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永不滿足 我要你永遠記住我
第65章 永不滿足 我要你永遠記住我
惡魔被囚禁在銀色的牢籠中, 牢籠在神?的旨意下鍛造,堅固不能摧毀。
他孤身一人,臉上帶着漠然而漫不經?心的表情,就像是沒有?什麽能夠讓他留戀。他看上去非常孤獨, 但并沒有?等待任何人, 也沒有?懷抱希望。
太?相似了。塔克修斯想?, 他以為自己早就忘記了這副場景, 以為自己能從這場景中掙脫。但是神?官來去時紛雜的腳步聲?,教會龐大?而透下陰影的建築物,還有?宣判罪行的廣場。
他仿佛身處一面鏡子中,伸出手指觸碰鏡中的自己。神?的身影和惡魔的重疊在一起。
就算是過了千年也沒有?任何改變。神?明想?, 可是這次,他沒有?在外面留下召喚自己的卷軸。兩次被殺死的惡魔絕對沒有?再次重返世間的可能。
神?官已經?下了斷罪書, 聖殿騎士朝他走過來,火刑架上濃煙滾滾,直到某一刻, 人群本來維持的協調忽然被打破,就好像譜面突然出現了錯誤的音符。
随着人群的喧嘩, 惡魔擡起眼睛,看見了——
埃德溫在白塔上俯身向下望, 明亮剔透的紅色映照着那雙鉛灰色的眼睛,他們?的視線在半空中輕輕相撞。
主教看向他,以及他眼中的錯愕, 他像是往常那樣朝惡魔安撫般地笑了笑,仿佛他正在處理的依然是某件對他來說?游刃有?餘的問題。
他不該出現在這裏,不論是什麽原因。陽光照耀在他教袍金色的絲線上,亮晶晶如?黃寶石。白塔, 教會最聖潔的地方之一,埃德溫曾經?在此處布道,從這裏往下看,燒死惡魔的廣場完全收至眼中。
人們?開始騷動,而教會的神?官則意識到了某些更加不妙的東西?。聖殿騎士們?猶豫着是否繼續進行儀式,抑或是在此之前先等待主教大?人走下白塔。
……他不會走下白塔。
由于位置的特殊性,埃德溫所說?的每一句話都能清晰地傳進廣場上所有?人的耳朵中。他開始說?話,語調平靜,只有?熟悉的人才?能意識到他極力?地克制自己語調中的顫抖,他的第一句話就引起了不少的騷動:
“我是一個有?罪的人。”他這樣做下斷言。
他不應該出現在這裏,塔爾站在牢籠之中,透過閃閃發光的銀栅欄看他,他難道不知道教廷的大?主教逾越禮制出現在這個場合意味着什麽嗎,說?出去的話無法收回,第一句話就無異于自毀。現在結束或許還來得及。
Advertisement
主教的胸膛中仍舊燃燒着能夠把他燒盡的貪婪的火焰,他清楚應該怎麽選擇,從童年開始就決定了向上攀登的願望,到現在為止都在拼命努力?。
都走到這一步了,塔爾想?,然後呢——
然後,他站在白塔的高處,緊緊攥着手中的權杖,和他過往的每一次傳道那樣:
“我不該來到這裏,”
埃德溫說?,“但是你們?看,我心甘情願地來到這裏,就算迎來我的終焉,永遠被釘在恥辱柱上,就算再有?一千次,我也會做這個選擇。”
他的聲?音從顫抖逐漸走向平靜,他還沒有?說?他來的目的,在呼吸的間隙他短促地笑了笑,看着聖殿騎士和他手下的神?官遲疑地站在原地,很?可惜他們?沒能把握報信的時機,這也盡在主教的預料之中。
人群因為太?過于震驚鴉雀無聲?,
“我來這裏是為了救一個惡魔。”
就算是最遲鈍的人也反應過來埃德溫要做大?逆不道的事情,聖殿騎士拔出武器,他們?迅速地向着白塔的大?門湧去,而神?官則驚詫地瞪着眼睛,試圖借助魔法來進行攻擊,至少觸及他們?主教大?人的袍角;
人群中有?人尖叫,似乎想?要逃離,并在外界像個炸彈那樣将可怕的新聞傳遞出去。
埃德溫低下眼睛漠然地看着人群,他用手心感受手中權杖凹凸不平的花紋,随後輕輕向下用力?。金色的權杖敲在地上,随即亮起,像是一枚太?陽,在一瞬間席卷了整個廣場。
他對光明魔法的掌握爐火純青。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清楚他們?的主教有?着驚人的天賦,有?一部分知道他為此付出了常人難以想?象的努力?,但是所有?人在看到如?此純粹美麗的聖光從埃德溫的權杖中迸發出來時,還是被這情景攝住心魄,近乎要忘掉呼吸。
惡魔站在窄小的牢籠裏,而牢籠就像是被扼住咽喉的獸類一樣掙紮起來,雕刻着神?谕咒文的欄杆融化,白銀滾燙地流淌在地上,發出吱呀的怪聲?和金屬融化時散溢而出的輕微異味。
主教在用光明魔法拯救一個魔鬼。
在場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他們?的眼睛。
塔爾看着聖騎士沖過來,像是喘着粗氣的牛,試圖阻止他逃竄出牢籠,他們?的劍尖閃閃發光;已經有教士來到了白色的門前,舉起手中被神?賜福過的禮器——
金屬墜地的哐當聲響起,像是在奏樂。
聖殿騎士們?被聖光死死地壓住脊梁,武器從失去力?氣的雙手中脫出;而資歷較淺的神?官甚至情不自禁地跪了下來,那光芒明亮到足以吞噬天地,使他們?不敢擡頭。
場上最富有經驗的正是那位給塔爾斷罪的神?官,他堅持的久一些,以至于能夠大?聲?地向埃德溫呼號,聲?音狂暴,猶如?雷霆:
“光明神?的叛徒!神?會摧毀你,就像你摧毀我們?一樣,你難道不害怕來自天國的怒火嗎?假如?你現在停手……”
他不能再說?話,因為屬于他神?明賜下的力?量在他們?的主教手上比他們?任何一個人都要徹底地發揮力?量,埃德溫顯然覺得很?有?意思地笑了笑:
“請不要稱呼我為叛徒,”
他的聲?音仍舊有?那種奇異的魔力?,卻被這個傲慢之人用來說?些截然不同的話語,
“我從未信仰過光明。為這個念頭我亵渎了神?明,并将永無悔過之意。”
*
如?果?一個人身居教廷高位,不是為了信仰,那麽一定是為了權力?。
如?果?一個人寧可放棄權力?,放棄信仰,那他一定像個傻瓜一樣選擇了愛情,相信虛無缥缈的愛情能夠充當面包,僅僅依靠愛情就能生活。
現在惡魔可以離開了。
塔爾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他追逐着埃德溫的眼睛,而主教終于坦然地在發表完這一番足以毀掉他的話語後,重新看向他。
埃德溫灰色的眼珠微微轉動,帶起無數飓風的殘痕,然而飓風的風眼依舊是留給塔爾的,就像是聖光沒有?一絲一毫觸及到惡魔的皮膚,而是溫順地避開了他。
一個完全自由的惡魔。
圈住他的牢籠只剩下殘缺的光禿禿的柱子,一大?塊銀色的缺口。
現在沒有?人能夠說?話,除了塔爾。
惡魔頭發柔軟,溫馴地垂在肩頭上。埃德溫無意識地動了動手指,他太?想?要再摸一摸他的頭發了。
但是,他看着惡魔的眼神?,那雙明亮又沉重的石榴紅色雙眸,就好像親手觸碰到這塊厚重的寶石那樣,他明白惡魔已經?猜到了他的決定。
他避開塔爾的目光,卻聽見他的聲?音,有?一點嘶啞,但音色仍舊漂亮:
“你沒有?給自己留餘地。”
塔爾說?,“你不打算和我一起走,對不對?”
埃德溫避開塔爾的目光,他看向廣場上其?他的人。
聖光死死地壓着所有?人的脊梁,場上的人們?眼神?驚悸,在那些慌亂且認為他不可理喻的眼神?中,虔誠的人認為他亵渎了神?明,而其?他的人——那些追逐權勢,猶如?無休無止盤旋之飛蛾的那些人對此感到錯愕,則是認為他完全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将手中的一切輕而易舉地抛棄掉,就像是抛棄毫無價值的泥沙。
……如?泥沙一般。
埃德溫永遠不會這麽想?,純粹的野心構築了他活着的價值。他追逐的所有?東西?不可能是一瞬即逝的煙火,就算是此時此刻,他觸摸自己跳動的脈搏,依舊能感受到對于權勢的渴求流遍他的血管。
放棄這個,或者放棄那個。
人類的力?量是有?極限的,而世界上的大?多數事物都要求你二中擇一。但是,當主教感受着自己的力?量就像潮水撞上沙灘那樣,無休無止地在光明魔法璀璨的光芒中流逝,卻笑了起來。
那是一個傲慢的笑容,他俯瞰着腳下的人,站在教廷的白塔上,身着大?主教的教袍。
無論你怎麽選,都是對另外一方的辜負,是沒有?勇氣去面對。
放棄塔爾,他将成為一個空殼,永受詛咒。
放棄權勢,他就抛棄了真正的自己。二十年來拼命努力?,飛蛾撲火,不是為了在這個時候将一切盡數否定。
他一度開始思考應該放棄什麽,留下什麽,是應該将惡魔的生命置之度外,死死地攥住教皇的冠冕;還是要放棄一切權勢失去力?量,和惡魔一起走在逃亡的路上。
他痛苦的原因是他做不到将兩者都留在手上。
……但是。
直到現在,埃德溫才?終于找到了答案。
如?果?做不到,你就不再是你了。
埃德溫在做下決定之前,再次想?起酒館中塔爾告訴他的解題之法。塔爾說?,你不要做選擇,一個足夠貪婪的野心家?不會讓選項桎梏他,不會讓對“人類”或者“教皇”的任何身份教會他怎麽做,要貪心,放棄任何東西?,你都不再是你。
塔爾說?的對,他應該要更貪心,要永不滿足。他的生命中不應該做任何讓自己後悔的決定,否則就是不徹底,那又怎麽對得起他飛蛾撲火般過去的二十年?
金色的光芒鍍在塔爾的瞳仁上,讓他的目光看上去就像是金紅色。
惡魔緊緊地走上前一步,栅欄在不可思議的力?量中嘶嘶融化,他再清楚不過,埃德溫此時不是在使用魔法,而是在透支生命。
多好看的眼睛。
埃德溫想?,我要救他,我不放棄他。就像是塔爾一次次将他從行将破碎的泥沼中拉出來那樣,他絕對不會抛下他不管,這念頭在他心頭灼燒如?玫瑰。
他的所有?過去也像是在火焰中焚燒,火焰滾燙地炙烤着他,擺脫過去,身居高位,權杖和荊棘王冠,這些都是構成他的一部分,他無法抛棄自己的過去,也絕對沒有?流浪者的性情,埃德溫不能接受失去力?量的自己,所以……
他的生命有?意義,死亡也将會有?意義。
*
死在此處的人并非無名?無姓。
“我知道在後世你們?會怎麽提起我的名?字,”
埃德溫簡直是傲慢地對着白塔之下的所有?人微笑,他手中的權杖散發出有?史?以來最耀眼的光芒,所有?人必須匍匐于他的腳下。
教會沒有?來得及摘下他的冠冕,從此以後也不能夠,毀滅自己,這是一個迷人的選擇,他死時擁有?的一切,沒有?人能夠剝奪。
“我站在你們?無法企及的位置同你們?說?話,與此同時皇帝來到教廷,今天本應認定我作為教皇唯一繼承人的正當地位。我從瓦丁區的無名?教廷走出來,生來沒有?名?字,背負血脈的詛咒,但你們?不會有?人走的向我一樣高,做的像我一樣好。”
你瞧。他灰色的眼睛裏搖曳着瘋狂的飓風。他幾乎真的為此感到高興。
“就算我死後,教廷也會在我留下的陰影下繼續運行。”
主教的眼中有?着瘋狂的某些東西?,或許是因為壓抑太?久,又或許從來不曾被壓抑,
“就算你們?拼命想?要忘記我,也不得不繼續順着我鋪設好的道路前行。就算你們?想?要剝奪我的冠冕,也必須要記住,你們?無法剝奪一個死者的任何東西?。就算你們?劃掉書頁上所有?的文字,也無法擺脫歷史?留下的聲?音,永遠不能。”
“請贊頌我的名?字吧,”
埃德溫最後俯瞰着所有?人,像是蝼蟻一般,他伸出手臂,就像是在聖禮結束後每一次地為信徒們?祈福那樣做出姿态,就像是他每一次歌頌光明神?的神?跡前做出的姿态,但這次他僅僅只是在為自己說?話,
“贊頌我的名?字,恐懼我的名?字,充滿敬畏地談到我的名?字。在我的生命中,沒有?任何後悔的地方,沒有?任何放棄的東西?,記住我最後的位置——光明教廷第九十七任大?主教。”
這就是他,從來不擇手段,不留餘地,不放棄任何東西?——或者毀滅。放棄是懦弱之人才?會做的勾當,塔爾在酒館蜂蜜色的燈光下勾起嘴角向他舉杯:
“我生氣是因為你不夠貪心。”
他不會選擇權勢而放棄所愛。
他此時如?此滿足,他此前從未想?過保護自己所愛的人是這樣徹底地讓他感受到自己活着,這種确确實實活着的滋味,只需要體驗一瞬,便幾乎足以令人心生寬慰地走向死亡。
他是如?此堅定地、虔誠地愛着他。而且就是這麽巧,他能夠保護他。
埃德溫幻想?過和惡魔一同逃亡。但若是失去所有?權勢,一無所有?,他也不會容許自己繼續茍活在世上。
有?些人或許會覺得他的選擇象征着兩者都失去。惡魔不再屬于他,從此重新在這個世界上旅行;而他将冠冕帶進冰冷的墓碑,放棄了就差一步就能得到的最高點。
可他難得地覺得自己兩者都沒有?放棄。
他将要死去。
名?字被永遠釘在教廷的恥辱柱上,後世的将人稱呼他為徹頭徹尾的叛徒和狂妄之人,但就算這樣,人們?也或許會敬畏地低語着他名?字的前銜:光明神?教的大?主教。
至死仍是如?此。
*
愛與犧牲。
權力?與死亡。
埃德溫自認為想?得很?清楚,直到他看見了愛人的眼睛。
塔爾怔愣在原地,看着他,惡魔身邊的欄杆已經?盡數融化,仍舊因為光輝而發出滋滋的輕響。他那雙石榴紅的雙眼一瞬不眨地看着他,明亮的眼睛,在眼睛中幾乎有?整個世界的旖旎秘密,倒映着白塔之上的埃德溫。
……還沒有?很?好地告別。
擁抱和親吻遠遠不夠,他還想?再觸碰他柔軟的頭發。
戀人的嘴唇上就像塗有?蜜糖,想?象時先是發甜,然後苦澀漫上唇齒。不該如?此,太?過于倉促,他還想?和他一起做太?多事情。他還有?沒送出去的禮物,沒許完的願望,沒到過的約定好的地方。
埃德溫攥緊了手中的權杖。
他害怕再多看一眼他會舍不得死亡,一直在嘗試轉移目光。但他們?的視線還是在空中相遇,此時天氣晴朗,陽光将對方視線中每一點細微的變化都投射在彼此的眼中。
僅僅是這次,兩個人的視線調轉,埃德溫的雙眼堅定果?斷,他眼中的風暴要将自己燒成灰燼,而塔爾的眼中是一片茫然。
惡魔從未如?此感受到一切不受控制,就連他的心跳都不受控制。
砰——砰——砰——
他僵在原地,感受不到自己的手腳,也感受不到氣候的冷熱,全世界都在他的眼中忽然間黯然失色,只剩下白塔上朝他勾起嘴角的埃德溫。
只剩下他。
埃德溫從來沒有?放棄過對野心的追求,但他寧可毀滅自己也要來救他;埃德溫早就為自己安排好死路,所以才?如?此果?決地切斷了靈魂契約;埃德溫現在站在高臺之上看向他,目光也變得柔軟,帶有?懇求之意。
他希望他快點離開,又害怕看到他的背影。
埃德溫的靴子裏藏着一把匕首,這樣就算失去力?量他也能夠殺死自己。
惡魔第一次在如?此璀璨的靈魂面前感到手足無措,甚至是束手無策。他僵硬着,甚至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麽。
聖光籠罩着整個廣場,唯獨避開他,小心翼翼,就好像他是一個易碎品。聖光下他得以逃離,被聖光庇佑的是一只惡魔。
“我還沒有?許願,”
埃德溫慢慢地說?,但聲?音極其?清晰地在塔爾的耳邊響起,
“你答應過我一個願望的。”
塔爾站在原地,他沒有?立刻離開,埃德溫很?高興自己最後還能和他說?些什麽,但是時間不多了,他的力?量有?用盡的時候,或者神?會完全熄滅他能夠使用的所有?光芒。
他竭盡全力?,透支生命,就像是蠟燭燃盡前散發出的最後一點迸發的光明。
所以主教沒等到惡魔回答就開始許願,像是迫不及待吹滅蠟燭的孩子:
“我想?要你永遠也不被抓住,”
塔爾感到他的心髒沒來由地更加強烈地跳動起來,就好像要掙脫胸膛。他不由自主地伸手覆蓋住那顆心,視線牢牢地鎖在埃德溫身上,聽見他說?,
“然後,你要記住我,永遠也不能忘記我。”
惡魔的壽命很?長,他現在才?明白他絕對不滿足于僅僅在其?中占據一個過客的位置。他現在才?明白他不是将他當成一個珍貴的財寶來看待,塔爾可以不屬于他,這就是陪伴的意義,否則他不會一次次許願。
但是,他不滿足于此。
永遠記住我。在你走過那些我永遠無法見到的奇特景象時,你要想?起我。在你和新相識的人對話時,你要想?起我;在你自由地漫步在巨龍山脊的流星之下時,絕對不許忘記一個人類曾經?和你做過約定。
永遠記住我,不要擁抱另外一人,親吻另外一人;哪怕擁抱另外一人,親吻另外一人。
這不是一個願望,這簡直是一個詛咒。
可是塔爾站在原地,他覺得腳下發燙,他不想?要再站在原地,哪怕一秒鐘也不想?。
他第一次感受到一顆心受到如?此強烈的震動,整個世界都在他眼前融化,那些痛苦的、不安的記憶被蒸發成了晶瑩的露滴,懸挂在埃德溫的眼睛裏。
惡魔張了張嘴,卻只發出模糊的氣音,可是埃德溫知道他要問什麽,主教用手中的權杖撐住身體,他開始變得虛弱,所以用胸膛靠着白塔的護欄,将半個身體都俯向廣場純白色的大?理石。
他假裝什麽事也沒有?,可眼中的淚水卻幾乎要滴落。塔爾忍不住攤開手掌,不切實際地希望着淚水像是剔透的水晶那樣掉落在他的手心,供他珍藏。
埃德溫低聲?說?,
“我來這裏,是因為你比一切都重要。塔爾,你問過我很?多次我想?要什麽,最後聽一個将死之人的發言吧,我愛你,勝過其?他東西?;其?次是我的全部野心。”
他沒有?放棄任何東西?,卻調換了順序。
“答應我。”
主教的目光期許着,他高高在上,立于白塔之巅。這就是他為自己選好的結局,也是他早早許下的願望。他如?此迫切地祈求兌現,就像是十幾年前攥着手中的獎章貪婪地注視着一個擁抱那樣。
一滴晶瑩的液體從半空中墜落,飛速地,無聲?地,神?伸出手接住眼淚,他的手心并沒有?因為那麽小的水而潮濕,可他卻覺得他的心潮濕。
神?的心是亘古不變的冰冷,猶如?覆蓋着無盡冰霜的雪原,而這顆心此時确鑿無疑地微微一動。
不是惡魔的心,是黑暗神?塔克修斯的心。
“我答應你,”
他聽見自己說?,而埃德溫寬慰地笑了。
他用最後的力?量将無盡的光輝籠罩住目之所及的所有?地方,忽略心髒處傳來的一陣陣刺痛,還有?甚至無法合攏的手指,僅僅是勉力?握住權杖。
聖光極力?讓自己變得溫柔無害,輕輕地觸碰着惡魔的後背,為他指引出一條離開的道路。
惡魔那樣聰明和狡猾,他離開後會像是一滴水彙入海洋,再也沒有?人能找到他。
透支的影響馬上就要徹底地碾碎他,埃德溫開始覺得自己的骨頭像是被折斷那樣疼痛,他極力?地借助撐在胸口的欄杆支撐起自己,貪婪地最後向塔爾投去目光。
有?那麽一瞬間他多麽嫉妒聖光還能輕輕繞過他的後背,而自己再也不能和惡魔距離這樣近的位置了。
又過了兩秒鐘,他開始有?一點焦慮和恐慌。
塔爾依舊站在原地,那雙寶石般的紅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他。惡魔最懂得趨利避害,他應該知道自己此時必須要離開。小小的拖延無傷大?雅,埃德溫還能榨幹他的最後一絲力?氣。
但是,求你,他在心中無聲?地呼喊,已經?無法将它轉化為足夠讓塔爾聽見的語言:求你,快走。
惡魔走出了桎梏。
惡魔毫不費力?地離開桎梏,腳步輕快,沒有?任何束縛。他就該是這副模樣,永遠自由,自由地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
他真好看。
主教忍不住松開握緊權杖的手,現在這對他來說?已經?毫無作用。他用雙手撐着白塔的圍欄,就像是一只即将墜落的鴿子那樣向下看,但他的目光卻貪婪如?鷹。
再多看一眼也好。再将愛人石榴紅色的眼睛收在目光中哪怕一秒鐘。
因為他沒有?想?到那一天早晨的擁抱是最後一個擁抱,所有?如?今想?起來覺得還是太?遺憾了。太?遺憾了,太?痛苦了,如?果?有?機會,他絕對不想?要到此為止。
雖然他知道這願望不切實際,而且于現實無益。
恐懼的感覺突如?其?來,燒灼着埃德溫的心髒,他太?專注于最後将塔爾的樣子刻在眼中,卻沒有?第一時間注意到這一幕中有?一個不和諧的地方。
……那不是正确的方向。
塔爾行進的方向并非遠離他,遠離教廷的方向。
他朝自己走了一步,随後又是一步。
埃德溫已經?将匕首拔出了靴子,不過他估計自己會在将刀刃刺進胸口之前因為光明之力?的反噬而死去。他盡力?地維持着屏障,屏障平靜而明亮地發着光。
他搖搖晃晃地撐起身子,伸出手向着背朝自己的方向指着。但是塔爾就像是将他的指示視之于無物,惡魔的步子越來越快,他黑色的靴子踏在地上,發出輕微但幹脆的敲擊聲?。
他并非無視自己的目光。埃德溫用懇求的目光看向塔爾,而惡魔則對他投去安撫的視線。
問題是情況無法更好,埃德溫害怕錯過最好的答案,他知道惡魔在靠近自己,這個目的使他覺得甘美,同時又苦的像黑鹽。主教盡最大?努力?搖頭,他原先計算好了如?何支配力?量,此時卻覺得還遠遠不夠。
他再次竭盡全力?,人類的身體是有?極限的,但在接近極限的地方,埃德溫一次次地榨空自己的骨髓,還有?心跳。
快走。
他的力?量馬上就要流失,或許無法壓制住廣場上的所有?人,包括教廷聖殿騎士的全部隊伍,不得不說?,埃德溫現在做的事情就像是一個奇跡。然而惡魔依舊朝他走來。
埃德溫忍不住閉了一下眼睛。
他把閉眼當作休息和蓄力?。他決定在睜開眼睛的時候将自己完全燃盡,若他死去,惡魔也不會再靠近。他要塔爾好好的,帶着他的諾言活下去。
但是他還沒有?睜開眼睛,皮膚處卻忽然傳來了柔軟溫暖的觸感,空氣中的氣味是馥郁的玫瑰香氣,柔軟的發絲不安分地在他的脖頸處輕輕摩擦,他被一雙有?力?的手圈入了懷抱之中。
而他在第一秒鐘就猜到了這個擁抱的名?字,只是還難以置信。
“什……”
就是這一瞬間的詫異讓他忘記了燃燒自己的願望,在那一刻他終于感到無可挽回,全身乏力?地向後倒去,懷疑現在所感受的一切是不是臨死前的幻覺,他的脊背馬上就要碰撞到白塔堅硬冰冷的地板。
他被接住了。
“塔爾……”他喃喃道,感到頭暈目眩。随後恐懼又攝取了他的心智,
“你應該走的……我還能想?辦法,廣場上的人一時半會沒法動彈,現在放開我離開。可能還來的及。一定還來得及。”
埃德溫近乎慌張地要将塔爾推開,完全無暇考慮他是如?何在一瞬間來到白塔之上。
“別擔心。”
惡魔的聲?音甜蜜,就像是最醇正的酒釀。他湊過來親他的脖頸,眼中的明亮簡直能迷惑人心那般,埃德溫一時間忘記了反抗,就那樣任由他親吻,像是被玫瑰包圍。
他真是漂亮,埃德溫灰色的眼睛倒映出塔爾的樣子,主教伸出手去觸碰他,他沒有?躲開。
他沒有?躲開。埃德溫聽見廣場上終于響起了一點雜音,被迷惑的心終于又回歸原點,埃德溫擡起眼眸,淺灰色的眼睛在一瞬間開始思考所有?的路徑,可是此時已經?沒有?任何辦法——
是這樣嗎?
黑色的霧氣不知從什麽地方綿延而上,蔓延在整個廣場,在他們?身邊。
主教用餘光看見原先恢複一點力?氣的神?殿騎士和神?官們?重新被湮沒在黑霧之中,若隐若現下,他們?又搖搖晃晃,重新倒在了地上,猶如?沉默的木偶,閉上了眼睛。
黑霧無窮無盡,無休無止,在他們?身邊盤旋,埃德溫知道,這種程度的力?量一定來自于一個完全無法想?象的存在,不同于他方才?竭盡全力?覆蓋住廣場,黑霧的主人似乎只是漫不經?心地輕擲了他的力?量。
他緊緊地攥住惡魔的手臂,眼前的情況失去了控制,埃德溫只知道他必須保護好塔爾,他警惕地看着四周,生怕黑霧觸及到塔爾的身上。
但是……
埃德溫注視着眼前的一幕,大?腦飛速思考,卻無法得到一個确切的答案。
惡魔任由他倚靠着自己,像是得到了什麽珍視之物般用半邊手臂抱住他,他倒在惡魔的懷裏,而黑霧完全繞開他而行,就像是有?什麽看不見的屏障那樣。
最重要的是,塔爾的另一只手輕輕地向前伸着,指尖之上,就像是一滴墨珠般的什麽東西?旋轉着,周圍的空氣觸碰到墨珠,被拉扯為飓風,裹挾着深黑的霧氣而去。
所有?的黑霧僅僅只有?一個源頭,就像是飓風中心的風眼,那龐大?的、恐怖的、無邊無際的力?量,全部出之于惡魔的指尖。
恍惚之中,埃德溫還沒來得及弄明白一切,卻忽然有?了一個不切實際的猜想?:
黑霧繞開他而行,
——就像是他控制聖光小心翼翼地繞開惡魔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