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人面
第76章 人面
下午缱绻的陽光透過雲層灑在平瀾島上,明明是讓人昏昏欲睡的午後,平瀾派武庫門口的守衛卻絲毫沒有懈怠的樣子,兩個在門口站得筆直,另外周圍有至少十幾個在巡邏。
忽的,一股若有若無的花香順着清涼的風吹了過來,仿佛山谷自有的清香,可是武庫門口的守衛們卻一下子如臨大敵,瞬間戒備:“呼吸罩!”
刷拉!刷拉!
幾乎只有半秒的時間,所有守衛的臉上都籠罩上了靈力罩,将氣味隔絕在外,過濾之後變成純碎無毒的空氣才重新輸送進鼻腔。
“立刻把周圍一公裏內排查一遍!”“是!”
不遠處的樹林中,蕭璋摸了摸下巴,小聲嘟囔了句:“夠警覺的啊。”
平瀾派的武庫防備還真不是擺設,哪怕只是聞到了一絲迷藥的味道,整個守衛隊卻已經迅速運作了起來,在極短的時間內整個武庫的戒備人員就增加了一輩,就像一個鐵殼子一樣把整個武庫都圍了起來,然後開始往林中巡邏。
蕭璋笑了一下,他的面相其實并不柔和,人如其名,眉宇間帶着一種嚣張的鋒利感,尤其是當他想要動手的時候,這種鋒利感體現得尤為強烈,高挺的鼻梁和堅硬的面部輪廓彰顯出來讓人不敢逼視的張狂。
守衛隊只聽林中樹葉作響,無數的長劍立刻刷地指向聲音發出的位置:“誰!”
一條腿堂而皇之地邁了出來,蕭璋微笑着揚起頭,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和極強的靈力波動帶來了巨大的壓迫感:“不好意思,打劫。”
“找到目擊者了!”隊伍裏叫張欽的孩子氣喘籲籲的從遠處跑了回來,“王武之前的那個受害者彭暢住的那條街……我敲了所有住戶的門,終于找到了一家姓殷的人家,他們家有人親眼目睹了命案發生!”
彭暢,又一個資深賭徒,和王武不一樣,他的賭運非常好,幾乎逢賭必贏,從他住的地方就能看出來,位于城裏最方便的地界,街的整體風格比王武那寒酸的小胡同好得太多,彭暢自家是二進院,街坊鄰居也都是有頭有臉的中上等階層。
一行人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目擊者所在地,張欽被池清狠狠表揚了一番,激動得臉上都冒紅光,曲成溪從他身邊走過也拍了他一下:“挺厲害啊你。”
“嘿嘿。”張欽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運氣好。”
“幾月生的?”曲成溪忽的冷不防問。
張欽愣了一下,惶恐地道:“三……三月。”
“挺好,起碼從生辰八字的角度來講,你脾氣好,不極端,溫柔善良還有同情心,”曲成溪幽幽地呼出一口氣,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後遇到喜歡的人,對他好一點,別欺騙人感情之後又後悔,被人甩了之後又回頭狂地追,聽到沒有?”
他那高深莫測的樣子實在是太有迷惑性,有那麽一瞬間張欽幾乎有種他好像很厲害又比我大很多很有經驗的感覺,不明覺厲下意識點了點頭:“不會的。”
“乖。”曲成溪摸了一把他的頭,背着手溜溜噠噠跟着隊伍邁進了目擊者的大門。
“哎呀仙長們!可把你們盼來了!”
目擊者這家是一家三口,彭暢的鄰居,此時這家的女主人正拉着池清的袖子一個勁兒倒苦水:“怎麽偏偏發生那樣的事情呢!真是作孽,我們孩子做了好幾天噩夢呢!要說這仙家腳下應該最太平,怎麽總出事?哎呀!……”
此時那位目擊者,年方八歲的小男孩純兒,正在他母親旁邊的凳子上低着頭玩着手裏的一塊木頭雕的兵人玩具。
商唯蹲下來輕聲問:“小朋友,可以跟我們說說你那天都看見了什麽嗎?”
他長着一張論誰看都覺得如沐春風的臉,那股親切感是與生俱來的,幾乎沒有人會拒絕這麽溫柔的問詢,然而那孩子卻只是抓緊了手中的玩具,用力之大幾乎讓手指都犯了白,嘴唇緊抿着一聲不吭。
“仙長跟你說話呢,怎麽這麽沒禮貌!”他母親臉上挂不住,叱責了他兩聲。
她丈夫是做木材生意的,最近才起家,說白了就是暴發戶,他們買了這上等人居住的房子,艱難地融入着本來與她們格格不入的生活環境,就是為了以後孩子能有個更高的起點。
仙門是社會的頂層,能和仙家修士上話,哪怕是在他們心裏留個印象,也是極大的恩典。
池清打圓場:“可能是我們來得太突然,吓到孩子了。”
“沒有沒有,這孩子從小就悶得很。”孩子母親讪笑,一邊用胳膊肘怼自己那不懂事的兒子。
“你的兵人手裏的劍都鈍了,遇到危險能保護你嗎?”曲成溪忽然彎腰,修長的手指指向兵人手裏高舉的劍。
這句話仿佛有什麽魔力,那原本自閉似的孩子猛然擡頭看向他:“可我就這一個……”
他母親瞪起眼:“你有那麽多玩具,哪裏只有這一個?……仙長們啊,這孩子在看到對面殺人的那天手裏的玩具丢了,我後來給他買了一大箱新的,他哪個都不玩,每天就捏着這個兵人不放,你們能不能幫我看看他是不是受什麽刺激了,這還能治好嗎?”
曲成溪沖他母親搖了搖頭,那是一個很輕的動作,然而孩子母親卻莫名的心裏一顫,一下子噤了聲,曲成溪烏黑的雙目平靜地看向那孩子:“我幫你把兵人變得更厲害好不好?”
池清看着奚音,心裏忽的又浮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只見剛才那還纨绔的奚音的手輕輕拂過兵人,剎那間一道微光閃起,透過他的手指縫漏出來,又漸漸暗了下去,他移開手,那兵人已經煥然一新,身上多了一套金光閃閃的铠甲,手中的長劍閃着金屬的微光。
這其實并不是很難的法術,然而池清的心髒卻狂跳起來,奚音那态度和說話語氣,讓他有種強烈的熟悉感,自己好像也曾經被這樣對待過似的。
蜘蛛從四面八方逼近,腥臭的味道穿過秦淮樓零落的杯盞,焦灼可怕的生死關頭,美得驚心動魄的男人悠然地靠在椅背上,耳邊紫色耳墜勾勒出完美的臉型,他修長的手指按住琵琶琴弦,懶洋洋地轉頭:“捂住耳朵。”
同樣的平靜,同樣的仿佛可以掌控一切的淡然,與那不仔細看幾乎無法察覺卻柔軟如水的,對小輩的關心和憐惜。
池清瞳孔劇顫,終于意識到了這個叫奚音的“纨绔”到底是誰。
“你一直抓着兵人不撒手,是因為想用兵人保護媽媽吧。”曲成溪輕聲道。
那孩子緊緊抓着兵人,眼睛像星星一樣亮起來,手指都在微微發抖。
孩子的媽媽驚呆了。
曲成溪輕撫着孩子的臉:“你看到了可怕的東西,自己害怕,也怕家人受傷,但是現在沒關系了。”他就這麽平靜地看着孩子的眼睛,直到孩子劇烈起伏的胸口漸漸緩和下來。
“我們就是來幫你保護媽媽和所有人的,你看到了什麽,都可以告訴我們。”
“骰子?”
片刻後,一行人從孩子他們家出來,往僻靜的地方走去,羅明困惑地撓了撓頭:“那妖怪閑的沒事讓人比大小幹什麽?難道是個骰子精不成?”
根據孩子的說法,他當時正趴在自己牆頭想要翻出去和小夥伴玩,一低頭就看見一只怪物正渾身滴着水,敲響了彭暢的家門,一手拿着骰子一手拿着金子,讓彭暢猜大小。
彭暢運氣真的頂呱呱,竟然猜對了大小,卻沒想到那怪物出爾反爾,直接把他的頭扯掉了。
噴湧的血和怪物身上流淌的水混合在一起,鋪成了滿地的鮮紅。
“扯掉頭之後呢?”有人剛才離得員沒聽清,“是吃了還是怎麽着?”
“那孩子說他看到這覺得太害怕,就縮回去了。”商唯說,他看向池清,“池清哥,你剛才說已經大概猜到了這東西是什麽,現在咱們先到了目擊證人,你能确定了嗎,這東西到底是什麽?……池……清哥?”
池清正走在最後,目光灼灼地緊鎖在奚音身上,那火辣辣的眼神幾乎泛着光,商唯愣了一秒,倒吸一口涼氣撲了過去擋在了兩人中間。
“你什麽情況!”商唯摟住池清的脖子把他原地繞了個圈,驚恐地壓低聲音,“莫非要移情別戀?”
“嗯?”池清猛地回過神來,錘了他一拳,“說什麽呢!”
商唯瞪着他,從背後一指奚音:“你偷看他!”
池清哭笑不得,心說你要是知道他是誰也得跟我一個反應,不過他暫時不知道屈漾為什麽要隐瞞身份,所以保險起見他決定也先瞞着商唯。
“我是覺得他剛才發揮得不錯,是個可造之材。”池清壓低聲音,“你難道不覺得?讓你和一個心靈受傷的孩子交流得那麽順利你能做得到?”
商唯琢磨了一下,平靜了下來:“也是。”
走在前面的曲成溪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嘴角勾了起來,這些小鬼怎麽會知道,自己在花月教當副教主的時候,除了上山下海抓鬼降魔,其他的時間都在帶孩子。
對,帶孩子,帶花月教的小弟子。
哪些選擇進入魔教的孩子們和正道的孩子們有着天壤之別,他們敏感又兇狠、自卑又自傲,甚至有的經歷過的苦難比常人一輩子還多,跟這些比起來,和那目擊者小朋友交流簡直完全沒有難度。
在那些孩子看來,從自己苦難的生活中來到花月教,就是一種走投無路之下的破罐破摔,興許能在兇殘的殺戮中拼出一條路來。
而曲成溪做的,就是把他們腦子裏的水晃出去,灌進去一些些微弱的光亮。
這些年他在沈欽眼皮子底下暗度陳倉,直接或間接勸走的花月教小教衆沒有上百也有幾十。
那些孩子本就該走更明亮的路,而不是進入魔教這條殺人放火不歸路,就算是在曲成溪還愛慕沈欽的時候,他也是一直這樣想的。
自己已經陷入泥潭太久,即便厭惡到極致,卻早已無法逃離,但是那些孩子還有選擇的餘地。
曲成溪閉上眼睛,無聲的嘆了口氣。
如果有可能,他多麽希望在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能有人稍稍指點他幾句,告訴他正确與錯誤,給他指一條完全不同的路,或許今天的一切會大不一樣……
不過好在……曲成溪睜開眼,烏黑的眼底有微亮的光,在這段日子裏他還可以發揮餘熱,讓這些正道的孩子們,走得更遠更順些。
“池清哥,你快說嘛,別賣關子了!”說話的是隊伍裏的一個女生,這個女生曲成溪也認識,正是之前在天靈山時和商唯組隊的清瓷。
眼看已經到了人煙稀少的地方,池清把注意力從曲成溪身上收回來,招了招手讓大家圍過來。
“之前我們在水裏,看清那東西有幾個特點,有一張人臉,手臂上還有類似魚鱗的鱗片,”池清在嚴肅的時候還真有幾分仙長的架勢,幾句話就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起來,下意識繃緊了神經,“這東西住在水中,又對人的頭部感興趣,還會說話,綜合以上的特征,讓我想起了一個傳說中的生物。”
“什麽生物?”
“人面魚。”池清說。
人面魚?
一時間隊伍裏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沉默,這怪物的名字一聽就讓人毛骨悚人,羅明問:“池師兄,什麽是人面魚?”
“人面魚是一種非常罕見又邪性的精怪,據記載百年才能被看到一次,”池清低聲搖了搖頭,“我本以為這東西早已絕跡,卻沒想到竟然在新橋縣還有……人面魚其實本相普通,就是黑漆漆的一條魚,只生長在靈力旺盛的河流湖泊裏,幼年的時候會一直沉在水底,從不上浮到水面來。”
“那他們吃什麽?”商唯問。
池清看向他:“人肉。”
衆人瞬間毛骨悚然:“什麽意思!”
“人面魚常年在水底聽岸上的人們交流,久而久之就學會了模仿人類的聲音,它們會發出小孩的哭聲或者女子的呼救聲引人們下水,然後突然從水底出擊,把人拖進水裏淹死吃掉。”
“那成年之後呢?”柳傑顫聲問。
“成年之後,這東西會上岸。”池清眸色微深,“它們日複一日聽着人類談論岸上的生活,對人類社會充滿向往,甚至妄想當人,可是它們的舌頭并不如人類靈便,說出來的話斷斷續續,長得也是魚的樣子,所以它們對人心生嫉妒,會上岸殺掉人類,把他們的面皮貼在自己臉上,再扯掉他們的舌頭裝進自己嘴裏。當然,直接扯掉整個腦袋再慢慢裝卸估計更方便些……”
清瓷猛地捂住嘴,只覺得五髒六腑一陣翻騰,差點沒惡心得吐出來。
“嘔!!”柳傑就沒有這麽強的定力了,一低頭,稀裏嘩啦吐了一地。
想想若不是之前運氣好僥幸逃脫,自己此刻八成了也成了這魚的一條備用皮,商唯的臉色也一陣青白:“那它為什麽會選曾經是修士的賭徒,又為什麽會讓他們比大小?”
‘這個其實我也不清楚,”池清如實說,“我找目擊證人,只是為了确認它會說話這件事,至于這東西為什麽盯上彭暢和王武……可能是因為這魚幼時出生的地方在賭場附近的河底?又下意識在普通人和修士裏選擇了靈力更豐富的修士?”
池清說完,下意識看了一眼曲成溪。之前不知道屈漾在隊伍中,他做事完全要靠自己的判斷,現在知道有天境大能在隊伍中,他忍不住想要證明自己的判斷是正确的。
然而,在人群中最不起眼的地方,曲成溪眉頭微蹙,似乎并不認同。
——我猜錯了?
池清的心裏猛地一跳,忽的就有點慌了。
其實他自己也只有六成把握,畢竟人面魚的理論并能解釋為什麽那魚會在水裏叫他名字,還學明禪說話,畢竟這些事情他從未當衆說過,同時也不能解釋為什麽這怪物在水中的時候會選擇商唯……
可是如果不是人面魚,還能是什麽呢?
池清吞咽了一下:“總之大家今晚準備好,我調查過了,整個新橋縣,是資深賭徒又曾經是修士的,還有一個人,咱們今晚就去他門口守株待兔,一定要把那怪物捉拿歸案!”
忙了一天,衆人都有些疲累,清瓷帶頭找了家客棧,領着大家上樓休息,準備養精蓄銳晚上大幹一場。
曲成溪又恢複了那副纨绔樣子,吵着要最好的一間房,急匆匆地沖了上去。
池清走在隊伍最後,神色略有些凝重。
——我哪裏像得不對了?
雖然曲成溪什麽也沒有說,但是那蹙眉的神情卻讓池清的心高高提了起來。
他正邊上樓梯,邊從頭到尾地把整件事情又在腦海中捋了一遍,忽然感覺有人拽了拽他的袖子,一回頭,是商唯。
“池清哥,”商唯看起來有些欲言又止,“我有話跟你說。”
他的衣袖微微落下,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臂,手腕內側一枚小紅痣亮得惹眼,池清不知怎麽忽的覺得又些違和,他記得之前在秦淮樓的時候,商唯的胳膊上是沒有這個小紅點的。
“怎麽了?”池清暫時将這一點思慮壓下,“有什麽事?‘
商唯拉着他到了避開人的角落,靠近他的耳朵小聲道:“那時候在水裏,被掐住脖子的時候,你有沒有感覺到有些奇怪?”
被怪物掐住脖子差點淹死這件事有哪點正常嗎?池清沒理解:“哪裏奇怪。”
“就是……”商唯撓了撓頭,似乎不知道該怎麽描述,他看向池清,一咬牙,“你有沒有感覺到,那個怪物想要鑽進你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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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小曲現階段執念,囑咐每一個名字是“欽”的人好好做人。
今天是個大粗長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