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深灰海霧 而他終究要做下決定……
第63章 深灰海霧 而他終究要做下決定……
鋪天蓋地的白色。
塔爾紅色的瞳孔如玻璃珠般稍微轉動了一下, 于是牢房中的一切便盡收眼底。不得不說,教廷就算過?了千年也沒什麽創意,這?裏與其說是牢房,不如說是修士的苦修間, 或者說這?兩者根本沒有什麽可供區分的特性。
他的雙手被秘銀鍛造的鏈環鎖在身後, 鏈環內部的尖刺深深地紮入了惡魔的皮膚。在視覺效果?上簡直算得上驚心動魄, 一部分深黑色的血液已經?幹涸, 另外一部分随着他的動作還?在新鮮地流淌而出,僅僅是看着就覺得痛的要命。
看守的人謹慎地盯着惡魔的一舉一動。
然而塔爾根本算是一動不動。從被抓捕開始,惡魔沒有對他們說任何一句話。他安靜地坐在室內唯一的一把椅子上,黑如濃墨的長發擋住面孔, 同時遮蔽了他的眼神。
他是否在想着些什麽亵渎神明的詭計?抑或他正在思考怎樣掙脫不可能逃脫的牢籠?
……在垂落的發絲之下。
神明的眸色轉深,猩紅一點點漫上他的眼睛。身體上的疼痛對他來說微不足道, 而他此時此刻正以一模一樣的姿勢坐在教廷的牢房之中,無法向外界傳遞一句話,被剝奪了反抗的力量——至少表面如此, 然後,命運走向深不可測的黑暗。
僅僅只需要動動指尖, 就能摧毀眼前的一切。
塔爾尖銳的指甲沒有一毫厘的顫動,這?是一幕戲臺, 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帷幕還?沒有拉開。而他所扮演的并非神明,絕非神明。
他所扮演的是惡魔嗎?
不, 惡魔的面目同樣是模糊的,故事僅僅需要一個?被拯救者。
他想:真是沒有新意的劇本。
*
時間往回倒推幾個?時辰,那時候薩塔還?在門外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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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強大的魔鬼也拿主教費盡心思設置的法陣毫無辦法。于是他轉身離去,但在離去之前, 他給另外什麽人傳達了一個?訊號。惡魔清楚地竊聽到了一切,對于神來說毫不費力。
塔爾坐在門的這?一頭,房間裏安靜又安全。
他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
他猜到終究有這?樣一天。遲滞的進度讓投身于光明神的聖子終于下定決心,針對塔克修斯的計劃重新啓動。好在惡魔此時弱小又一無所知,唯獨藏匿和逃跑的技術值得警惕。
還?有将?他像是一件珍寶那樣牢牢鎖住的埃德溫。
他猜到會有這?一天,現在想想,今天确實是一個?很好的選擇。教會大部分的注意力都放在慈善晚宴那一側,埃德溫會離開房間一段時間,比其他日子要長一些。
諾亞不蠢,他做了審慎的計劃,有絕對不會失手的理由。
惡魔擅長藏匿,但諾亞的系統能夠精準地定位他的所在,讓他絕對無法脫身。
惡魔實力欠缺,若是正面迎擊,實力強大的聖殿騎士完全能夠能制服他。
還?有最後的、最後的阻礙。
主教的實力高?于神殿中所有人,他布置的防禦甚至能夠擋住勢不可當?的魔鬼。惡魔在其中很安全,就像保存于封口匣中的珍珠。
但是……
埃德溫布置的法陣有一個?致命的缺憾,那就是法陣以光明為本源。
光明之力源于神從指縫漏下的恩典,而聖子向光明神撒嬌賣癡,讨要寵愛,最終得到了神賜福的珠串,所有以光明力量為基礎的魔法在他手中,都将?不堪一擊。
面容絕美的聖子習慣在幕後蟄伏,這?一次他依舊沒有親自?動手。在他的手邊,聖殿的騎士長癡迷地注視着他,眼中滿是愛意,無論對方說什麽,恐怕都會毫不猶豫地去實行。
他穿着白銀般閃閃發亮的靴子,踏上了白塔的臺階。
而塔爾提前聽到了他們的腳步聲。
就算很接近了,惡魔依舊坐在原地,出神地思索着些什麽。在他身旁,黑書急切地扇動着書頁,字跡紛紛亂亂,就像雪花一樣飄落,世界意識在提醒黑暗神做出正确的選擇——聖子終于将?籌碼再?度押在了年輕的惡魔身上,這?意味着塔克修斯終于能完成他已經?缺席很久的任務。
接近他,才有揭穿他,摧毀他的條件。
“你在擔心什麽?”
神明終于擡起猩紅色的眸子,睨了它一眼。他把玩着手中的紅寶石發帶,發帶剛剛從他柔軟的黑色長發中取下,今天早晨主教親手将?它系上,
“我暫時沒打算毀約。聖子不是已經布置好了舞臺嗎?就由我把帷幕揭開。”
黑書終于消停了一點。
神明有一點猶豫,有一點留戀,就算他嘴上并不承認,但這?确實地表現在了他的行動上。他隐沒姓名踏入時間洪流,是為了解決氣?運之子和系統的事情?,現在沒有不抽身而去的理由。
所以世界意識不理解他此時的沉默,塔克修斯是神,神冷漠傲慢,高?高?在上,他知道自?己?此時應該做下什麽決定,否則就會暴露。
然後它确認性地排開濃墨重彩的顏色,
“他們待會将進入房間捕獲你,作為塔爾,你理應沒有反抗的能力。”
腳步聲接近于無,聖騎士注意不驚動他将?要捕獲的魔鬼,但屋內的惡魔已經?将?一切清清楚楚地收入耳中。
他最後摩梭了一下紅寶石發帶,随後将?發帶藏在手中。這?是神明的力量,所以不管諾亞準備的是什麽,都無法将?它從塔爾身上搜出來。
然後,在世界意識做出反應之前,塔克修斯走向房間的門,就這?樣輕易地踏過?了那幾個?防禦法陣,走到了外面的走廊之中。惡魔微微側着頭,凝視着騎士将?要到來的方向。
背後的房間裏傳來書頁的撲扇聲。
神明稍微勾了一下嘴角。他知道作為一只對行動毫不知情?的惡魔,一只與主教訂立了秘密契約的惡魔,不應該提前離開房間,甚至沒有離開房間的能力。
但是——
埃德溫。
主教今天将?要得到他苦苦盼望的一切,塔爾對毀掉這?一切并無興趣,他知道對方為此付出了多少不可言說的艱辛與努力。
他應當?得到這?一切。
發現了主教房間裏馴養的惡魔,這?聽起來能作為指控埃德溫的确鑿而不容置疑的證據。
所以神保護了他。
他解下了發帶,這?樣就不會有人認出那塊明亮的紅寶石和前一段時間上供給埃德溫的寶石有多麽相似;他離開了主教的房間,僅僅是這?樣可以很多種解釋,雖然冒着暴露的風險動用了神明的力量,但至少埃德溫在這?件事上不會收獲無法洗清的嫌疑;他将?會宣稱他和埃德溫并沒有聯系,如果?有必要,或許切斷他們的契約。
他帶着縱容做了這?些事情?,刻意忽略了思考埃德溫發現他失蹤後會有怎樣的心情?。
和人類相處的這?些時日說到底只是一場輕飄飄的夢境。神明容易感到厭煩,無數次試圖下定決心抽身而去,但不知為何,他總是一次次縱容自?己?留下的一點願望,哪怕這?種願望微乎其微。
人類總是讓他心軟。在埃德溫向上攀升的路上充滿危險,他時常容易破碎,塔克修斯為自?己?的停留找到了理由。不過?,他現在得到了他所想要的一切,權勢将?鑄就保護他的盔甲,牢牢地藏起野心家的心髒。
或許這?是一個?良機。
而埃德溫總是能做出正确的選擇。
*
埃德溫走出房間時,一切情?緒都被他硬生生地敲碎,揉進骨頭,在他的體內制造出血淋淋的傷口。但他沒有表情?,比平常的他還?要冷漠,世界上所有的情?緒在他眼中也像是會化?為塵埃。
直到走到白塔階梯的盡頭,他才擡起眼睛。
好在沒有人敢直視他的眼睛。
那雙灰色的眸子中有些無法觸碰的情?緒,連埃德溫自?己?也不行,他只是暫時将?這?些情?緒擱置在一旁,假裝它們不需要得到處理。
他現在非常……
他很正常。和所有時候一樣,埃德溫走過?一個?轉角,教會肅穆的白色建築物投下巨大的陰影,陰影将?他整個?人浸在其中。他走過?教廷的玫瑰花圃,紅色像是蔓延的火焰,刺痛了他的眼睛,在他眼中留下一點茫然。
他不自?覺地攥緊了手,手指死死地陷進皮肉。
疼痛能夠給予他苦澀的清醒,他現在被巨大的矛盾撕裂了,矛盾的想法在他腦海中亂七八糟地湧動着。他需要清醒,清醒能夠給他能力去妥善地将?事情?一件件處理清楚,然後,事情?可能會變好,或許這?一切只是一個?誤會,一個?可以解決的問題——
但是清醒同樣告訴他,就像是盤旋在頭頂的陰影。這?是一種直覺,但并不含混,就像是鷹沖着一個?方向沖下去,直到自?己?必将?捉到兔子那樣的直接,有種理性主義的冷酷和分明。
這?種直覺告訴他,一切都不會變好。
他才剛剛出門不久,然後他忽然開始想到歸程。
這?次房間裏沒有人在等他回去。
他很正常,此時并非思考這?一切的時候。沒有任何時候适合,但至少不是現在。埃德溫順着大聖堂右邊的通道向前走,石板明亮幹淨,幾乎一塵不染。路過?的信徒看見他會恭順地低下頭顱,向他行禮。幾乎所有人都将?敬畏他,因為他手中握的東西比任何人都多。
……但是沒有人在等他回去。埃德溫開始覺得自?己?或許病了,他現在又冷又熱,缺乏對外界的感知。塔爾總會給他泡一杯滾燙的茶葉,然後有點責怪地抱緊他。為了這?個?他每次都要拖上一會才用光明魔法治愈自?己?。
最後一個?轉角。
眼前的建築物巍峨而莊嚴,象牙白的檐角閃閃發亮,雕有繁缛複雜的花紋。
埃德溫走到大門前,伸手敲了敲門,就像他曾經?做過?無數次那樣。
他聽到了一聲“請進”。
*
在埃德溫大主教房間門前的走廊上發現了惡魔的蹤跡。
這?個?消息随着惡魔的引頸受戮迅速地向上傳播,又因為太過?于敏感而繞過?了事件的主人公,直接遞交到了教皇面前。
大概就在安其羅親王的死訊遞交上來後的一刻鐘。
那位銀發蒼蒼的老?人凝視着前來傳信的人,沉默了很久,接踵而至的消息顯然讓這?個?已經?決心盡可能遠離争端的人感到不安。但他的身份讓他不可能置身事外,
“派人請大主教過?來一趟。”
他最終這?樣說,頭上的冠冕閃閃發亮,穩定非常。
所以就是現在。
教會陛下再?一次謹慎地、毫無遺漏地打量着站在他面前的繼承人。埃德溫身上挑不出什麽毛病,這?個?年輕人有着最無懈可擊的能力,或許他生來就注定成為一個?非凡的領導者。當?他抽取塔羅牌時,神分配給他的牌面不是教皇,而是皇帝。
他灰色的雙眸簡直不像是人世間存在的任何材料所打造的。
在他處理教會事務時,這?雙眼睛有着不可思議的魔力,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在他面前虔誠地低下馴順的頭顱,甚至還?要敬畏地輕聲誇贊他的虔誠;而埃德溫能夠讓這?雙眼睛顯得如此冷漠,無機質的瞳孔幾乎不會轉動。
這?是教皇見過?最好的僞裝。
他的敵人會說深灰色的濃霧下掩藏着無數把刀刃,全部都淌着淋漓的鮮血,被這?樣的目光注視會使人感到不寒而栗。教皇很高?興自?己?不曾直接與這?種眼神對視,因為他對自?己?的勇氣?缺乏信心。
在教皇的目光下,埃德溫只是安靜地站立着。
至高?無上的老?人悄無聲息地讓嘆息聲從自?己?的唇邊漏過?,因為他意識到就算是此時此刻,眼前的年輕人都不曾露出破綻。他最終還?是選擇表露自?己?的友好态度:
“埃德溫,我的孩子,請到我身邊來。”
這?并不是他最屬意的繼承人,不過?其他人選都在和主教的競争中敗下陣來,教皇知道他并不是能做選擇的人。
埃德溫緘默地走近,但依舊保持着符合禮儀的距離。
這?個?世界上真有能夠接近他的存在嗎?
空氣?幾乎凝滞住了,這?次談話決定得倉促,似乎不合時宜。教皇在那一瞬間忽然覺得自?己?的擔心是多餘的,何必專門進行提醒呢,主教是他所見過?最聰明的人,他只是一個?不讨喜的老?人,所說的話并無創見,可以預料。
“我想你已經?聽說了關于惡魔的事,”老?人咳嗽着說,他近來身體越來越不如意。
“當?然,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過?錯,可能是意外,或者陷害。我的孩子,我想你無需擔心此事,光明神自?會做出決斷。”
說到這?裏幾乎就夠了。
教皇在想是否應該就此打住,随後他就能要求侍奉他的神官為他捧上白毛巾和止咳的糖漿,總是咳嗽損傷了他的心力。但在這?一次擡頭看向埃德溫時,老?人萎縮的頭顱忽然直愣愣地停下了動作。
這?是他唯一一次見到埃德溫流露出這?樣的眼神。
不是痛苦,不是仇恨,而是迷茫。他的迷茫像是霧一樣輕,很快地從他的眼中掠過?,除非像教皇那樣飽覽過?無數人情?緒的老?人,否則不足以捕獲這?種情?緒。
怎麽可能——
老?人無法掩飾他的震驚。
埃德溫留意到了他的震驚,當?然也清楚自?己?唯一一次情?緒的疏漏被老?人所窺探。他知道教皇已經?有所懷疑,所以才來找他談話,所以他輕聲地、言簡意赅地說:
“那就是我的過?錯。”
一瞬間,室內安靜得可怕。
就算是是針掉落在地上,聲音也将?清晰可辨。教皇還?沒有從震驚的餘韻中脫離出來,老?人喃喃地說:
“天吶,神啊,神啊……”
随後,他忽然繃緊了面孔,那雙已經?沉溺在衰老?和日複一日中的眼睛重新亮起來,發出可怖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埃德溫,說道:
“你清楚你要做些什麽。”
埃德溫沒有說話。不,他想要壓倒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氣?勢,但主教陌生而鋒利的目光還?是讓他敗下陣來。他知道他完全沒有看透主教,而埃德溫對他的了解已經?足以将?他制作成昆蟲學?家的标本。
于是,教皇一下子放軟了語氣?:
“消息已經?放出去了,當?然,輿論大部分偏向你,再?加上惡魔并非捕獲在你的房間。但是你明白,安其羅那件事情?之後,只有傻子才會和魔鬼扯上關系,現在正是風口浪尖,為了教廷的門面,我相信你知道什麽決定是正确的。”
老?人開始絞盡腦汁思考能夠使用的知識,在他漫長的一生中,他也曾經?歷幾次驚險刺激的場面,啊,犧牲,永恒的犧牲——
“若你需要,”教皇壓低聲音,“我這?裏有解除契約的秘術。”
他的聲音漸漸化?為虛無,因為埃德溫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個?可悲的存在,或者一截行将?腐朽的木頭。
主教垂下眼睛,他看着自?己?胸前銀質的紐扣,紐扣上雕飾着玫瑰花的紋樣:
“我已經?知道了。”
這?是一個?保存了很久的秘密。從訂立契約的那一天開始,埃德溫就命令自?己?的人去探訪解除契約的方法。這?是禁咒,但恰好他們遇到了一個?活了數千年的精靈,于是第二個?星期這?個?咒語就出現在了埃德溫的桌子上。
他自?己?都沒有想過?會這?麽快。
但更?快的是他改變的心意。他那時還?沒有動心,卻已經?下意識想要讓惡魔留在身邊。
教皇終于松了一口氣?。
埃德溫看上去游刃有餘,果?然,他這?把老?骨頭還?是不該管這?些閑事。主教完全能夠從這?起最後的事件中抽身而去,就連惡魔也并沒有将?他招供出來——當?然,就算惡魔說了些什麽也無所謂,他本來就是邪惡卑賤的存在。
教會剛剛在和王室的競争中取得了勝利,勝利是需要時間來填滿的,埃德溫這?段時間要做的事情?有很多,教廷只剩下一個?教皇的備選。
他會知道該怎麽做選擇。
疲憊一陣陣湧上教皇的肩頭,老?人被無法抵擋的倦怠感擊碎了。他允許埃德溫離開,年輕的主教腳步輕捷而堅定,最後那一眼是深灰色的,深灰色足以掩蓋所有東西。
埃德溫推開門,走了出來。
然後他意識到自?己?應該回去。回到他的房間。房間冰冷而安靜,像是他生命中大部分時候看到的房間的樣子。
四下無人,教皇的門前靜悄悄的,他們的談話是秘密的,所以沒有人被允許靠近。
主教擡起手。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做這?個?動作,但是動作讓他很熟悉。此時陽光正好,明媚耀眼的光芒鋪在地上,像是金子,所有的情?緒都在陽光下無處躲藏。
指尖傳來柔軟潮濕的觸感。
埃德溫碰到了自?己?的眼睛,然後他意識到自?己?在流淚,大概是因為陽光太刺激了。所有的淚水沒有來得及流出眼眶,就被他的指尖接納,濕漉漉的痕跡。
這?不算是徹底的流淚。他不是在哭。
他……
他想到惡魔從後面覆蓋住他的眼睛,而他眼中濕漉漉的海霧曾經?弄濕了塔爾的手。塔爾勾起嘴角告訴他,你在哭,你需要一個?擁抱。這?些想法讓他感到惶恐,他還?沒來得及做決定,任何決定,卻像是已經?做了決定。
而他終究要做下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