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小狗(5
小狗(5
六年前發生的事
徐念舟吃完飯,慢慢悠悠往巷子裏晃蕩。
那個平時全是尿味的巷子角落裏,躺着一個渾身帶血的人。
徐念舟捏着鼻子把屍體拖出來,套上路邊撿的黑色大麻袋。
那時老區裏還亂得很,沒有人在意什麽時候死了個年輕人。
徐念舟背着麻袋,跨上自行車。
他發現李盼是真的很瘦、很輕。
把車蹬到荒郊野嶺,徐念舟發現自己沒有帶鏟子。
于是讓麻袋躺在路邊,又蹬車去買。
十分鐘之後,他把麻袋裏的人倒出來,發現他手裏還攥着五十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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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尤頌開車,開到一家城郊的餐廳。
餐廳老板是個年輕人,很熱情地迎接尤頌和徐念舟,領着他們看大堂、參觀廚房、各個包廂。
徐念舟覺得他們像來視察的領導,想到自己天天給別人賠笑臉的日子,突然就不是那麽想吃這頓飯了。
裝修看似簡約,實際上又很貴。
徐念舟目測光是實木地板就要幾十萬了。
菜是日式融合料理。
徐念舟既不吃生魚片,也不吃烏冬面,嫌棄壽喜鍋太甜,又覺得清酒像喝酒精。
總之大半的菜都是尤頌吃完的。
情商很高的他沒有選擇直接說,而是忍氣吞聲到吃完飯。
被老板送到門口,徐念舟臉上挂着标準的微笑:“謝謝你們的招待,菜品都很不錯,我很少吃到這麽合胃口的日料。”
尤頌站在一旁沒說話,只是注視徐念舟。
“你家的?”開出幾十米遠了,徐念舟才開口,心虛得像老板會追車。
“嗯,之前投資着玩。”尤頌無聊,趴在窗邊看風景。
可惜沒多久,路邊就從綠化變成工廠,濃煙從高聳入雲的煙囪裏飄出來,在漆黑夜裏都能看得見。
“你不愛吃我們其實可以提前走的。”尤頌轉過頭來,看徐念舟側臉。
車裏光線暗,徐念舟向前望的眼睛很亮。
路上沒別的車,徐念舟還是很注意路況。
“少浪費的好。”
尤頌伸手,摸了摸徐念舟後腦的黑發:“你沒吃飽吧?”
很久,徐念舟才回話。
“我飯量小。”
其實他在想李盼的事。
李盼從前打工的餐館也是日料店。
不過做的比今天這家中式很多,幾乎就是套了個日料牌子。
裏面的燒鳥只是雞胸肉串,壽司只是單純的紫菜包蛋炒飯,端上來時還經常是散的,所謂生腌,只是醉蝦。
就是莫名其妙有很多客人。
徐念舟覺得自己對日料的心理陰影可能就是那個時候産生的。
他都怕從飯裏吃出李盼抽完的煙頭。
“他們讓服務員做飯啊?”尤頌很是吃驚,把嘴張成o形。
徐念舟依據導航的指示轉彎,拐進熟悉的舊路:“那個時候哪有什麽服務員廚師,客人多的時候會炒菜就能幫把手。”
“徐哥,你怎麽來啦,吃點什麽?”那天徐念舟難得提早下班,就去了李盼打工的店裏。
徐念舟盯着菜單上半日不中的文字,指着欺詐性很強的圖片:“你們這個日本料理正不正宗啊?”
李盼拉出徐念舟邊上的凳子,敞着腿坐上去。
“肯定正宗,我去給你做!”
他一路小跑,在廚房開了火,半小時後出來,就端了幾盤不陰不陽的東西。
徐念舟勉強吃完,付了錢,又給李盼小費。
“你們老板老板娘呢?”環顧四周,徐念舟沒有看見那對中年夫婦。
李盼搖了搖頭,裝作很老成:“他們啊,天天早退,還有我那幾個同事,不喜歡在店裏悶着,一有外賣就搶着去送。”
而李盼很懶,只要休息天,幾乎都癱在家懶得動,有時睡覺,有時拼拼圖。
他很可憐,每月一天休息,休息了沒有錢入賬,買不起東西,連吃飯都只能蹭徐念舟剩的。
徐念舟最看不起他這一點,故意不給他點飯。
李盼脾氣也好,也知道是自己的問題,從來不埋怨,還是笑嘻嘻地去摟徐念舟,親他脖子。
“你就不能攢點錢嗎?人家月光,你日光。”
“不知道哪天就死了,我沒有小孩,遺産都沒人繼承。”李盼只是笑。
“他真的有十八歲嗎?遺産他爸媽也能繼承,我出國留學前就知道了。”尤頌撥弄了一下空調出風口,讓它不再對着徐念舟腦袋吹。
“體諒一下吧,他從小就不是學習那塊料。”徐念舟再次打方向盤拐彎,進入市區。
尤頌不知道他想去哪,想着徐念舟總有他的用意,沒有問。
車子在市中心的商業區停下。
徐念舟指了指一家名為“中式日料”的店。
“你看,我說生意好吧,都開到這兒來了。”
尤頌問他吃嗎,徐念舟搖了頭。
“不喜歡。”
于是他們開半小時車回家。
尤頌卧室床上有拼圖,徐念舟換了衣服,跪在床上拼。
廚房冰箱裏還有昨天買的很多水果,尤頌切了個蘋果,切了個橙子,去掉橙子皮,插上牙簽,端到徐念舟邊上。
徐念舟沒看他,手裏一會兒拿起一片拼圖,與已經拼上的對比輪廓。
尤頌就坐在床邊,徐念舟對面,也幫他拼。
卧室裏開了燈,沒比車裏亮多少。
想到櫃子裏有手電筒,尤頌下樓買了節電池,裝在手電筒裏,給徐念舟照明。
回到卧室,尤頌看見原本滿滿一盤的水果已經被吃完了,盤子裏剩下兩根牙簽。
從一堆碎片裏擡頭,嘴邊還有點橙子汁,徐念舟朝尤頌笑。
尤頌把打開的手電筒放在床頭櫃,照着拼圖,然後也跪到床上去,和徐念舟接吻。
他口腔裏滿是果香味,尤頌雖然只在切蘋果的時候啃到芯子,但猜測橙子和蘋果應該都很好吃。
“幹嘛,我就吃一盤水果而已。”徐念舟推開他一點,嘴角擒着笑,擡頭。
尤頌伸手抹掉他嘴角橙色的果汁,沒抹掉笑。
“我就親你一下而已。”
“哦。”
徐念舟又低頭拼拼圖。
尤頌就時不時抱他一下,蹭他一下,親他一下,摸一下他的腰、他的腿、他的手臂。
拼了五分之一,徐念舟終于忍不住,把手裏的拼圖碎片往床頭櫃一扔:“去對面吧。”
“不拼了?”罪魁禍首很無辜地問。
“嗯,明天再拼吧。”
徐念舟起身,伸個懶腰,從背後被尤頌抱住。
“你好粘人。”
“我也是小狗。”尤頌說。
“不,”徐念舟頓了一下,又繼續說,“你是大狗。”
“你是大笨狗。”徐念舟透過半開的卧室門,看漆黑的客廳,到處都是他們生活的痕跡。
老區還有不到一個月就要拆遷。
徐念舟倒是在市區買過一套房子,馬上就能住。
但如果可以,他想一輩子住在小破屋裏,過夏天熱烘烘、汗涔涔的日子。
這樣就算一個人都不會孤獨,總歸會有隔壁小孩的哭聲、遠處老樓裏打麻将的鄰居的歡笑聲。
徐念舟仍舊一跳一跳下樓,打着節拍似的,尤頌就在節拍裏哼歌。
下到一樓,徐念舟擡頭看了一眼,天上沒有月亮,而不遠處有醉漢,嘴裏念念有詞。
徐念舟一眼認出,那是他家樓上的單身男人,朝他揮手打了招呼。
“上次問我是不是和女朋友分手的那個,就是他。”
靠在尤頌肩膀邊上,徐念舟小聲說。
男人走到近前,笑眯眯地說:“原來是男朋友,不是女朋友。”
他們三個都笑出了聲,也不管會不會吵到樓上已經睡下的人。
齊頭走上樓,醉漢突然清醒了些,用滿是煙酒味的手拍拍尤頌後背:“要對小徐好一點啊。”
然後他很快地跑上樓,他們沒聽見他開門的聲音,但聽到好大一聲:“老婆對不起!我回來晚了!給我開開門吧!”
震醒了全樓的女人,尤其是他對門。
開了門就對他破口大罵:“這麽晚了還讓不讓人睡覺!”
徐念舟笑得直不起腰,全靠尤頌摟着才能好好站住,到家門口掏出鑰匙開門。
“這兒真的很有意思,沒有人能舍得走吧。”徐念舟沖進卧室,往床上一躺。
說完,窗外就開始下雨。
又是大雨。
雨把房間變成蒸籠。
徐念舟和尤頌,一個小籠包一個大籠包,并排躺在狹小的床上,吹着電風扇。
尤頌趴在床上玩手機,徐念舟趴他身上看他玩,沒一會兒,就被掀到尤頌身下,做點晚上做的事。
聲音挺大的,但雨落在別人家防盜窗上的聲音更大,因此他們的運動被雨完全掩蓋。
“大家都很好。”尤頌記得自家對門那個少了調料會向他借的大姐,記得自家樓上會幫他修燈泡的大哥,他還有個溫柔的老婆、聽話的孩子,孩子們在路上遇見他,偶爾會和他分享辣條、五毛錢一顆的棒棒糖。
尤頌時常會想,徐念舟小時候是什麽樣的,是不是很聽話,或者很調皮,或者……
“我小時候,過得不是很好。”徐念舟說話的興致不高。
他爬起來去窗邊看雨,沒多久,臉頰就被濺上很多雨水。
徐念舟洗了把臉,水管裏的水溫熱,快趕上他的體溫。
“夏天啊,這裏到底什麽時候能涼快一點。”
但他又不想過冬天,那太冷了。
而且冬天夜長,陽光少。
徐念舟是一棵需要光合作用的向日葵,沒有太陽他會枯萎。
徐念舟聽見卧室窸窸窣窣的聲音,尤頌也起來了,他把徐念舟扛到肩上,徐念舟拖鞋被自己踢掉一只。
尤頌把徐念舟放到床上,什麽都沒做,摟着他睡覺。
“好熱。”徐念舟說,然後把尤頌抱得更緊。
電風扇呼呼轉個不停,日子過得也從不等人。
徐念舟最後還是睡着了,夢見李盼看着他笑。
徐念舟就開口和他說:“他和你一樣,都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