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不怪你
第36章 第 36 章 不怪你。
陰沉的雨雪天氣裏看不到極光。岳慎仰頭尋找, 從遠方到近處,連星星都只依稀可見。
車沒有熄火。夏寧坐在副駕讀着明信片上的留言,不長, 太多了也寫不下。他很快就看完, 又從頭看了一遍。
二十七歲的小寶是不是已經實現夢想, 變成了大明星呢。
娛樂圈裏很複雜,很多誘惑也很多陷阱。但是既然你喜歡, 爸爸也只能再多掙點錢,盡可能地支持你。
爸爸相信你,不管在哪裏,永遠都會是正直善良的小寶。
或許以後你又會有別的興趣?唉!其實你想做什麽都可以,累了不想做了就回家,爸爸有本事給你買一輩子的玩具。
爸爸只希望你能健康,快樂,平安。
平安。
夏寧滿眼凄怆,諷刺地扯了一下嘴角,探身去按駕駛方向盤上的喇叭。
一來一去,他們再回到房間裏已經是半夜了。大家都喝得差不多, 東倒西歪地癱在地板上,說些不着邊際的醉話。直等到夏寧他倆回來, 又揶揄了幾句才拖拖拉拉地離開。
“你倆老是脫離群衆!偷偷出去吃什麽好的呢你……”陳慕羽還想繼續胡言亂語, 被看出不對的秦之藍眼疾手快地拉走了。
桌上一片狼藉, 火鍋裏能吃的都被撈完了, 只剩渾濁的湯底和兩包未拆封的方便面。
夏寧肚子很餓, 盤腿坐在地板上拿起方便面,想往火鍋裏放,被制止了。
“別吃這些剩下的。”岳慎打電話叫客房服務。夜太深, 宵夜的種類也有限,勉強夠兩人對付一頓。
但他一口都沒有吃到,眼看着夏寧吃完了兩人份的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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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完全忘記自己要為進組管理體重的事,夏寧頭也不擡地吃東西,一口接一口,話都顧不上說。只覺得好餓,怎麽都吃不飽,填不滿。
吃完了眼前的這些,他依然覺得不夠,還想再拿起電話叫餐。冒着汗的手被岳慎按住,輕聲說,“太晚了,不能吃那麽多。胃會痛的。”
會嗎?夏寧說,“沒有痛啊。”
他根本什麽都感覺不到。
岳慎不許他再吃東西,還請前臺幫忙送點健胃消食片。
他有點失落,只好喝剩下的罐裝酒。才喝了兩口,都沒等到健胃消食片送來,他就猛地起身沖進洗手間,吐了個天昏地暗。
岳慎下意識地起身,想想又坐了回去。
時間一秒一秒地流走,叫人倍感煎熬。直到抽水聲響起,夏寧自己走出來,紅着眼睛,臉上濕淋淋的。
“陪我喝酒。”他坐回來說。
岳慎就開了罐酒跟他喝。
這個人實在很懂得該在何時保持沉默。夏寧想。如果岳慎敢假裝理解他,說些虛僞的安慰的話,他立刻就會煩得大罵給我滾出去。
可是房間裏的空氣很安靜,并沒有人惹他生氣。他在這樣和平的對飲中逐漸思緒游離。
他想起自己領到骨灰的那天,也是肚子特別的餓,走進路邊的拉面館裏,點了一大碗加麻加辣的牛肉面,還沒吃幾口呢,手機就響了。
飯點面館裏人坐得很滿,聲音很亂,他不得不出去接。
那是一通催債的電話。夏平安從沒讓他應酬過生意,他不曉得原來經商的老板是如此兇神惡煞,威脅帶恐吓地從頭到尾把他罵了一通。
欠錢不還本就理虧,他被罵得面紅耳赤,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只能低聲下氣地賠不是,連連保證會還錢。不到十分鐘,挂斷電話時後背都濕了,疲憊得像跑了一場馬拉松。
再回到面館,他的座位已經被新進來的客人占住。他的面也被收走了。用餐高峰期翻臺如流水,阿姨收碗的速度實在令人佩服。
可是他還餓着呢。
他還要吃面的。
“為什麽要把我的面收走呢?我還沒吃飽呢。”
坐在一地空酒罐裏,夏寧潸然掉下淚來,有些神神叨叨地念着,“我還要繼續吃的……”
岳慎不懂。沒有人懂。他有多餓啊,還得抱着那死沉死沉的骨灰盒走回家。
“我不想去國外了,我要留下還錢。”
他自顧自地說着,眼淚啪嗒啪嗒地掉,“律師說有方法躲掉,可以不還。我一定要還。那些老板,員工……夏平安欠了人家的,以為死了就行了嗎?等我也死了,以後還是會見面的。等我下去再見到他,我要讓他知道他是個混蛋!窩囊廢!連我都可以做到的事情,他卻吓得去死了,是不是很好笑啊?我要讓他在我面前擡不起頭!”
他驀地擡頭看向岳慎,眼神利得像把刀,厭惡和怨毒都暴露無遺,“還有你!”
“你跟我分手,王八蛋,你敢甩我……我恨你!我真的恨死你們了!我只有當你也死了,這樣才會讓我心裏好受一點!”
強烈的悲傷讓人反胃至極,他來不及轉頭,哇地一聲又吐了,吐到地板上的瓶瓶罐罐間。畫面着實難看。
岳慎原本安靜地聽着,怕他臉朝下紮進去,才伸手拉他換個地方。
他手腳發軟,倒也不反抗,被抱到床上,很配合地漱完口又擦了臉。
“現在有沒有哪裏痛呢?”岳慎坐在床邊,摸了摸他發燙的臉。“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夏寧說沒有,歪頭把臉蹭進他掌心裏,目光灼亮地看着他許久,嘴巴一扁,又公正地憐惜起來,“你也挺無辜的。”
岳慎低聲道,“我哪裏無辜?”
如果真的無辜,他的掌紋不會被這樣燙人的淚水填滿。
夏寧依戀地看着他,又蹭了一下,小聲地說,“你不要怪我。因為……我只有你可以恨了。”
和失去父親相比,分手真的只能算是件很小的事。
悲劇接踵而來,他把年少時一次失戀的傷痛放大了,攪混進去,似乎有了寄托情感的對象——即使那情感是憎恨。
可其實他自己心裏很清楚,他的家破人亡跟岳慎沒有一點關系。
怎麽能因為人家和他分了手,就連同後邊的悲劇也都算人家的錯呢。
那麽還是他錯了吧?
他自以為心裏裝着那幼稚的愛情和不切實際的夢想,就算是有情有義。其實他既不關心爸爸,也不關心男朋友。他只在乎自己。
結果為了讓他實現夢想,岳慎自願退出他的人生,爸爸铤而走險被騙光家産。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這難道不是他的錯嗎?
他再也不想唱歌了。
夏寧傷心地說,“我是個很差勁的人對不對。”
他一定是個差勁的兒子,也是個差勁的男朋友。所以唯二愛着的人都選擇丢下他。
“你很好。”岳慎低下頭,用額頭抵了他一下,仿佛這樣就能把意念直接傳輸進去,“你已經做得非常,非常好。”
他用極盡溫柔的語氣說,“不是你的錯,寧寧。不怪你。”
真的嗎?夏寧委屈地想,那該怪誰呢。
時至今日,他都竭盡全力地不讓自己想“為什麽”。
就像幸福的時候他從不會想“為什麽這麽好的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痛苦時最好也不要想“為什麽倒黴的偏偏是我”。
它就是發生了。命運無時無刻不在發生着。人能做什麽呢?只有接受而已。
拼命建造起來的一切,有可能下一秒就會被命運的洪流輕易沖垮。再痛苦一遍,再接受一遍,再重建,再被沖垮。
這樣活着有什麽意義?
他就從來沒想過去死嗎?不可能的。夏平安跳河的時候他就想過。跳河很牛嗎?他也敢跳。
可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最純恨的時候,因為移情到岳慎身上,一份虛無缥缈的恨意竟也成為他支撐自己活下去的動力之一。
他才不會被眼前的困難打倒,必定要等紅遍大江南北的時候,亮瞎前男友的眼睛,讓岳慎狠狠地後悔跟他分手。大快人心!
可惜想紅起來真的太難了。他還沒有做到,就聽到了岳慎的“後悔”——出自對他悲慘人生的憐憫。
根本就沒有一點大快人心。只讓他覺得自己更可憐。
好可憐啊,夏寧。
“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愛我的人了,一個都沒有。”他推開岳慎的手,喃喃地說,“這麽大,這麽大的一個世界……整個地球上,再也沒有一個愛我的人在了。”
再也沒有人會叫他小寶。無論以後再取得怎樣輝煌的成就,或是摔落多可怕的深淵裏,都沒有人能夠分享和依靠。
他孤獨得像一棵浮萍,凍在結滿冰的河面上。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自己在那裏凝固。
“有的。”岳慎很确定地說,“有。”
夏寧眼神迷蒙底看着他,好像不認識他了,也聽不懂他說的話。
對視了好一陣,才又想起他是誰,生氣且難過地說,“你來找過我……為什麽不告訴我呢?明明……明明就,可以告訴我的啊。”
他縮進被子裏,還在喃喃地抱怨,“怎麽,怎麽這樣呢。”
不知道是在抱怨隐瞞消息的人,還是在抱怨陰差陽錯的命運,對他太不公平。
他只是想,那時如果他還跟岳慎在一起,會不會現在情況就變得不一樣?
如果岳慎在他身邊,一定會保護好他沒吃完的那碗面。
“我太餓了。”臨睡着他還是這樣說。
兩人回來得晚,又一起喝酒,睡時天都快亮了。夏寧感覺自己沒躺多久,就被餓醒。
房間裏空空的,沒有別人。他腦殼巨痛,踉跄進浴室沖了個熱水澡,試圖回憶自己昨天喝多都說了些什麽,有沒有發神經。
總覺得有,可他都記不清了。
岳慎不在房間裏也有點奇怪。
難道是他說話太難聽,把前夫哥氣走了?
他越想腦殼越難受,索性放棄思考,把身上難聞的酒味沖幹淨。出來剛穿好衣服,就聽見岳慎刷房卡的聲音。
人回來了。他探頭往外間看,隔着小客廳,看見門邊率先出現的,居然是輛送餐的推車。
客房服務?怎麽不按門鈴?
夏寧以前被黑粉跟進酒店偷拍過醜照,見狀頓時警醒,用袖子擋住宿醉水腫的臉大步走過去,想把不速之客呵退。
下一秒,他看見推餐車的人是岳慎。
“……”
哈哈,自己吓自己。
夏寧放下袖子,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餐車上那只巨大無比的面碗。
那是他這輩子見過最大的碗,感覺直徑能放下籃球,此刻盛滿了鮮香的清湯面,荷包蛋和小青菜都煮得賞心悅目,撒了碧綠的蔥碎,冒着剛出鍋的袅袅熱氣。
旁邊的骨碟裏單獨放着辣椒碎和下飯小菜,大概是不能做得太辣,又怕他覺得清湯面沒有滋味,可以酌量自己加。
因為被尺寸震住,他脫口而出一句廢話,“這……什麽啊?”
“昨天你說的,想吃面。”
岳慎把那只巨無霸大海碗轉移到茶幾上,豪氣地往他面前一推,“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