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林淵怎麽辦?
第1章 林淵怎麽辦?
白山鎮靠山,不過彈丸之地,私織作坊卻有三家。此地有一種草名金線,莖葉脈絡混入絲中,繡在衣上,能令所繡圖案在光照下形動色飛,呼之欲出,為當朝權貴喜愛。
郁卿便在私織作坊裏尋了個剝金線草的活計。
已是初冬,她雙臂仍要浸在刺骨冰冷的水桶裏淘洗,一天下來渾身酸痛。
就算這樣,也比回建寧王府,給書中的男主作寵妾好。
郁卿想起書中她的結局,渾身發冷,打了個寒顫。
待太陽漸漸西斜,織坊裏的娘子們紛紛準備回家燒飯,郁卿也搬起浸桶往水溝邊去。
迎面走來作坊的管事,郁卿心道不妙,趕忙繞開。
緊接着她腿彎一痛,整個人摔在積滿髒水的磚地上。浸桶咕嚕嚕滾到一旁,潑出來的水惹得旁邊娘子“啊呀”大叫。
身後傳來管事刺耳的笑聲。
郁卿閉了閉眼,緩緩爬起來,手臂和膝蓋都生疼。
明日就要結月錢,管事偏要今日找茬。先故意罵她做工懶怠,快下工就當着衆人的面踢她。
郁卿氣得渾身發抖,有幾個好心娘子為她拾來浸桶,拿抹布給她擦擦手,低聲安慰她:“算了,別理他。”
“摔壞浸桶,扣兩天工錢。”管事譏諷道。
郁卿冷冷道:“那是你踢壞的。”
管事嬉皮笑臉:“我端着浸桶不成?”
郁卿沒有再說話,死死盯着管事大搖大擺地走來。
越過身邊時,他還吐了口痰:“看什麽看?”
郁卿捏着浸桶的手發白,誰也沒料到,下一刻她掄起浸桶狠狠砸了管事脊背。
管事發出一聲凄厲的嚎叫,踉跄往前摔進污水裏,似是不相信郁卿居然敢打他,呆愣了片刻終于怒喊:“給我抓住她!”
可衆娘子都被方才那一幕驚呆,舉足無措愣在原地。
郁卿扭頭抄起自己的籮筐就往鎮口跑。
她雙手發抖,眉頭緊鎖,路上見到人也不打招呼,一直回到山腳下的小院。
打開家門,熟悉的聲音傳出:
“回來了?”
短短四個字,有如定海針,讓郁卿突然回神。
她回家了。
小小一間屋子裏,天未黑也點着溫柔的燭光。床對面就是案臺。案臺前的輪椅上,坐着一個年輕郎君。
他與這裏格格不入,若孤松明月生在陋室。容顏氣度太異于常人,讓人總忽視了他只是身着麻衣,簡單束發而已。
郁卿才意識到自己手腳已經凍僵,額前頭發都打绺了,整個人狼狽不堪。濕衣被料峭寒風吹透,她劇烈地咳嗽幾聲。
謝臨淵雙眉微不可查地皺了一下:“出了什麽事?”
“沒事。”郁卿吸了吸鼻子,哆哆嗦嗦從背簍裏翻出一包油紙,放在案臺上,帶着濃重的鼻音道,“我買了鎮上的炸餅,你嘗嘗。”
她這幅模樣甚是好笑,謝臨淵轉動輪椅到她身旁,拽住她的手臂,卻意外攥得一手濕。
“走路不看路,掉水溝裏了?”
郁卿嘟囔:“你才看不見路。”
說完她頓時心中後悔,林淵是真的看不見路。她這麽說,他又該生氣挖苦她粗鄙不修邊幅。
謝臨淵果然冷下臉。
片刻後,卻道:“織坊的人欺負你了。”
郁卿僵在原地,不明白林淵如何猜到。
她本想說沒事,剛一開口,眼淚卻不争氣地先掉出來。
郁卿也不清楚為什麽,明明被踢倒在污水裏也不算委屈。但林淵一問,她胸腔裏沸騰的憤怒就轉着彎地化作了難過。
她忍不住一頓痛罵,将管事騷擾她,想逼她委身,不得手就欺負她的事通通倒給林淵聽。
謝臨淵冷聲道:“那為何還去這家織坊,故意找不痛快?”
郁卿熄聲了。
因為其他織坊不收沒戶籍的娘子作工。
郁卿是花籍,鎮上的人雖不明着問,心裏卻清楚。按本朝律法,花籍女子若逃跑,先杖二十,然後送回在籍地,或者押送邊關充營妓。
織坊管事仗着郁卿不能告官,使勁兒欺負她,郁卿一向都忍了。
若她告官,林淵也要被罰包庇罪。
郁卿不想牽連林淵,也不願他知道這些。
回想起書中她的命運,郁卿心中百味陳雜。
林淵知道的越少,受她連累越少。
“那明日換一家織坊問問。”她專心數着泥罐中存錢。
謝臨淵蹙眉:“橫豎不過三個銅板,他們為難你,就先別去了。”
郁卿胡亂嗯了兩聲敷衍。那可是三個銅板呢,她再拿六個銅板,就能換一匹布,給林淵的輪椅上加個軟墊。木頭硬邦邦的,她都覺得不舒服,更何況他整日坐在上面。
謝臨淵看着她忙前忙後,避重就輕的模樣,垂眸斂去眸底的愠怒。
這不是第一次了。每到關鍵時刻,郁卿就說些糊弄話,從不将他所言放在心上,整日裏陰奉陽違。
無非是瞧不起他如今殘疾失明,覺得同他說了也沒用。
謝臨淵面色冷淡,指腹輕輕撫過輪椅木扶手,暗面有一串整齊排列的劃痕計數。
鄉野村婦,未受教化,在她身上費心不如打水漂。
燒好水後,郁卿拖過浴桶和皂角。今日摔進污水裏臭了衣服,得趁早洗幹淨,明日才不會發馊。
她擔心林淵聞見這股味,只想趕快脫掉發臭的外衫。
穿書前,她從未與別人共處一室脫衣洗澡,更別提林淵是個男人,即便他雙目失明,郁卿局促不安的感受依然揮之不去。
上輩子郁卿家中雖不富裕,和爸爸媽媽住着老小區的兩室一廳,但至少廁所裏有浴室,她有獨立的卧房。
如今屋子就這麽大,只得将就。
郁卿背對着謝臨淵解開衣帶,衣料摩擦的聲音細細索索,她手指越急手指越不靈活,越解越慢。好不容易解開,終于松了口氣,趕快坐進浴桶裏。
暖流瞬間包裹住她冰冷的四肢,驅走初冬的寒意。
郁卿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又突然意識到什麽,閉緊了嘴,偷偷望向案前。
謝臨淵依然背對她而坐,筆直的脊梁像一棵青松巍然不動。
郁卿被熱水熏得雙頰通紅,看不見他的臉,也羞于沐浴時同他講話。
林淵雖有些權貴人家的毛病,卻始終是個正人君子。
郁卿解開發帶,撩起水洗頭發,餘光都刻意避開他的方向。
二人皆沉默不語,滿室水聲纏綿,燭光搖動。
沐浴完後,郁卿拖着澡桶,準備去外面倒洗,卻被謝臨淵截住:“頭發還潮,莫要出去受冷風。”
屋門關上,隔絕了冬夜的寒氣。
郁卿坐在暖烘烘的熱牆邊擦頭發。聽見外面的倒水聲,她咬着唇瓣笑了一下,心底像被浪潮拂過。
撿到林淵時,是去年冬天。
那時織坊關門,郁卿挨家挨戶也求不到一份糊口的活計,只好進山挖野菜根。郁卿又餓又凍,累倒在山洞裏。醒來時卻看見一個滿臉血的侍衛站在面前,給她三貫錢,叫她照顧身旁的郎君幾日。
郁卿餓得要瘋,為了三貫錢,說什麽都答應。
侍衛消失在暴風雪中。待雪停後,郁卿做了個木筏,将那渾身是傷,容貌绮麗異常的郎君拖回家裏。
起初林淵性情暴躁,對郁卿冷嘲熱諷,惡語相向,還經常砸碎她的碗碟。
郁卿不計較,她明白,林淵只是難以接受自己失明又殘疾的事實。
上輩子郁卿的媽媽也遭遇過車禍,截肢後性情大變。
但爸爸和郁卿的用心照看,讓媽媽重新振作起來,很快一家人又過得平淡而幸福。
不出郁卿所料,林淵的身體一日好過一日,還恢複了溫和的秉性。他自稱家中是江都林氏,出門探親遭到流寇重傷,落在此地。
郁卿想了很久,也沒想起原著中有姓林的,小說通篇都在寫建寧王和女主女配的虐戀糾葛,提過西京東都,沒提過江都。
林淵的侍衛再沒找來,後來只聽說州府派下來的官兵抓住一個反賊,砍了頭吊在随州城門樓三天。郁卿沒敢去看那人是誰。
但有了三貫錢,去年冬天她吃上羊肉湯餅和雞蛋,養好了身體,給林淵打了一架輪椅。
開春時她種下蔬菜瓜果,買雞買鴨,生活總算有了起色。
林淵雖不良于行,但能幫她劈柴澆水。夜裏睡在她身旁,郁卿也不用擔心有賊來闖。
仿佛忍饑挨餓,四處流浪的日子已經離她好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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豎日清晨,郁卿在鍋裏留了豆羹便匆匆去鎮上。
昨日她料到管事會找她麻煩,提前托付一起作工的娘子們為她盯着月錢。
郁卿敲開後門,裏頭一劉姓娘子見到是她,神色慌張附耳道:“郁娘子,你還是快跑吧,管事被你砸斷了脊梁,喊了一宿要去官府告你!”
郁卿咬牙切齒:“他裝的。真斷了早暈過去了,還有力氣嚎一宿不成?”
劉娘子噗嗤笑出聲。
織坊娘子們多多少少都受過管事的氣。郁娘子砸他,她們暗地裏都覺得暢快。但若衙門追查下來,少不了郁卿苦吃。
她從懷中掏出一串錢塞過來,足足六十枚一個都不少。
郁卿一怔:“怎麽回事?”
劉娘子:“昨兒個管事被家人擡去看大夫,織坊的東家讓另一位娘子代發的月錢,都是咱們自己人,肯定給你留好喽!”
郁卿連聲道謝,本來以為拿不到月錢了,現在平白多出六十枚。她美滋滋地想着去一趟帛肆,給輪椅加上軟墊和背靠。
“你可有其他去處?”劉娘子問,“不如上我閨女那兒躲兩天。”
劉娘子的女兒嫁給了鄰村的富戶,家中還有一個小叔子未娶,比郁卿大兩歲,一見她就臉紅說不出話。
郁卿明白劉娘子是好意,但她暫時不想與任何人産生糾葛,找借口推拒了幾句。
劉娘子攔住她:“那也不能回去!你不知道啊,最近上面要征兵了,派人來挨家挨戶貌閱,今日已經去你們蘆草村了,你得避一避風頭。”
沒等劉娘子說完,郁卿渾身冒冷汗:“貌閱可是要查戶籍?”
劉娘子:“不清楚,但若抓到你……”
抓到她,按律充作營妓。
可她不回去,林淵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