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知道自己的要求聽起來過于嚴苛,林老太太沒有強壓着林如海答應,而是顫巍巍探出手,讓他坐在身邊,細細解釋:“兒啊,娘活了五十三年,見過的生死多了,雖然放不下那個孩子,卻還沒恨到失了心智,寧可折損你的前程,也強要你遠着賈家的地步。”
林如海哽咽不成聲:“娘,兒子沒這麽想。”
林老太太笑:“我知道,我知道……”
她眼神從林如海身上移開,看向空中一個虛點。
“當年,你十二歲進學,又是侯府嫡出的獨子,你父親還頗得聖心,多少人家想嫁女與你。咱家的爵位到你父親身上是最後了,今後你前程如何,全看你自己,我與你父親……本想娶一個書香門第清貴人家的女兒進來,以後于你仕途上也有助益,倒沒想高娶,反要你看岳家的臉色過日子……”
林如海沒有打斷母親的回憶。
“可誰知榮國府就一心取中了你,再四找人來問。那時榮國公——你岳父——年紀尚不滿四十,已身居禁軍統領之位,極得聖寵,威勢赫赫,遠在你父親之上。女家這般有意,若男家不願,便是開罪死了女家。
“幸而敏兒極好,人品、樣貌、才學,樣樣無可挑剔。賈家雖世代武将,姻親中卻有讀書人家。那時賈赦行事還不算太出格,你又說賈政是個愛讀書的……看你已經一心都是敏兒,我與你父親心想,有榮國公管着,也不怕他家子孫胡作非為,就順水推舟,應下了這門親。”
年少時種種浮現在林如海眼前,好似近在昨日。
林老太太語氣裏也頗有幾分對從前的懷念。
“敏兒進門後一心孝順,你父親沒了,她忙前忙後,也沒叫過一聲苦。我那時便想,只要子嗣不絕,就算你今生只守着敏兒一個,我也認了……
“可她不該死活不肯聽我的勸,非要回娘家去勸和!”
林老太太潸然淚下。
“誰能想到,你岳父和你父親一樣短命,才四十多歲就沒了呢!
“那賈家,那國公府,當家人才死就鬧成那樣,能把親姑奶奶的孩子害掉了還說不清到底是誰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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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太太心神大拗,劇烈咳嗽起來。
林如海慌忙替母親撫背順氣,又要叫人進來。
林老太太擺手,伏在枕上歇了一會,才又顫顫開口,聲音沙啞:“兒啊……雖然榮國公餘威尚在,賈家看着還能煊赫幾十載,可我心裏有數:賈赦遲早還會惹是生非;賈政在工部習學了五年,年過而立,毫無長進;寧國府裏賈敬年已四十,還只是舉人。”
“小一輩裏,賈珍遲早是下一個賈赦;賈珠倒是上進;賈琏不滿十歲,已有纨绔之相……
“可兒孫無能,敗壞家業只是小事。”
林老太太神色鄭重,幾乎一字一停:“如今陛下年邁,皇後仙逝,幾位皇子野心漸起,陛下擡舉妃妾,打壓東宮,太子早晚有謀反之意,賈敬、賈赦卻與太子往來愈發密切。還有賈政連襟薛良,南北走商,這兩年來不知送了多少消息金銀入東宮!”
聽到連自己在朝堂上都未察覺的密事,林如海大驚:“母親如何得知薛家——”
林老太太淡淡一笑:“你不清楚,我有兩個嫁妝鋪子便在金陵,恰巧和薛家有生意往來。你表哥們雖不成器,在各地為官,探聽某些消息,倒比京裏還方便些。”
震驚過後,林如海不必細想,也知道賈家、薛家這是一場豪賭。
陛下雖已年過五十,身體卻還強健,勤政不怠。太子成事還好,若敗了,輕則賈家盡失聖心,重則滿門覆滅,就在頃刻之間。
林老太太嘲笑:“賈赦這些動作,你岳母未必分毫不知,我看她是裝糊塗罷了。左右借着和咱們家的事,她只與賈政過活,倒似已把賈赦分出去了。太子成了,賈氏一門還有幾十年榮華富貴,不成,憑着榮國公和甄太妃的功勞情分,也未必就滿門有罪。
“再者,說到底,賈敬、賈赦不過追随正統。他二人無實職,除非太子真個謀反,不然也做不了什麽,留不下大把柄。倒是薛良是實打實給太子做了事。所以說,親戚多又有什麽用?薛良不是賈家王家極近的親戚?只因他是皇商,比不得別家,有這危險的事,先叫他去探頭,別家等着看,他還得謝人家給他這個機會攀上太子。”
嘲笑完賈家,林老太太又歇了半刻,殷殷叮囑林如海:“等我一死,沒了景文侯府,你便只是翰林院侍讀學士,比起國公府……不值一提了。你起複若還借他家之力,早晚也會被拉去效忠太子。兒啊,景文侯府這一脈傳到今日,只剩了你一個,你要知道孰輕孰重……”
……
林老太太單獨和林如海說話時,姜寧和賈敏等在正院的東廂房裏。
姜寧“進門”後第二天,正院東廂房就改回了原來的用處,沒給姜寧留着。
姜寧覺得這可能也和她“進門”後第一天,林如海與林老太太的那場談話有關。
不過她當然不介意啦……
難道她還會和林如海吵架鬧別扭,跑回“娘家”嗎?
且不說就算留着這三間屋子,林老太太還會不會真讓她住,說得難聽點,她有那個“回娘家”的資格嗎?
她還有“娘家”嗎?
明光院就是唯一可以稱得上是她“家”的地方了。
東廂房裏主子奴才共十來個人,只有賈敏和姜寧坐着,新晉升為“孟姨娘”的孟绮霜照舊沒座。
其實孟绮霜這樣才是做妾的常态。
姜寧和賈敏手邊都有一杯茶,但兩人都幾乎沒動。
這種場景,喝多了水,尿急怎麽辦?一會林老太太叫人,人在上廁所,那成什麽事了?
這時候貴族女眷上個廁所是真和“更衣”差不多麻煩。
林家母子倆已經單獨說了快兩個小時話了。
姜寧不知道賈敏在出神想什麽,她一開始是在心裏背詩,後來,背着背着,心裏的聲兒就拐到了經文上。
每天抄經都抄出習慣了。
哎……就當給林老太太祈福了。
又過了半個小時,從東廂房大敞的房門外,姜寧看見林如海出來往這邊過來了。
她趕緊站起來,輕聲提醒賈敏:“太太?”
賈敏忙忙地迎上去,半路對姜寧回頭一笑——那個表情應該是笑吧——當道謝。
姜寧發現林如海應該狠狠哭過,眼睛腫得厲害。
林如海說林老太太叫賈敏,賈敏便忙趕過去。他又對姜寧點點頭,便走向西廂房。
來給林老太太看診的太醫和大夫們都在西廂房裏。
姜寧估計賈敏一時半會出不來,一口喝掉半杯茶,然後去上了個廁所,回來繼續等。
賈敏進去了半個多小時,紅着眼圈出來,叫姜寧進去。
姜寧邁進正房門之前,回頭看了一眼,看見賈敏把臉埋在孟绮霜肩頭,哭得渾身顫抖。
她的心情也不由多了幾分沉重。
作為林家最高長輩,唯一維持着景文侯府的人,林老太太的離世将會給林家帶來巨大的變化。
這種變化現在還沒開始,但已經無形出現在每個人心裏了。
姜寧走進卧房,走到形如枯骨的林老太太面前,提裙下拜:“老太太。”
……
姜寧從林老太太房裏出來時正是正午,日光晃得她眼前有些暈。
她沒想到林老太太還給她留了一份東西。
不算長的單子上,除了衣料、首飾、擺設、玩器之外,還有二百兩金子和兩處房契,幾張身契。
兩處房舍,一處在京中,一處在姑蘇。
林老太太口中說這是給她孩子的,但姜寧知道,這就是給她的。
林老太太問她:“寧丫頭,你怨我嗎?”
姜寧認真想過後,說:“不怨。”
因為她是“姜寧”,卻不是原來的姜寧。
她已經用原身母親的功德得到了許多好處,卻不能真的認為她就是原身,是晴煙的女兒,真的對林如海有大恩。
林老太太将死之人,問出這話無非為了心安,她就順着她的心說吧。
就算她真說出“怨”字,還能改變什麽嗎?林老太太會不會惱羞成怒?她能承擔得起後果嗎?
在這個世界的規則裏,林老太太沒有一定要把投奔來的舊仆之女嫁人為正妻,還庇護一生的義務。
奴才救了主子的命,主子怎麽報答是主子說了算,和奴才的意志無關。
如果主子不怕非議,不怕敗壞名聲,就是把奴才打死,恩将仇報,也是主子的權利。
林老太太做的已經是高水準了。
真的姜寧在這裏,也會說“不怨”的。
況且,就算她沒有留在林家為妾,以後的生活一定會比現在好嗎?
人不能美化自己沒有走過的路。
*
花園的菡萏初露花苞那天,林老太太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景文侯府滿府皆白,人人戴孝。
林老太太是侯夫人诰命,喪儀頗為隆重,往來吊唁者日日不絕,宮中的撫慰和賞賜也在第二日就到了。
聖上特許林老太太在府中停靈百日,待林家扶靈回鄉,再交還景文侯府。
林如海和賈敏不但要辦好林老太太的喪事,還要籌劃搬家回南這件大事,還要日夜守喪盡哀,不上十天,雙雙瘦了一大圈。
特別是林如海,短短幾天,眼眶都有點凹陷了。
姜寧既沒有做愛心湯羹或類似物給林如海,以做一朵解語花鞏固在他心裏的“地位”,也沒有因為大靠山去世了就趕緊對賈敏俯首稱臣。
她每天都努力降低存在感,所有醒着的時間,除了抄經,就是在林老太太靈前燒經,總之就是也忙得挂着倆黑眼圈,幹不了更多事了,以防賈敏再想讓她幫忙管家。
她覺得賈敏可能也沒想好以後用什麽态度和她相處。
林老太太給她留了兩處房舍,同時也給了她在這兩處房舍看屋子人的身契。
再加上那張田契,她現在有房有地有人,等于有了危急關頭掀桌走的底氣。
不過,只要還過得下去,她也不會随意掀桌,尤其不會單純因為“不想做林如海的妾”了掀桌走人。
失去林家的庇護,她越有錢,就越是他人眼裏的肥羊。
賈敏總還是比賈赦一類人的底線高得多。
但在賈敏決定好之前,賈母前來吊唁,先替女兒發難立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