陳設,所有的生活用品一應俱全,但只有一張柔軟的大床,就像是在暗示着什麽一樣。
“你想要的是我嗎?”塔爾打斷他。
埃德溫再次愣了一下,随即低聲?笑起來,“您是這樣想的嗎,或許……”
既然逃跑已?經毫無作用,那就準備好面對他。塔爾站在原地,覺得自己渾身僵硬如一塊石頭,埃德溫使用了敬語,不過惡魔顯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對方一步步逼近,到底為?什麽會被?這種?看起來就麻煩又危險的人盯上?,塔爾有點?絕望地想,而且自己怎麽像是失了智一樣對他失去了最基本的警戒心,直到被?帶到房間裏才發現。
埃德溫只需要伸出手就能碰到他。
主教垂下眸子,掩蓋住淺灰色眼瞳中溫和的笑意和他性格中偶爾出現的狡猾的一面。
年輕的惡魔簡直滑不溜手,像是油光水滑的狐貍一次次從獵人的手中掙脫。這樣的塔爾太可愛也太真實了。埃德溫放任了惡魔對他的誤會,不過,誤會當然應該局限在一個?無害的範疇之內——
“請不要擔心,您是我的神明?,”
塔爾的眼眸微微收縮,他震驚地看着眼前強大而氣?質冷淡的男人彎曲膝蓋,半跪在他的面前,聲?音低沉又溫柔地說着這樣的話,“讓您受驚是我的失職,在未來,我是您最虔誠的信徒,所以請不必再懷疑我的忠誠,我不會做任何違背您意願的事情。”
*
塔爾用了半個?時辰才從埃德溫的口中問出了大概的情況,雖然如此?,他陷在高級客房柔軟的沙發裏,還是覺得面前有一大片謎團。
神明?和信徒,這對他來說是遙遠甚至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他僅僅是一個?低階惡魔,在歷史記載中沒有任何一個?神明?有着這樣的出身。大概也沒有任何一個?神明?過的這麽狼狽,時不時被?兩方勢力追殺,時刻準備好逃跑。
塔爾想,他是個?什麽神明?呢,總不能是流浪者之神吧?這個?想法讓他彎起嘴角。
在詢問和得到答案的過程中,塔爾不止一次覺得埃德溫瘋了。不過他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個?瘋子,而且那種?實力的人沒有必要為?了編造一個?騙局在低階惡魔面前俯首。
說到這個?——
“埃德溫,”他交叉雙手,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臉上?微微發熱,“你只是我的信徒嗎?我的意思?是,我們有沒有……”
他問了一半還是覺得這個?問題有點?不像話,所以悄無聲?息地把後半句咽在了喉中,轉而問起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
“那在你所說的未來裏,我對你怎麽樣?”
客房裏什麽都有,埃德溫俯下身子端起了一杯泡好的熱茶,聽見塔爾的問題,他先是把茶遞給塔爾,杯壁的溫度不燙,非常适合暖手,随後笑了笑,
“神對我當然很好,請不必擔心。您會誇贊我的成就,親手賜予我至高無上?的冠冕,當然,在必要的時候,您還會給予我獎勵。”
“什麽獎勵?”
塔爾不知道為?什麽抓住了回答裏的這個?詞,或許是埃德溫特意在這個?短句上?加以停頓。他的聲?音低沉柔和,念出這個?“獎勵”時真像個?虔誠的信徒在感念神的禮物,但莫名?其?妙的,塔爾還感受到了一點?若有若無的暧昧。
他想要抓住這條線索,不過說到底,他為?什麽會對這個?問題感興趣?
就像是他的大主教早就在這個?問題上?設好了陷阱,埃德溫側過頭看他,心态變化後,塔爾發現他看起來意外非常合眼緣,室內明?亮的燈光讓他的輪廓被?無數細小的光絲照亮,那雙淺灰色的眼睛如此?專注地盯着他,卻不再使他感到警惕。
面前的這個?人純粹又溫柔地愛着他。被?人需要的感覺比最美好的想象還要好得多。
這也是一種?輕信。
這種?溫暖又舒适的情緒只持續了幾秒鐘,塔爾就受到了驚吓。
面前的男人伸出手整理了一下他扣的一絲不茍的衣領,至少在外人看來,這套行?頭實打實地禁欲又冷淡。然而他抿了抿沒有什麽血色的嘴唇,卻像是一點?也沒有意識到他說出了什麽糟糕的話那樣自然而然地開口:
“您一直是這樣獎勵我的,”
一邊說,他一邊解開了黑色長袍最靠上?的兩枚扣子,眼神忽然帶上?了某種?濕漉漉的海岬霧氣?,夾雜着微鹹的某種?含義。塔爾見識過埃德溫用手殺人的樣子,但他蒼白修長的手指靈巧地翻動着,扯開扣子的動作也流暢又漂亮。不對,這不是重點?——
“埃德溫,你……”塔爾說了一個?字之後立刻轉換人稱,“我……”
一般而言,埃德溫總是被?神明?的所作所為?弄得不知道該怎麽說話,塔爾喜歡在各種?情況下直率地發言,他的性格裏帶着一點?惡劣和狡黠,每次惡作劇的結果都讓埃德溫心軟到不知道怎麽縱容他好。
然而現在,年輕的惡魔因為?他狡猾的陷阱舌頭打結,甚至有一點?臉紅。
太想要了。
埃德溫忍不住彎了彎手指,塔爾太好了,所以太想要擁有他。人類要怎麽才能留住神明?,這個?不可思?議的命題就像是停栖在指背的蝴蝶,主教難得起了些促狹的心思?,他慢條斯理地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假裝有點?詫異地看向?塔爾,一邊對他解釋:
“我忘了,現在的您還不清楚。我是人類和魅魔的混血。所以當然,那毫無疑問就是神給我的最好的獎勵。”
魅魔,這個?詞聽起來也非常不對勁。
不過,眼前的男人看上?去和魅魔這個?暧昧的詞藻沒有一點?關系,所有和“魅魔”相反的詞彙反而都能放在他身上?,尤其?在他主動開口提及此?事之前——現在雖然形象也沒什麽改變,但該怎麽說呢,簡直像是刻意地引誘那樣,總覺得埃德溫身上?有什麽氣?質改變了,不至于更柔和,只是中和了那種?致命的危險,讓那危險變得瑰麗莫名?。
塔爾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未來的我喜歡你嗎?”
否則也太不負責任了。這是他在心裏說的後半句話。
惡魔在大陸上?到處漂泊,他見證過許多的愛情,或者掩蓋在愛情背後的愛欲所引發的悲劇。塔爾早就成年了,但父親母親的悲劇讓他對情感有一種?天生的懷疑,和世界上?任何一個?存在建立起基于情感或者欲望的聯系都糟糕透頂,特別是對于他這樣一個?居無定所,在任何一個?地方最多只逗留一星期的旅人。
埃德溫喜歡他,這件事情對方根本不做掩飾。不過他也像是對方喜歡自己一樣喜歡着對方嗎?這樣的感情是可以想象的嗎?塔爾忽然感到既困惑又不安,或許未來比他想象中還要好,但是他不知道該怎麽去相信。
他的手感受到了觸碰。埃德溫碰到了他,輕輕的。主教擡起眼睛看向?他,淺灰色的目光像是柔軟的一團霧,所謂旖旎的意味消散得幹淨,自稱他信徒的男人只是專注又認真地看向?他:
“喜歡。”
“塔爾,我們都像是被?對方喜歡那樣喜歡着對方。”
一瞬間,鼓噪的心跳似乎平息下來。塔爾怔愣地看着埃德溫褪去方才的玩笑意味,也不刻意拘囿于神明?和信徒的身份,而是作為?他未來的戀人溫柔而堅定地對他發誓言。
這才是最真實的他,惡魔忽然意識到,而且,這是唯獨對他的毫無保留。
像是堅硬的玻璃忽然像水一樣融化。
這個?人身上?明?明?全部是刀刃,塔爾忽然覺得,這樣的話就算被?騙也無所謂吧。如果是假象,在臨死之前,能夠讓他感受到被?某個?人毫不猶豫地選擇和保護,讓他看到被?煅燒得無比純粹美麗的愛,他對未來會發生什麽仍舊一知半解,但他好像猜到自己為?什麽會喜歡埃德溫了。
對方需要他,非常需要。
*
“我好幾次差點?被?你吓到——”
塔爾小聲?說,仍舊時不時悄悄擡起眼睛觀察埃德溫,帶有一點?撒嬌的意味。此?時的惡魔确實非常年輕,他還沒有經歷過之後發生的事情,當他卸下防備時,埃德溫能夠很清晰地看見他眼裏的所有情緒。
他和未來的神明?不一樣。他警惕着身邊的一切,漂泊在山川湖澤之中,比任何時候都更像是捉不住的風,帶着蜂蜜酒微微的甜味。他身上?因為?遭受攻擊而留下過許多傷痕,他的手指修長漂亮,上?面有厚厚的繭子,作為?流浪者驕傲的證明?。
“抱歉,”埃德溫毫不猶豫地順着他的話再道了一次歉,“不過,其?實我有點?不明?白,是什麽忽然讓你想要逃走。”
“最開始是因為?你是一個?看上?去就很不好接近的陌生人,不是說我不喜歡你這種?的,就是……”塔爾眨了眨眼睛,有點?不好意思?,
“你知道你和酒館的氛圍有多格格不入嗎,我覺得你走進來像是要殺人。可怕的是你還一眼就從人群中找到我了。”
埃德溫頓了頓,他淺灰色的眼睛彌漫上?一點?笑意,
“那是因為?你還沒有見到過我第一次進酒館的樣子,是和未來的你,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去過那種?地方。那時候我才是真的僵硬在原地,都不知道該往哪兒走。還好你看起來什麽都掌握得清清楚楚,你喜歡蜂蜜酒不是嗎?那次是我第一次嘗那種?東西。”
“哇,”惡魔的眼眸在燈光下顯得亮晶晶的,他有點?遺憾地看着手中的熱茶,“我确實很喜歡,不過我只會在确保自己安全的情況下喝酒。”
“比如……”埃德溫說,“現在?”
簡直像是變戲法那樣,主教的手中忽然出現了一杯黃澄澄的液體,散發着野蜂蜜的香甜,杯壁冰涼,水珠閃閃發光地挂在玻璃上?。塔爾一下子坐直了身體,驚喜地看着埃德溫的手,
“這是空間魔法嗎?”
“因為?你喜歡,所以就一直有準備着。”
埃德溫點?了點?頭,把杯子遞給他,塔爾沒有急着喝,而是将玻璃杯擡到眼睛的高度,仔細地打量着,隔着琥珀色的液體,他的瞳孔像是被?水洗過的寶石。在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後,惡魔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的學者發表了研究總結:
“我喜歡,”他說,“簡直是我喝過的最好的蜂蜜酒之一。但是我沒有喝過這種?風味,不知道這是哪家酒館的出品?”
“人類王都的酒館,名?字叫‘蒼藍之語’。”
“我還沒有去過王都。”塔爾了然地垂下了眼睛,“雖然我想我是會到那裏去的。既然你未來和我待在一起,嗯,這是一定會發生的事情。”
惡魔坦坦蕩蕩地提到王都,此?時的王都是光明?教廷的中心,聖女?或許已?經想到了捕獲惡魔最關鍵的那個?計謀,菲娅的骸骨被?制作成一枚瓶子,等?待着命運的齒輪轉動。只要他走上?那片土地,最糟糕的事情就會降臨在他身上?,長達一千年的現世,瓶中數不勝數的時間。
年輕的惡魔還一無所覺。
埃德溫沒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塔爾,并不是有意隐瞞,僅僅只是因為?惡魔聽了一些後,就托着腮沖他笑起來,像是推導出算式結果的學者那樣問他:
“我會把一切都忘掉,對不對?你也說了,你被?卷入一個?時空裂隙才來到這裏,而且未來的我顯然并沒有這些事情的記憶。如果我要在這種?條件下接受未來,未免對我也太殘酷一點?了吧?”
他拖長了語調,像是漫不經心地這樣說,但惡魔确實非常聰明?。埃德溫最開始從下班途中轉了一個?彎,就忽然穿越到千年前的世界時,阿德萊德已?經急匆匆地趕來找過他一次。所以他才對現在的情況知曉得一清二楚,黑龍會在午夜十二點?前再度來訪,他本來猶豫過要不要讓塔爾這麽早知道這一切的。
不過這才不是原因。
至少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呀,”塔爾擡起眼睛,有點?詫異地看着他,然後像是被?猜到糖果藏在那只手裏的孩子那樣笑了起來,“你猜到了,其?實就算是我能記住一切,我也不想早早就預知未來。那不像是既定的命運一樣,讓我只能沿着它走嗎?但我很喜歡這個?世界,尤其?是未知的一切。如果你想要告訴我什麽,告訴我和你相關的事情吧,因為?世界已?經把你送到了我眼前。”
明?明?是很積極鮮亮的話語,埃德溫卻一時失語。
他忍不住想,當年的塔爾被?關進瓶子時是不是也還懷有對這個?世界如此?燦爛的愛意呢?惡魔說他不相信有命運這種?東西,直到時間加諸于他身上?,形成了一道道傷疤,完全毀滅掉他所有的希望和願景。要是自己能夠早一點?找到就好了,早一點?打碎瓶子,早一點?遇見他。
神明?的眼眸中一度只有寂滅和漠然。
塔爾伸出手在他面前晃動了一下,有點?擔心地看着他,“埃德溫,你看起來為?什麽那麽……那麽悲傷?是因為?王都嗎,還是因為?我?”
“別去王都。”
埃德溫意識到這句話純粹是因為?沖動,但要再度把它咽回去也太晚了,他只好露出一個?安撫般的微笑,勉強維持着語氣?的正常對塔爾說,“不,沒有什麽,只是我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既然塔爾不想早早被?宣判未來的命運,那他就應該假裝未來沒有發生任何糟糕的事情,既然過去絕對無法改變,埃德溫這樣想着,淺灰色的眼眸忽然僵硬地一凝,溫熱的觸感從他的雙頰上?蔓延開來,小惡魔沖他駕輕就熟地眨眼睛,伸手覆蓋上?了他的臉,
“你剛才笑得特別不真實,”
埃德溫認為?自己早就習慣了時時刻刻都挂上?微笑的假面,在他過去的人生中,他能夠很好地遮掩自己的情緒,做到不讓任何人發現——除了塔爾。這并不是神明?獨特的能力,因為?就連年輕的惡魔看着他時,主教也如此?清晰地有了一種?被?他看透的感覺。
維持着僵住的姿勢,埃德溫小心翼翼地伸手想要觸碰塔爾的手,惡魔卻忽然流露出一點?狡黠的神情,他的手指輕柔地向?上?提起,主教感受到自己的嘴角周圍的皮膚被?惡作劇般的手法扯動,塔爾讓他露出了一個?笑臉。
“至少要把嘴角勾到這裏吧,”塔爾歪了歪頭,“還是很別扭。不過看起來比剛才好多了。”
他松開手,埃德溫一時之前不知道該不該保持着這個?表情,而惡魔看着他猶豫的表情,忍俊不禁:
“我不是那個?意思?,埃德溫,我覺得你真心對我笑的時候比這些表情都要好。雖然我不知道你在擔心什麽,但大概是我的未來吧,我——毫無疑問會前往王都,就算我現在非常徹底地知道了一切,在你那裏一切也已?經是完成時。沒關系的,我覺得未來不會有那麽糟糕。”
“……為?什麽?”
每次都會這樣,就像是兩人之間的氛圍忽然逆轉了,埃德溫意識到自己在塔爾面前永遠不夠堅強,惡魔對他的影響如此?之大,而他就算拼命想要再為?塔爾做些什麽,也無法真正改寫過去,将他從那段不見天日的過往中拯救出來。
“因為?你在我的未來裏。”塔爾非常理所應當地這樣說,然後聲?音軟下去,像是帶着讓人心癢的小鈎子,“然後你對我那麽好。”
臉上?還殘留着惡魔手指留下的溫度,埃德溫有點?怔愣地看着眼前的塔爾,心知自己就算是回到過去,仍舊被?還沒有成為?神明?的惡魔安慰了,他啞然一笑,搖了搖頭,
“我做的不夠多,我和你相遇的太晚了——”
“埃德溫,”塔爾打斷他,卻忽然問了一個?古怪的問題,“你對我是一見鐘情嗎?”
這個?問題此?時出現在這裏,顯得有點?突兀,不過主教的思?緒真的被?這個?問題打斷了,埃德溫下意識搖了搖頭,又忽然覺得自己很破壞氛圍,他淺灰色的眼眸流淌着猶豫和毫不掩飾的愛意,塔爾繼續問他:
“那我呢,我對你是不是一見鐘情?不知道未來的我有沒有對你說,但是你看起來就是我會喜歡的類型,性格也是。”
這個?埃德溫倒是從來沒有聽說。
“真的,”塔爾擡起眼眸,“但是就算這樣,現在的我遇到你,最開始的念頭也只是逃跑而已?。我不相信我會喜歡上?任何人,只是因為?我還沒有愛人的勇氣?。假如你遇到我更早一點?,說不定會發生什麽糟糕的事情,要這樣相信,我們遇見的時間剛剛好。”
“現在就是計劃外的相遇。”主教忍不住這樣說。
“你喜歡的是未來的我——”
塔爾總是那麽敏銳,他轉動着手中被?他喝掉一半的蜂蜜酒,沖他笑着,“或者說是全部的我,就算要經歷很多糟糕的事情,我也最終會成為?的那個?人。不過你說的也對,我現在就挺喜歡你的。排除這種?情況,時空穿越可不是每時每刻都會發生。”
被?什麽都不知情的惡魔安慰了。埃德溫垂下眼眸,覺得心中彌漫開一點?複雜的情緒,有一些酸澀,但又有像是蜂蜜酒一樣的香甜。
“所以剛才還沒有回答完你的問題,”石榴紅色眼眸的惡魔擡頭看向?牆壁上?挂着的時鐘,随後又微微轉動眼珠看了看周圍的一切陳設,只有一張床,他帶着一點?親近的譴責對他說:
“不是問我為?什麽逃跑嗎?埃德溫,你就不覺得這個?房間有哪裏不對勁嗎?”
埃德溫怔了怔,看向?塔爾,猶豫着不知道怎麽開口。當時訂房間的時候,他就對自己不可能在這裏過夜心知肚明?。倒不如說只要時空的裂隙恢複,在這裏經歷的一切就會變成一場塔爾馬上?要忘卻的夢境。
“原來如此?。”
塔爾敏銳地察覺到了埃德溫的遲疑,随後迅速地猜到了原因。他再度抿了一大口蜂蜜酒,酒杯裏剩下的酒液不多了,随着他的晃動産生無數細小的碎沫,
“是因為?沒有想到要在這裏過夜啊,我還被?這件事情吓了一跳。你現在要走了嗎?”
這僅僅只是回答他的問題,埃德溫的聲?音來不及帶上?情緒,
“還有差不多一刻鐘。”
阿德萊德大概馬上?就會敲響房門,黑龍已?經解決完塔爾那邊的事情了嗎,不知道塔爾和過去的他相處的怎麽樣。時空紊亂直到快要結束時才讓人感到一切沒有辦法挽留地走向?下一個?節點?,主教忽然意識到自己有那麽多不甘心的事情還沒有做完。
要是能在教廷行?刑的那天保護住他就好了。
要是能早早地打碎教廷的銀瓶就好了。
然而時空的紊亂并不能定向?,他到來的日子也并不特殊。埃德溫在聖騎士的圍攻和魔王部下的圍攻中護住了塔爾,不過當時間線恢複穩定,他一定自己就能把糟糕的局面應付得很好。其?實如果不是自己,塔爾可能在發覺不對的第一時間就從酒館悄無聲?息地溜掉。
“我以為?沒有那麽快的。”塔爾垂下眸子,惡魔的聲?音中罕見地流露出一點?失落。時間有限是一開始就知道的事情,現在他開始有點?後悔剛見面的時候躲開埃德溫了。淺灰色眼睛的人,危險的人,此?時此?刻已?經在他心中留下獨特的印象和獨一無二地位的人。
從未來到這裏來找他的人。
他的存在馬上?就要從這條錯誤的時間線抹去,像是葉子從樹上?掉進泥土裏那樣自然。
假如還有十五分鐘,該做些什麽呢?
十五分鐘夠酒館的老板從頭到尾制作一杯蜂蜜酒,夠埃德溫殺掉非常非常多的敵人,夠他們再談論很多句話,關于未來和愛情;十五分鐘的寬裕夠塔爾從棘手的敵人面前悄無聲?息地逃離,夠惡魔在空無一人的山洞中迅速地打盹,恢複體力迎接接下來的旅行?。十五分鐘據說是某種?一年只在月夜開放一次的花卉的花期。
十五分鐘夠一個?擁抱。
“埃德溫,”主教身上?有一種?近乎冷冽的味道,就像是他的人那樣,塔爾忽然開始好奇未來的自己究竟用了什麽辦法讓這樣的一個?人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不管怎麽說,埃德溫俯下身子徹徹底底地抱住了他,對方的呼吸急促但很輕地貼着自己的耳朵。
塔爾第一次和一個?人隔着如此?近的距離,心髒和心髒只隔着一層薄薄的皮膚震動着。
他覺得自己的話語又滾燙又輕盈,從他唇齒之間滾落,
“告訴我你一定想要讓我記住的,拜托了,告訴我我怎麽才能知道那是你。”
假如什麽都不會留下……
淺灰色的眼眸中倒映着晶亮的紅色,塔爾意識到不知不覺間,又輕又亮的淚水像是霧氣?一樣覆蓋着自己的眼眸,他将頭顱靠在埃德溫的肩膀上?,壓抑住全身的顫抖。直到剛才都表現的很好,你甚至開導了他,你讓他不要擔心,未來才是最好的相遇時機。塔爾這麽說着,心裏卻一遍遍想着,要是我現在就遇到你該多好。
他才是最擅長說謊的騙子。埃德溫騙不過他,但是他能騙得了對方。
反正埃德溫看不到。塔爾眨了眨眼睛,一滴淚水從他的眼睑中滑落,随後無聲?地掉落在主教腳後的地面上?,惡魔鴉羽般的頭發伸展開千絲萬縷,蹭着埃德溫的胸膛和肩膀,主教伸出手撫摸着他的頭發,他沒有開口,但動作就像是輕柔的安慰。
最後的十五分鐘,理應融化在跨越時間的一個?擁抱中。
“更相信我一點?就好了,塔爾。”
埃德溫喟嘆般說,“你不用做任何事情,我會找到你的,絕對會。”
*
敲門聲?終于響起,周圍的一切此?時此?刻都像是出現了輕微的裂隙,空間和時間被?定格,閃閃發光的銀色碎片将埃德溫和其?他的事物隔離開,包括塔爾。他眼中像是也閃爍着銀色的碎片,直到被?迫失去懷抱中的人,主教才突然意識到那是閃爍的眼淚。
塔爾獨自一人留在過去。
埃德溫擡起手想要再觸碰他一下,然而他化作了時空中的虛影,從他的指尖破碎着消失,像是用手去撈起水中的月光那樣徒勞。他忽然感到茫然,就像是這一切純粹只是作為?夢境發生,沒有任何留下的,沒有任何痕跡被?保留下來,可是塔爾那麽好,他一遍遍伸手,直到害怕最後一次觸碰将殘留的倒影打散。
月光皎潔地鋪了一地,地面的積雪閃爍着瑩白色的光芒。
阿德萊德站在巷口小心翼翼地看着他,顯然不敢接近這樣的埃德溫。時空紊亂也并非它能夠掌控的東西,他所能參與的僅僅只是在時間歸位時保證掉入時空裂隙的人安全歸來罷了。時間這種?不可捉摸的東西,殘酷無情,沒有任何辦法挽留——
埃德溫愣住了。
他慢慢地垂下頭,攤開了左手。在那裏,一小截布料皺巴巴地出現在他的手中。他當時抓住塔爾的衣袖,而塔爾情急之下用小刀割斷了它。他固然知道随着時間紊亂的恢複,一切事物都被?重置到不曾發生的狀态。但在最後,他還是懷抱有某種?慶幸,将一小塊布料從空間道具中取出來,緊緊地攥在手心。
它現在就在主教的手裏,帶着一千多年前的一杯蜂蜜酒沾染上?的香甜。
埃德溫忽然有了一種?沖動。就現在,他馬上?要見到塔爾。他加快了腳步,在雪地上?踩下深深淺淺的腳印。逃過一劫的阿德萊德松了一口氣?,知情知趣地溜走了——埃德溫走的越來越快,他本來就不是普通人,只是一晃神的功夫,他就站在了熟悉的木門前。
他深吸一口氣?,敲了敲門,就算他可以自己把門旋開。
但塔爾聽見了敲門聲?,腳步從遠到近,一直到了門的另一端。直到下一秒鐘,他松開按在門上?的手,木門随着從內而外的力被?拉開,他有着紅色眼眸的戀人站在門前,仰起頭看着他,就像是剛剛哭過,那雙眼睛像是被?水洗過那樣明?亮而澄澈。
“久等?了。”埃德溫意識到自己說不出其?他的話,“塔爾。”
幾乎就在那一瞬間,對方主動伸出雙臂擁抱住了他。溫暖的吐氣?融化了衣服上?的雪花,他是如此?心懷感激,迫不及待地和愛人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我們還有時間。”
太好了。埃德溫想,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就算會覺得有很多錯過,很多不甘心,已?經發生的事情沒有辦法重來——
但我們相遇在最對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