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阿賽洛平靜地低下頭,任由祭司将綴着沉重的冠冕戴在她精心打理過的頭發上。
冠冕華麗至極,上面點綴着各色的珠寶鑽石,更有特殊的意義——冠冕是歷任國王代代傳下來的,除國王外,絕不允許他人的觸摸,一旦有人破戒,那人就必然要忍受國王的雷霆怒火,因為它就是權力的象征。
對于權利的渴望與珍視,也如同那頂冠冕一樣,流傳在阿賽洛家族的血脈中。
阿賽洛為什麽那麽清楚呢?因為她試過。
阿賽洛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渴望這頂冠冕,大概在她才八九歲的時候。起初,促使阿賽洛這樣做的,只是對美麗事物的向往。
趁着她親愛的父親還處在午後的困頓當中,阿賽洛親手碰了下那頂冠冕上最美麗的珍珠,相傳,那是美神誕生時候的伴生物,美神匆忙離開,于是将那顆珍珠落在了海灘邊,被匠人拾起,鑄就了這頂冠冕。
細微的動靜被阿賽洛的父親感知,他立刻睜開了雙眼,如同一只被觸犯領的野獸一般警覺。
阿賽洛那時候年紀太小了,還不懂得隐藏自己渴望的眼神,于是,上一任國王從阿賽洛的眼睛裏輕而易舉地捕捉到了她的野心,他讓阿賽洛跪在地上足足一天一夜,還将她的手掌打地通紅,在以後很長的一段時間裏,阿賽洛不得不一瘸一拐地走路,手痛地無法拿起任何物品。
這也是她第一次在痛苦中咀嚼到了權力的美妙滋味。
自那之後,阿賽洛就無師自通學會了僞裝,哪怕心中有再多的渴望,欲望的毒液幾乎快要化為實質包裹住阿賽洛,她也能鎮定自若,臉上挂着無害的笑容,誰看了都不會将任何污濁同阿賽洛聯系到一起。
——她僞裝地很好,就連她的名字在古希臘語中也被翻譯為純潔。
絲絲縷縷的光線傾灑在阿賽洛的睫毛上,她才剛滿十八歲,臉上尚且還有幾分嬰兒肥,可睫毛卻是纖長微翹的,剛好能捧起陽光,她的面前樹立着一座巨大的神明雕像,祭司閉上眼,嘴裏念叨着祈求神明降下恩賜,保佑這位尚且年輕,卻又經歷坎坷的女王接下來的一切都能順順利利。
阿賽洛也順勢虔誠地閉上眼睛,可是她的內心卻平靜至極,更沒有什麽尊重,她并不覺得一座石頭雕刻成的雕塑值得她低頭,哪怕雕塑打着神明的名義。
她閉上眼順着祭司的話回憶着自己以往的經歷。
她實在是過于年輕了,才剛滿十八歲,還是個美麗柔弱的少女,胳膊纖細,皮膚卻白得晃眼,像花朵中最嬌嫩的花芯,細數歷任國王裏也就只出了兩個女性,一個是因為國家正處在動蕩之中,父兄,丈夫甚至是子孫都死在了戰場上,年近五十被迫撐起一個國家的女王,在加冕禮上,那位年老的女王淚灑當場,說出了寧可自己死去,也想換家人活着之類的說辭。
另一個就是阿賽洛,一個倒黴的,父兄都因為各種原因無故死亡,只能在倉惶中戴上冠冕的可憐人。
阿賽洛的父親在品嘗美酒的時候死去,死因是敵國的陷害,敵國派人将無色無味的毒藥下在了前任國王的酒杯裏,他只喝了一口,就一口,下一秒,他的軀體就沉重地倒在了地上,一聲巨響後,七竅中流出紅到發黑的血液。
而哥哥,更是死在野獸的圍攻之下,死的時候連原本的樣貌都看不分明,鮮血和動物毛發粘滿了他整張臉,據調查,是有人将美味的蜂蜜塗在哥哥的領口以及馬具上,引來了兇猛的棕熊。
唯一得利的人似乎只有阿賽洛,免不了有好事之人将猜忌投注于她身上,可是阿賽洛表現地實在是太可憐了,父親死後,她第一個沖了上去,捧起前任國王還在不斷流血的頭顱,當場痛哭起來,不顧血液中可能蘊含的毒素會傷害她的身體。
在尋找哥哥的途中,阿賽洛簡直把一個妹妹該有的無辜,慌亂,對哥哥的喜愛,崇拜演繹地淋漓盡致,在見到哥哥的第一眼,她同樣哭得眼角通紅,雙腿發軟,都快站不住了,最後由兩三個人扶着她回來,回去後她大病一場,養了很久才好起來。
于是,那些人将猜忌通通收了回去,轉而大加贊賞阿賽洛如天使一般純真的品性,以及他們一家人之間的親密感情。
阿賽洛跟随着祭司的聲音念道:“願神明保佑……”
阿賽洛低着頭,假裝無比謙卑溫順的模樣,雙手合十放于胸前,心中卻隐約升起一種微妙而卑劣的興奮感。
利姆諾斯島上的人民都很崇拜神明,他們寧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将最好的食物,最美麗的珠寶,最幹淨的水放在神像面前,稱之為供奉,他們相信神明會聆聽他們純潔而虔誠的內心,從而實現他們的願望。
而阿賽洛不同,她房間裏的神像面前從來都是空蕩蕩的,她虔誠忠厚的面具,只會在衆人面前戴上,她可以将自己對神明的崇敬說地天花亂墜,從來沒有人懷疑過她。
神明并沒有真正意義上幫助過阿賽洛。
幫助阿賽洛走到現在的,只有她自己,而不是所謂的神明,她确定自己內心的願望足夠強烈,她也老老實實地學着利姆諾斯島上的居民一樣,對着神像供奉過一段時間,可卻一無所獲,于是她停止了所謂的供奉,她寧可将那些東西全部吃進自己的肚子裏,來填飽饑腸辘辘的身體。
如果非要說神明在某個地方發揮了用處,那大概就是在一個讓人産生慵懶睡意的午後,阿賽洛機緣巧合下親自觸碰到了冠冕上的那顆絕美珍珠,并切身地感知到了自己的欲望,自此以後,欲望像蛇一樣地纏繞着自己的心。
僅此而已。
所有人都閉着眼睛,他們堅信,神明會借那座神像的眼睛,來看自己的信徒一眼,神明會憑着那時候的所見所聞,賜下恩賜或是懲罰。
神明不愛世人端詳自己的臉。
因此,在祈禱時,所有人不約而同地都閉上了雙眼,除了阿賽洛。
阿賽洛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明明對她而言沒什麽好處,她只是聽從了內心的想法。
她擡頭看了一眼,又飛速低下頭。
神像是用昂貴的大理石雕刻的,約摸足足有兩個人那麽高,身上穿着亞麻和動物皮毛制成的衣服,身材高大而挺拔,最好的匠人花費大量時間心力,将他身上每個細節都做到了盡善盡美,包括極有層次質感的頭發,還有衣服的褶皺,頭上戴着寶石桂冠。
唯獨一點很奇怪,雕像沒有臉,一片空白。
震驚的情緒并沒有維持多久,很快,阿賽洛就發現自己的野心竟然被一座雕像輕而易舉地撩撥起來。
既然雕像該是臉的地方一片空白,那麽為什麽這座雕像上空白的地方不能刻上阿賽洛的樣貌?她也想坐在最上方,接受所有人的跪拜。
阿賽洛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
她很快閉上眼,将腦袋垂地更低,除了剛才的失态,沒人能看出阿賽洛藏在內心深處真正的想法。
“可憐的孩子,神明會一直保護着你的,”祭司是個上了年紀的老婆婆,她終生未婚,甘願一直守護着這裏,阿賽洛很尊敬她。
阿賽洛對祭司的态度比對神明的恭敬許多,她低頭,察覺到祭司粗糙卻溫熱的手停留在她的發間,“你勇敢,堅定,萬物都會因為你的優秀品質而退讓,你會是這個國家偉大的國王,你會帶領着我們不斷前行,踏過所有荊棘,找到一片嶄新的光明之地。”
阿賽洛知道,儀式已經到達了最後的尾聲。
下面傳來一陣一陣,浪潮似的歡呼,為了迎接他們的新一任國王。
本來這也就完了,阿賽洛和神明的聯系到此結束。
可是就在當天,阿賽洛翻來覆去沒睡着,她的床頭放着助眠的香料,可是在這個晚上,香料似乎也失去了作用。
阿賽洛披了一件外衣,去了加冕的禮堂,整日大門敞開的禮堂空蕩蕩的,阿賽洛悉心想着她接下來該做些什麽,安靜的夜晚總能讓她更加投入地思考。
首先,關于父親的事情阿賽洛可以理直氣壯推到敵國頭上,既然都已經背了鍋,也無所謂一件或是兩件,阿賽洛毫不猶豫地将哥哥衣服和馬具上的蜂蜜也推給了敵國。
這樣一來,阿賽洛就有光明正大的理由發動戰争,以一個剛剛失去父兄的無助小女孩的名義懲治隔壁那個野心勃勃的國家,當然如果可以的話,這件事她不能主動提,最好得找個人提出來,她再半推半就地同意,在得知所謂的真相以後,她還得假裝一副悲痛的模樣,眼淚在眼眶中打滾,但是又不能真的落下……
阿賽洛将一切都想地很周全,在她的預想中,她将會是個被迫為了人民和大義而不得不發動戰争的可憐女孩。
但這些都只是僞裝,只為了掩蓋阿賽洛的真實目的。
敵國早已對他們的領土,美酒,以及果樹上豐碩的果實虎視眈眈,随時準備着從他們的國家上撕咬下一塊血肉來,在父親和哥哥還在世的時候,敵國早已經躍躍欲試,甚至還真的侵犯了阿賽洛的國家,可他們卻始終不為所動。
阿賽洛早死的父親沉迷音樂,而哥哥喜歡舞蹈,酷愛美人,空氣中飄蕩着葡萄美酒醇厚的香味,桌上擺放着鮮花與果實,演奏家在不遠處始終不斷撥弄着琴弦。在故意僞裝出來的美好下,似乎所有危險都是可以被忽略的,而當下的快樂卻不得不盡情抒發出來。
阿賽洛對此恨鐵不成鋼,但她卻還得繼續隐忍蟄伏,過于早地袒露野心對她而言并沒有什麽好處,只能讓自己的生存環境變得更加惡劣。
阿賽洛一睜眼,擡頭時正好與空白神像對上視線。
……就在他們視線相撞的那一刻,空白的面部逐漸變化,石頭像是突然之間有了生命,自動幻化成了一張俊美男人的臉龐。
阿賽洛頭一次領會到什麽是震撼。
他有着希臘人特有的高挺骨相,一頭金色卷發,蔚藍的眼睛讓阿賽洛想到了大海,氣質溫和優雅而端莊。
阿賽洛的目光開始變得警惕,“你是誰?”
“利姆諾斯島新上任的女王?”雕像皺眉道,“收起你那些小聰明,我不喜歡那些不守規矩的人,我知道你外表柔弱野心勃勃,此刻還試圖将自己的一切錯誤歸于鄰國,找個借口發動戰争從中謀利。”
阿賽洛有些慌張。
除了她小時候的那一次經歷,自她成年以後,再也沒人能看得出阿賽洛的心思,所有人都誇獎阿賽洛真是個純潔的少女,一雙眼睛如同森林中的麋鹿一般,澄澈無辜。
這是她第一次,被一座雕像如此不客氣的,一陣見血地指出內心所思所想。
這種被人輕而易舉看破的感覺,讓阿賽洛覺得自己被撕下了最後一層僞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