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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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證明,還真有人敢來。
不光有,還絡繹不絕。
不是,你們真不怕死啊!
蘇景殊很懵,文人之間情比金堅他理解,堅到這個地步他不理解。
瘟疫!會傳染的瘟疫!稍有不慎就嗝屁的瘟疫!
要是尋常頭疼的腦熱也就算了,這是瘟疫不能随便探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不是這樣玩的。
幸好守在門口的衙役态度堅決,安樂坊只能進不能出,別說友人進來探病,就是親爹親娘都不能進。
小小蘇蹲在門口看着一波又一波的人來了又走,感覺他們梅先生的人脈和他爹有一拼,不,應該是更勝一籌。
哇,不怕死的人真多啊。
瞧這一波又一波的,閻王爺都得誇他們積極。
安樂坊陸陸續續進人,閑雜人等一律不準靠近,開封府的衙役忙活不過去,包拯直接請命将駐紮在城外的禁軍調過來幫忙。
城裏的病患全部挪到城外,和患者接觸較多的也強制帶出來隔離,不過三天的時間幾排院落都住的滿滿當當。
城外哼哧哼哧緊急加蓋房屋,城裏挨家挨戶巡查躲藏起來的病患,幾天下來原本長了雜草的路都給踩平了。
這年頭百姓對官府有着天然的畏懼,看到衙役挨家挨戶上門搜人都吓的不行,要不是開封府在所有街道都貼了告示解釋來龍去脈,又派了大量的官差去給百姓解釋出城只是治病,怕是衙役去家裏搜都搜不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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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太學的學生都去了安樂坊,百姓有什麽好怕的?
那些學生正是熱血沸騰的年紀,路見不平連官家都敢罵,要是在安樂坊中受了委屈肯定要寫詩文譴責,有那些未來的國之棟梁在,朝廷肯定會上心。
如此宣傳了四五天,這才終于出現家中有疑似染上疫病的人後主動到衙門上報的情況。
有第一例就有第二例,不管怎麽說,事情總歸在朝着好的方向發展。
京中疫病發現的早,開封府動作迅速,沒有讓病情擴散到周邊州縣,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這些天梅堯臣的病情雖未好轉,但也沒再加重,不過精神頭比剛過來的時候好了許多。
太醫診脈之後越發篤定不讓人來探病對病患有好處,病人就要有病人的自覺,放松心情安心養病比什麽都重要,多深厚的感情啊非得趕在疫病的時候顯擺?
都走都走全都走,一個都不準放進來。
安樂坊裏除了太醫院的太醫還有從城裏諸多醫館中抽調而來的大夫,城中病患挪到城外,醫館的壓力減輕,也能騰出手來去城外幫忙。
口罩和防護服都緊着安樂坊用,城裏的醫館還沒有普及到,新來的大夫們看到安樂坊中太醫們的新奇穿戴很是驚訝,“這是什麽?”
帶他們進來的太醫簡單解釋了幾句,他們最開始也覺得穿戴成這樣不太方便,但是穿戴了幾天發現的确有用。
以往疫病傳開會有很多大夫感染,可能這次是疫病沒那麽兇,也可能是他們穿戴的口罩和防護服派上了用場,這次安樂坊中竟然沒有一個大夫染上疫病。
新來的大夫們聽的連連點頭,防止病氣入體的确很重要,如果穿戴成這樣就能擋住病氣,方便就得排到後面,寧肯動作慢點也得以性命為先。
太醫們嘆道,“誰說不是呢。”
然後把這些新來的全部推進暫住的院子裏換防護服。
城裏派來了大幾十個幫手,太醫們肩上的擔子輕了許多,終于不再像前些天那樣看誰都像殺父仇人一樣。
蘇景殊住的那排院落裏有兩個人發病被送走,由于發現的早診治及時病情并不嚴重,除了有些低熱咳嗽之外還能和往常一樣看書寫字。
只是這些後來發病的雖然病情不嚴重,但是數量卻越來越多,且大部分都是從城裏運出來的。
有禁軍和開封府的衙役駐守在外面,安樂坊中治病救人進行的有條不紊。
蘇景殊也沒有閑着,他被安排了一個重要的任務,根據安樂坊的現狀來整理出一套可以推行各州縣的防治措施。
主筆:蘇景殊
監工:孫直講和太醫院的太醫們
因為太醫們前不久剛去他家給他看過病,在安樂坊重逢竟然還有種“他鄉遇故知”的別扭感覺。
蘇景殊:……
就是說,這種事情交給別人來也可以吧?
可是就算心裏覺得孫直講來動筆比他更合适他也不敢說,只能在衆人和善的監督下将他寫過一遍的東西再寫一遍。
上次寫的倉促,這次有足夠的時間給他醞釀寫草稿,完全可以将他上輩子經歷過的各種防疫措施改善成這個時代能操作得來的法子。
殺菌消毒四個字說起來簡單,千年後和千年前的法子完全不一樣,不過酒精蒸餾提純可以安排一下,百分之七十五的酒精比之前發的酒醋殺菌效果更好。
蒸餾的器皿也不用他操心,京城有很多香水鋪子,不少鋪子都懂得“花露蒸沉而成液”的法子。
據說那法子是商人從大食偷師學藝悄悄傳過來的,本來法子在大食大家都不知道,傳回大宋後立刻就傳開了。
畢竟除了工藝配方也很重要,京城的貴婦人買東西很挑剔,香水味道濃了淡了都不行,要的就是一個恰到好處。
然而每個人對恰到好處的要求都不一樣,這麽一來除了幾家大店會碰香水生意,其他店鋪寧願高價從大食商人手裏采買也不願意冒風險自家制香。
蒸香水的器皿得用上好的琉璃,琉璃那麽貴,打造一套器皿的錢好幾十瓶香水都都賺不回來,沒必要冒那麽大的風險。
打造蒸餾器皿對商人而言是大手筆,對朝廷來說卻只是毛毛雨,反正有朝廷給兜底,花錢不心疼。
孫直講閑着也是閑着,寫好一張他就看一張,有些感覺像是小孩子胡思亂想,但是仔細一想似乎還挺有道理。
花露可以蒸,酒水自然也可以蒸,酒水中蒸出來的精華叫酒精完全沒問題。
烈酒可以用來給傷口去腐消毒,酒水中蒸出來的精華效果的确可能會更好。
那麽好的主意以前怎麽沒人想起來呢?
周青松認真的思考了一會兒,回道,“先生,蒸出來的酒精不能喝。”
孫直講一想也是,文人清雅,喝的都是淡酒,講究小酌怡情。大辛大熱即大毒,只有魯莽武夫才喝烈酒。
酒水太純了不合士大夫的口味賣不出去,酒家賺不到錢,自然也不會去釀。
大夫治病并不經常用到酒水,想到這裏的可能性也不大。
奇思妙想果然還是得看小孩兒。
“先生,我不小了。”蘇景殊擡起筆杆指指自己的腦袋瓜,“這叫還沒有被世俗污染過的清澈大腦,新的,好使。”
“繼續寫你的,別插嘴。”孫直講笑罵一句,琢磨現在讓人送套琉璃器皿來的成功性有多大。
大夫們忙着治病救人,他們這些潛在病人卻都閑着,旁邊還有個擁有“沒有被世俗污染過的”臭小子,先看看能不能把酒之精華給蒸出來然後再決定要不要把這一頁交上去。
蘇景殊很有信心,“我來畫圖,讓工匠們按照這個樣式來燒。”
周青松轉過身,“你又知道?還是用你那沒有被世俗污染過的清澈大腦想出來的?”
“這倒不是。”小小蘇笑的露出小白牙,“我娘在城裏開了間胭脂鋪,裏面有賣各種花露,下次有空帶你去看看,回頭議親了記得來照顧生意。”
周青松白了他一眼,繼續去旁邊陪孫直講查漏補缺。
這東西非常重要,寫出來是要下發到州縣作為參考的,一點差錯都不能有。
他們檢查完太醫院的太醫也要檢查,太醫院的太醫檢查完官家還要親自看,确保無誤之後才會下發到州縣讓州縣照辦。
蘇景殊撇撇嘴,他感覺到太醫院那一步就已經夠了,完全沒必要拿給官家看。
官家又不懂,多此一舉。
院子裏忙忙碌碌還算安生,他們這些人沒有發病,按理說已經可以回城正常生活,但是為了以防萬一太醫院還是決定讓他們多待幾天。
現在房宅還住得開,等過些日子住不開了再讓他們離開。
隔離觀察的幾排院落還算輕松,不遠處病患居住的地方氣氛已經開始沉重。
瘟疫是要死人的,即便這次開封府動作很快,太醫院的太醫也一直在安樂坊忙活,也還是擋不住會有人死去。
周青松說的沒錯,熬不過去的大多是老人和小孩兒。
這些得了疫病去世的人不能入土為安,必須焚燒才能避免瘟疫傳播,民間對待瘟疫也是應燒盡燒,所以即便家屬哭的死去活來也不會攔着官府焚燒屍體。
安樂坊外面的哭聲從最開始傳出的那天起就沒停過,蘇景殊也不再去門口蹲着玩了,甚至連看書都看不下去。
他本來以為這輩子見過最可怕的場面是無憂洞裏的屍體,但是現在聽着外面的哭聲感覺比當時見到那些屍體時還要難受。
也就是前兩天已經把防疫小冊子寫完,放到這兩天他根本就寫不下去。
周青松坐在他旁邊,心有戚戚,“大家不願意來安樂坊也是因為這兒會死很多人,今年還算好的,堅持了那麽多天才有人死,往年都是人進來沒幾天就變成屍體了。”
恐慌是會傳染的,病患在家還能有家人哄着勸着,安樂坊中病患多大夫少,沒人能時刻關注病患的心情。
誰都不知道下一個死的會是誰,有時候自己吓自己都能把人吓死。
隔壁的同窗顫顫巍巍扶着門框,“我感覺我心慌氣短、渾身發寒、頭暈腦脹、說話哆嗦,哪哪兒都不舒服。”
周青松往那邊看了一眼,心态穩如老狗,“看,那就是典型的自己吓自己。”
蘇景殊嘆了口氣,打起精神往那邊喊,“待會兒會有大夫過來,該吃藥吃藥該睡覺睡覺,穩住啊!”
隔壁的隔壁的孫直講無奈搖頭,“這就吓的頭暈腦脹,将來到朝堂可如何是好?”
他們在同一座院落裏住了那麽多天,每天都會有大夫過來診脈,有情況立刻就能發現。
這次疫病的症狀也不是心慌氣短頭昏腦漲,他這純粹是吓破膽了。
旁邊,錢直講美美的躺在床上,“還是上學太清閑了,等他到了養家的年紀就知道俸祿照發還不用幹活的日子有多舒坦。”
孫直講摸摸鼻子,識相的沒有搭話。
整個國子監只有管賬的最忙,除了管賬的其他人都很清閑,上課的時候上課,沒有課的時候和好友吟詩作對,看朝廷哪個政策不順眼還能提筆寫寫意見。
教教課編編書,雖然俸祿不高,但是小日子過的都挺悠閑。
除了管賬的。
嚯嚯嚯嚯嚯嚯嚯。
等大夫過來給隔壁的學生看過然後得出沒病的結論之後,院子裏的其他人笑話了他一番,壓抑的氛圍也好了不少。
被死亡陰影籠罩的日子又過了好幾天,病患那邊的情況穩定下來,接連三天沒有死人之後,蘇景殊他們這些潛在病人也得到了一個好消息。
他們終于能離開安樂坊了。
各個院落都傳來歡呼聲,大夫們送走潛在病人也不忘安慰病患,最危險的時候已經過去,大家肯定都能平安回家。
衙門安排馬車送他們回城,太學的直講和學生們最好安排,直接全部送到太學,之後要去哪兒衙門就不管了。
這次太學連直講帶學生全部被拉去安樂坊,如今回來了絕大部分,還有幾個染了病的沒能回來,想來也要不了多少天。
國子監的管事們提前知道他們要回來,已經準備好熱水和新衣裳,所有人下了馬車就進澡堂,穿過的衣裳全都燒了,出來後燒艾草驅邪除晦氣,一整套流程行雲流水,每個人都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蘇景殊穿上嶄新的校服,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回家之後該不會也要來這麽一出吧?”
周青松愣了愣,二話不說立刻後退,“記得幫我感謝你三哥的衣裳,再會!”
蘇景殊:……
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
洗澡換衣裳的時間,太學門口已經停了一堆來接崽回家的馬車。
蘇景殊和同窗們告別回家,看到久違的家門口還沒來得及感嘆就被圍了起來,“娘!洗過澡了換過衣服了也熏過艾草了!這是我新領的校服不能燒!!”
最後一件啦!再燒就真的沒有啦!
然而衣服保得住,熏艾草的流程卻不能省,小小蘇暈暈乎乎回到家裏,感覺自己都快變成了艾草。
這些天京城人人自危,生怕疫病大肆傳播開來。
蘇家去年年底才搬到京城沒有親眼見識過疫病的可怕,但是沒見過不代表沒聽說過,汴京本地人那麽抗拒安樂坊,可見那塊兒不是什麽好地方。
程夫人在放兒子離開之後就後悔了,這些天提心吊膽食不下咽,憂心程度和上次傻小子生病不相上下。
上次兒子病的嚴重卻在跟前,這次兒子活蹦亂跳的離開卻不能見面,沒法說哪個好哪個不好,她更希望兒子無災無難健健康康。
“娘,我怎麽感覺景哥兒出去一趟還胖了呢?”蘇轼拍拍小老弟的肩膀,過來打斷他們娘親的擔驚受怕,“沒錯,就是胖了。”
蘇景殊面無表情,“哥,你怎麽不說我還長高了呢?”
蘇轼比劃了兩下,“高了嗎?”
小小蘇深吸一口氣,“蘇!子!瞻!”
兄弟倆鬧成一團,程夫人顧不得感傷,看小兒子這麽有精神便放心的去廚房安排飯菜。
景哥兒平安歸來,今晚要好好慶祝一番。
太學的學生們平安回城,沒過幾日,幾個痊愈的病患也獲準離開,安樂坊中再不見之前的絕望恐慌,尚未痊愈的病人也都開始精神滿滿的期待離開的那一天。
太醫和衙役們将安樂坊中的情況統計好送往開封府,包拯拿到之後立刻進宮面見皇帝。
此次瘟疫僅有四百餘人患病,死亡人數也只有十餘人,還都是年老體弱之輩,去年大水之後的那場瘟疫足有近萬人感染,這個結果比他們預想中的好太多了。
包拯匆忙進宮,見了皇帝後沒有廢話立刻呈上奏疏。
官家最近諸事纏身,原本以舊疾複發為借口躲避群臣刁難,借着借着就真成了舊疾複發。
他剛立了個年輕力壯的皇子,不願意将手裏的權力交出去,這些天又憂心城裏的瘟疫,看上去虛的仿佛風一吹就能吹倒。
奏疏上的數字寫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官家來來回回看了好幾次,确定不是花眼看錯了之後震驚道,“怎麽會這麽少?”
包拯的黑臉更黑了。
官家意識到說錯了話,連忙解釋道,“去歲京師瘟疫來勢洶洶,死者将近有兩千人,朕只是太過驚訝。”
包拯神色稍緩,從袖子裏拿出另一份奏疏,“此次疫病控制得當一來是太醫院的太醫醫術高明,二是開封府反應迅速禁軍配合得當,三來就是蘇小郎呈上的這《防疫六策》起到了大用。”
“蘇小郎?”官家眼睛一亮,“可是先前在清剿無憂洞中立下大功的蘇小郎?”
包拯:……
“正是。”
合着您是半點都沒把炸藥放在心上。
包大人在宮裏給太醫院開封府禁軍以及開封府編外成員蘇小郎邀功,而蘇小郎本人卻在家裏玩火。
字面意義上的玩火。
他二哥蘇轼對蒸餾酒精非常感興趣,悄悄用零花錢讓工匠燒了一套器皿出來玩。
按他哥的說法,他花他自己的零花錢,玩夠了之後還能把東西送去娘親的鋪子裏蒸花露,這下就算暴露出去也沒法說他亂花錢,沒準兒還能讓娘補貼一下燒琉璃的錢。
如此機智,不愧是他。
大蘇蒸幹了好幾壇子酒水之後自覺掌握了火候,好不容易得了一小碗酒水立刻熱情的邀請兩個弟弟來品嘗他蒸出來的烈酒。
三弟可以用杯子喝,小弟只能拿筷子蘸。
蘇景殊伸出舌頭舔了一點點,直接皺成包子臉,“好辣!”
蘇轍忍了又忍,看在這是他哥親手釀出來的酒的份兒上,到底還是沒有直接吐出去,“是很辣。”
心意很好,下次別再給他喝了。
蘇景殊灌了好幾杯水壓下那股子酒氣,搓搓胳膊建議道,“可以給狄将軍送幾壇子,他們當将軍的應該喜歡這種烈酒。”
“狄将軍不在京城。”蘇轼笑眯眯說道,“聽說狄娘娘天天念着給他相看姑娘,他實在忍耐不下去連給官家上了十幾道奏疏,待到官家點頭後立刻馬不停蹄返回西北鎮守三關,想給他送酒得送去西北邊城。”
蘇景殊:……
這理由的确連官家都不好拒絕。
作者有話要說:
小小蘇(唏噓):連狄大将軍都逃不過催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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