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樂桃
第34章 第 34 章 樂桃。
再次睜眼的時候, 周玉煙發現她已經不在禁獄,而是回到了澤蘭院,她從床上坐起, 卻因為牽動傷口而疼得“嘶”一聲。
她知道分寸, 下手肯定不會讓自己真死了,但為了讓旁人相信,還是下了狠手, 因而傷口也是真疼。
聽到這聲的宋涯從椅子上起身, 走到床邊,伸出手擡起周玉煙的下巴, 提醒道:“師姐, 縮着脖子更易壓到傷口。”
周玉煙保持着姿勢一動不動, 只眼睛四處亂轉, 問道:“我怎麽會在這裏?還有為什麽是你在照顧我, 華舒呢, 華舒去哪兒了?”
她一連問了好幾個問題, 但宋涯卻沒有回答, 而是自顧自地說着:“師姐對旁人狠也就罷了,怎麽對自己也這麽狠心呢。”
他說着用拇指輕輕摩挲兩下她的下巴。
周玉煙的心事被戳穿,急于否認,也就忽略了宋涯的小動作,“師弟說的這是什麽話, 我怎麽聽不懂。”
“聽不懂?”宋涯兀自彎唇, 将視線從周玉煙的下巴收回, 對上那雙黑澈漂亮的眸子,說道:“師姐心裏不明白嗎?”
也不知是宋涯的眼神灼熱,還是周玉煙太過心虛, 她背上出了點薄汗。
宋涯把她的緊張看在眼裏,繼續說下去:“你只知我有留影珠,卻不知巡邏弟子每日都要将其上交留檔,所以你企圖讓他們狗咬狗的方法,根本不會奏效,因為從一開始,樂聞年就查看過所有留影珠的記錄,他知道自己沒有落下把柄。”
“至于師姐讓華舒送的那封信......”他伸出青蔥如玉的手指,從懷裏夾出一張潔白全新的信封,問道:“是這封嗎?”
“你攔下了?”周玉煙想伸手去奪,但宋涯卻先一步收回手躲過去,于是她身子前傾失去平衡,一下子倒進他懷中。
周玉煙意圖抽回身子,但宋涯卻用右手圈着她的腰,毫不費力地把她往懷裏帶。
宋涯抱人的力氣實在大,手跟鐵鉗似的牢牢禁锢着,根本不許她逃離,周玉煙怕扯到脖子上的傷口,暫且按捺下來,聽他繼續說:
“你深知這信送出後,玄靈山莊便不會坐視不理,可你也清楚,單單冤枉一件事,根本不足以讓樂聞年元氣大傷,所以......你便故意把自己傷得奄奄一息,好讓玄靈山莊借題發揮,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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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玉煙:“......是。”
他只說對了一半,另一半是因為當時的情況下,若她不先動手把自己重傷,等樂聞年的殺手來,一切就都遲了。
宋涯見她承認,撫着她披散下來的長發,指尖輕勾一圈,溫聲地說道:“師姐真厲害。”
周玉煙覺得他這話的語氣奇奇怪怪,她壓下不适,問着更關心的事:“按你所說,我的計劃明明都失敗了,為什麽我還會安然無恙?”
提到這兒,宋涯終于放開了她,他扶着周玉煙的肩膀,曼聲道:“師姐是輸了,但......我沒有。”
周玉煙皺眉。
宋涯:“其實那天晚上,我的确看到你的劍氣打在禁地大門上了。”
周玉煙:“但留影珠不是每日都得上交?”
宋涯笑了,“可是......誰說我只有一枚?”
周玉煙:“你為什麽要——”既妨礙她,又幫她。
宋涯似乎是讀懂了她的心思,但不打算解釋,說起另外的事:“師姐,你知道除了我,還有誰幫你嗎?”
周玉煙:“誰?”
宋涯勾唇一笑,眼裏閃出點興味來,“是樂桃。”
周玉煙有些怔愣:“樂桃?”
剛剛宋涯問她話的時候,她腦海中閃過許多可能,唯獨沒有樂桃,怎麽會是樂桃?
宋涯:“她并沒有把那晚遇見我和宮懷述的事告訴樂聞年,所以樂聞年查過宗內留影珠後,就欣然認為萬事無憂,可誰能想到,給他致命一擊的,居然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呢。”
他說着語氣惋惜起來:“他歇斯底裏的模樣,我還沒看多久,師尊就急匆匆地将人帶下去了。”
周玉煙聽完,沉默許久,才問:“樂桃怎麽樣了?”
“樂桃?”宋涯說,“謀害宗門弟子的罪人,師姐覺得她會在哪?”
“我要去見她。”周玉煙打算起身,可脖子上的傷口無時無刻不提醒着,她是一個虛弱的人。
“師姐,你的身子不宜下地走路,還是多養養為好。”宋涯摁着她的肩膀,想要将她摁回床上去。
“不行,我要見她,我有話要問她。”周玉煙的态度還是很強硬。
宋涯:“你這樣的身子,怎麽去見她?”
“你扶我去,”周玉煙仰着臉問他:“好嗎?好不好?”
她因失血過多,原本嬌豔的臉變得蒼白無比,這本該不好看才是,但當周玉煙軟下聲音求人時,看着卻另有一番風味了。
宋涯垂着眼看她一會兒,突然站起身。
周玉煙以為是要扶她的意思,高興地把手伸過去,誰料宋涯的手卻越過她的手,直接落在她的腰上,然後一個用力,将她抱起。
周玉煙怕摔了,忙将兩只手搭在他肩膀上,問着:“你為什麽要抱我?”
宋涯淡淡說:“你走一步歇三步,扶要扶到什麽時候,等你到了,樂桃都已經下山了。”
好像是這麽回事,周玉煙若有所思地點頭,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側顏,突發奇想地問道:“你抱人如此熟練,以前是抱過哪家姑娘嗎?”
宋涯斜睨她一眼,“師姐覺得呢?”
周玉煙撇嘴。
抱人抱得這麽熟練,一看就沒少抱過姑娘,他就是不願意承認,所以才故意把問題甩過來。
她想說兩句嗆他,可宋涯卻已準備帶着她出門,所以周玉煙說:“等等,你幫我拿個東西。”
宋涯聽她的指令,從妝奁的屜子裏,抽出一張紙來。
周玉煙拿在手裏握緊。
雲霧自臉邊涼飕飕地掠過,樂桃的身影在眼前慢慢放大。
宋涯将周玉煙放下,便挪到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把地方讓給她們兩個人。
周玉煙扶着粗粝的山門,等站穩身子,這才擡頭打量樂桃,她比起從前瘦了不少,眼窩凹陷下去,下巴也發着尖,想來是在禁獄受了不少苦。
因為并沒有人送樂桃,所以,空曠的地面上只有她們倆。
樂桃看到周玉煙,跟往常一樣嘲諷着,好似什麽都沒發生過,“傷還沒好,就急着跑過來看我的笑話,現在你看到了,滿意嗎?”
周玉煙對她的嘲諷置若罔聞,只問道:“你為什麽要當衆揭發你父親的真面目,你明知這樣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為什麽?”樂桃冷笑一聲說,“哪有什麽為什麽,我想做便做了。我反正是個惡人,既如此,何不做個天底下最惡的惡人?背父弑友的名聲傳出去,人人都當我是洪水猛獸,這樣不是很好嗎,我再也不會被人瞧不起了,如今誰都知道我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誰都要畏懼我三分。”
周玉煙抿唇,“你在說謊。”
“說謊,我有什麽謊好說,我就是——”話說到一半,樂桃卻頓住,因為周玉煙踉跄地走到她身邊,抓住她的袖子,朝上一拉。
樂桃的手臂上遍布着叢生的鞭痕,鞭痕太過,還沒恢複好,就有新的覆在上頭,因而新舊傷痕疊加,每一條鞭痕看上去都像兩指粗的蜈蚣,張牙舞爪地在她纖弱的身體上霸占領地。
樂桃臉色一白,拍開周玉煙的手,厲聲質問道:“你做什麽?”
周玉煙神色淡淡,問道:“這些是你練鞭子練出來的傷口?”
樂桃點頭說:“是。”
周玉煙:“我練劍這些時日,從未讓劍打到身上,可你這軟鞭倒是奇特,鞭鞭都像是朝着自己來的了,你嘴上說是練出來的傷口,可我瞧着,怎麽是人用力打上去的。”
樂桃否認:“我不知道你在胡言亂語什麽,這宗內練鞭的弟子只我一個,不是我自己,還能是誰?”
周玉煙:“練鞭的弟子是只你一個,但......長老呢?”
樂桃握緊拳。
周玉煙心下了然,說道:“這鞭痕是你父親留下的吧。”
“是!是我父親打的!你滿意了!”樂聞年不愛她的事實被這麽直接點出,樂桃連最後一塊遮羞布都沒剩下,她幹脆承認道:“所以我嫉恨他,借此機會向他複仇,怎麽,不行嗎?”
周玉煙又問道:“那楊意情呢,她哪裏對不起你了嗎?”
這話問得樂桃一愣,她驀地轉過身去,含糊道:“誰讓她跟你走得那麽近,她活該!”
楊意情都變成那樣了,樂桃居然連半點悔改的意思都沒有,周玉煙心中有氣,語氣裏救帶着責怪:“你為什麽總要以最壞的心思去想別人,楊意情與你做朋友這些年的情分難道都是假的嗎?你與她朝夕相處的回憶,難道都不作數了嗎?”
她說着從懷裏掏出一張寫滿字的信函,扔到樂桃腳邊,“你費盡心機,就為了搶奪秘境試煉的機會,可你有沒有想過,從一開始,方曲箬根本就沒想搶你的,這是她寫給于天水的密函,你自己看!”
這封信,是很久之前方曲箬拿來問她的,當時方曲箬才入于天水門下,緊張到怕寫錯字,特地拿來給周玉煙過目,周玉煙看過後說沒問題,她才照樣又謄寫一份。
樂桃只看了一眼那紙張,便收回視線,低聲道:“......我不信,你騙人。”
周玉煙覺得樂桃簡直冥頑不靈,“事到如今,我有什麽好騙你,你還有哪裏值得我騙!”
她特地來見樂桃,簡直就是浪費時間。
“你站住。”樂桃喊住她。
周玉煙回頭,本以為會看到樂桃氣急敗壞,可出現在眼前的卻是樂桃淚流滿面的樣子,于是那些原本要說的話,一下子卡在了嗓子眼兒。
樂桃哭得很狼狽,沒有半點往日的驕傲,她只像個瘋子一樣大喊着:“周玉煙,你以為誰都有你那樣好的家世嗎,你以為誰都能在愛護裏驕縱着長大嗎!我不是,我娘也不是!”
“我娘只是我爹的侍女,就算生下我,也不過就是被擡成個姨娘,她無權無勢,只能任府裏的大太太欺,若不是我有點修真的天賦,我娘早死了!”
“你以為我不想做好人嗎?這天底下有誰不想做好人?可是我......”樂桃指着自己,哽咽地說:“我有得選嗎?我只有讨了我爹的歡心,才能讓我娘有那麽一絲喘息的機會。”
“樂桃、樂桃,”她說着大笑起來,“我還不如叫樂讨。”
“周玉煙,你知道嗎,我爹眼裏從未有過我這個女兒,他只是把我當成利用的工具而已,要是我不行,下頭那麽多的弟弟妹妹,随時準備把我和我娘一起吃了。”
樂桃用含着淚的眼睛,看向周玉煙:“你說,我有得選嗎?”
周玉煙:“......你沒有對楊意情動手,是不是?”
樂桃閉上眼,兩行清淚順着她瘦削的臉頰落下,“是。”
原來那天她的傷心,不是演戲,而是真的。周玉煙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詞去形容現在的心情,她覺得難受,好難受,難受到氣都有些喘不勻。
樂桃再次睜眼時,眼底的瘋狂已經褪去很多,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平靜,她問着:“周玉煙,你知道我以前的夢想是什麽嗎?”
周玉煙:“什麽?”
“我第一個夢想是希望我娘長命百歲。”
“第二個夢想,是想成為救世立名的女俠,遨游天地,看遍萬水千山。”
“你猜後來怎麽樣?”
周玉煙:“怎麽樣?”
樂桃雖然在笑,可眼淚卻不受控制地滑落。
“後來啊......我娘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