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四年後。
江南瑞安。
正是夜将深未深之時,一艘在水路上航行了将近十日的貨船終于抵達碼頭,船老大吆喝的聲音亮出來,喊醒了船上昏昏欲睡的衆人。
一個小厮模樣的年輕人跑上甲板,高聲喊着,“閻羅姐!在哪兒?”
他聲音大,傳得遠,碼頭上的人都聽見了,頻頻望過來。幾個大漢身後走出來一個二十出頭的女人,手裏拿着一杆煙,邊聽着手下人報貨,邊皺眉應了一聲,“叫喚什麽?有勁沒處使就去看看随宴她們醒了沒,該下船了。”
顧八荒明明聽清了惜閻羅的話,還是要巴巴跑過去,湊到人面前挨她一下揍才舒坦,捂着被踢的屁股跑進了船艙裏,臉都紅了幾分。
船艙裏條件不是很好,堆滿了貨物,連天飄在水上,透着股黴味兒。顧八荒想着,就這樣的環境,自己一個大男人都呆不舒服,更別說那三姐妹了。
他嘆口氣,點了蠟燭走進去,“随宴?醒了嗎,出個聲啊?”
還沒走出兩步,一個臉蛋清秀、身材卻清瘦的女孩趕忙跑了出來,一把捂住他的嘴,“別喊!大姐好像發夢魇了,滿身都是汗,叫不醒。”
“夢魇?”顧八荒對她們是知根知底的,收起了嬉皮笑臉,把蠟燭塞到随河手裏,“那我們先卸貨,你們別急,等她自己醒了就好了。”
随河滿臉愁容,還是牽強沖他笑笑,“謝謝你,八荒。”
顧八荒不太喜歡自己的名字,更不喜歡別人這麽叫自己,但是當下他不計較,颠颠跑出去找惜閻羅了。
随河拿着蠟燭轉身,繞過一堆貨物,在滿鼻子的潮濕黴味中,勉強看清了坐在地上的随海,還有躺在随海腿上滿頭大汗、睡不安穩的随宴。
只要是走水路,随宴必定不好受。
饒是過了那麽久苦日子,随河還是沒忍住想掉眼淚,蹲下之後就開始哭,“二姐,大姐是不是病了,我們該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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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怎麽辦”這個問題,困擾了他們那麽多年,可是從來沒有人找到過答案。
随海一手抱着随宴,一手給随河擦了擦眼淚,明顯自己也要哭出來了,卻還死死忍着,“沒事。之前也有過幾次,一走水路大姐就會做噩夢,醒來就好了。別哭了,随河。”
随河不經常跟着他們跑貨,還是第一次遇上随宴這樣,被隋海哄了幾句之後,眼淚反而更止不住了。
“好了。”随海被她哭得心煩了,“你出去吧,蠟燭放這兒,我等大姐醒過來。”
“我不。”随河搖搖頭,抓着随海那只手不放,人也往随海身邊湊,“二姐,我陪你。我不哭了,你別趕我走。”
“你走”、“不要你了”,這些話,不管放在随家現在哪個孩子身上,都相當于一把能将人捅穿的利刀。
兩姐妹不再說話,齊齊盯着眉頭越擰越深的随宴。她們的大姐這些年瘦了很多,身上幾乎沒有什麽肉。她也很少笑了,眉頭連天擰着,好像再沒有能讓她開心的事了。
家裏小孩都知道,那個和戶部侍郎家小公子打完架,還能笑眯眯請他們去風酒樓吃飯的那個大姐,再也回不來了。
随宴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她爹她娘都是名滿都京的名角,但在沒名滿之前,這兩人也就是在風滿樓旁邊那小胡同裏深處一個破戲臺子上唱戲的人。随宴喜歡聽戲,聽高興了還學着那些有錢的官老爺往自己爹娘身上扔碎銀子,不知道給自己招來多少頓暴揍。
她學不會唱戲,還真是見鬼,她就是學不來。
娘的戲服她也偷穿過,三嬸嬸偷偷給她扮相,誇她比她娘還好看,随宴一樂,張嘴嚎了兩嗓子,差點讓三嬸嬸也給她一頓暴揍。
爹娘說唱戲唱得再好,終究是個戲子,随宴不會唱戲,倒也斬斷了這條路,或許将來可以靠讀書謀條生路。
随宴喜聞樂見,爹娘的自我寬慰她可聽太多了。進了學堂也不老實,和戶部侍郎家小公子的仇能說上個三天三夜,每天下學回家就是向弟弟妹妹們吹噓自己今日又使了什麽陰招打敗了小公子,吹噓完還得挨一頓揍。
那麽歡快的日子,她過了十幾年。
鼻腔裏溢滿了清冽的水汽味兒,随宴感覺自己又到了那條搖搖晃晃把她送往遠方的船上,回味往事沒帶來喜悅,反倒招來了這麽個難忍的感受。
她突然嗓眼一哽,似要哭出來。但好幾年沒哭過了,腦子卻異常清醒地記得“不能在弟弟妹妹們面前哭”,她一個激靈,竟然趕在發出嗚咽前醒了過來。
随海第一個注意到她睜開眼,表情一松,喊了她一聲,“大姐。”
随宴渾身酸軟,她身體沒以前好了,受不得長時間飄在水上,骨頭都發着酸。随河趕緊撲過來,小臉皺着,看起來緊張兮兮的,“大姐,你終于醒了!”
“沒事。”随宴手扶着腦袋,軟綿綿撐着随海的肩起身了,她接過蠟燭,不願多說什麽,“到瑞安了?出去吧。”
外頭的貨已經卸得差不多了,看見她們出來了,惜閻羅這才讓人進船裏去搬東西,她把煙塞到顧八荒手裏,朝着随宴走了過去。
“沒事兒吧你?”惜閻羅圍着随宴轉了一圈,雖然看上去她不像個好人,但眼神裏對随宴的關心還是能看出來是真心的,“說了這回帶你倆妹妹去就行,你這一走水路就犯病,我是真沒轍。”
“做個噩夢而已,能死人還是什麽?”随宴出了一身汗,正難受着。她轉頭看了看,碼頭上站着這次貨物的買主,那人遠遠看着他們,手下的人都來幫忙搬貨了。
随宴估摸着是用不上自己了,對惜閻羅說道:“我就不幫忙了,急着回去。這趟的镖費結了讓顧八荒給我送來吧,別忘了隋海和随河的份兒。”
“我能少得了你的?”惜閻羅低頭看着隋海和随河,語帶嫌棄,“趕緊攙着你姐回去,看着要死不活的樣子,讓人難受。”
随河不怎麽喜歡惜閻羅這個女人,長得好看惹她嫉妒是一方面,總對她家大姐出言不遜也讓她心裏總不是滋味。聞聲,她輕輕哼了一下,“我們自然知道攙着大姐,不用你說。”
她不悅,但只敢表現出來三分,畢竟大姐養家的錢,大多都是靠跟着惜閻羅跑貨賺來的。
惜閻羅兩眼玲珑透了,但是犯不着跟個小丫頭片子置氣,搖搖頭走了。
碼頭到他們住的那個老宅子并不遠,天已然黑透了,随宴路過一個賣糖人的小攤,腳步頓了頓,在身上摸好久才摸出幾文銅錢來。
“想吃糖嗎?”她看着輕松,似乎跟以前那個動不動喜歡散財的大姐一模一樣,“剛好能買倆,你們偷偷吃完再回去。”
她擡腳要走,随海和随河一人一只手把她拉住了,随宴回頭,發現自己這倆妹妹臉色都不太對,“怎麽了?”
随河嗓眼發疼,沒說話。
随海從她手裏接過銅錢,“買一個就行了,家裏只剩小弟喜歡吃糖。”
随宴終于緩過神來。啊對,只有小孩兒才喜歡吃糖,他們家都是大孩子,不懂事的小孩兒已經只剩随子堂一個了。
心神不寧,随宴的腦袋竟開始疼,她擺擺手,“嗯,那、那就買一個給他吧。”
她怎麽做個夢還做傻了。
自己的親妹妹,不是老早就被自己送走了麽。
作者有話說:
诶嘿,寒假開始了!今天開始應該天天會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