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離別
第73章 離別
滕時睜開沉重的眼皮,又足足半分鐘的時間都在恍惚,分不清自己身處哪個世界,哪邊才是夢,哪邊才是現實。
然後他聞到了醫院高級特護病房裏獨有的混着着消毒水味的室內香薰味道。
剛才是關于上輩子的夢,現在才是現實。
滕時感覺渾身上下都不太舒服,四肢像是被灌了鉛,想要支起身子坐起來,立刻被腹部傳來的劇痛逼出了一聲悶哼。
“別動,你需要休息。”奚斐然立刻站起來,他的手還按在滕時的肚子上,也不知道按了多久,動作看上去有些僵硬,應該是早就麻了。
見滕時還撐着身子愣着沒動,奚斐然又輕輕按了按,示意他乖乖的:“躺下吧,再歇會兒。”
他說這話的時候皺着眉頭,帶着點不由争辯的味道,滕時居然從他身上看出來了點不符合年齡的霸道。
有點神奇。滕時混亂的思緒逐漸清晰,重新躺下,側頭看着奚斐然。
不知不覺的,這個小家夥好像比剛見面的時候成熟了許多似的。
“昨天晚上做完的手術,你一直昏迷,現在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四點了。”奚斐然見他安靜下來,自己才重新坐下,聲音有點啞。
“祁南槿抱着你哭嚎了一上午,滕禹火冒三丈去找路邊賣烤冷面的算帳了,雖然他肯定找不到……我告訴他你是生日派對前嘴饞吃了路邊烤冷面才食物中毒的。”
滕時虛弱地笑了一下:“很聰明的做法。”
奚斐然按照他的囑咐沒提蔣洲成,也沒有說是在家裏吃的,後廚的人不會無故受牽連。
不能再讓蔣洲成牽連滕禹或者祁南槿了,第一次暴揍沒能打退蔣洲成的變态,那麽再之後,滕時希望只把戰局局限于自己和蔣洲成兩個人,畢竟這個變态誰沾上誰倒黴。
“那當然,我是誰。”奚斐然一點都不謙虛地回答,繼而又問,“你現在感覺怎麽樣,有哪裏難受嗎?我叫醫生過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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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時看着奚斐然,他的眼眶裏全是血絲,這麽小的年紀,居然可以在臉上看到明顯的疲憊。
“你一夜沒睡嗎?”滕時忽然開口。
“當然睡了。”奚斐然微微坐直了身子,“我還小,還在長身體,不睡會不長個的,你怎麽這麽自作多情。”
“哦,是嗎……嘶……”滕時忽然面露痛苦,輕輕的喘了一聲。
奚斐然立刻像個繩子一樣被崩緊了,擔心又緊張地揉起滕時的肚子來。
滕時笑出了聲:“自動揉肚子機。”
奚斐然愣住,這才發現自己被騙了,無奈地擡手:“你這個人真是……”
滕時哭笑不得地摸了摸奚斐然的腦袋:“還說睡了,你一晚上都是這樣的吧,都成條件反射了。”
奚斐然被徹底識破,頓時洩了氣,垂下眸子好久才道:“我心裏難受,睡不着。”
滕時微微吃了一驚。
奚斐然很少主動向他說自己的情緒,心理醫生說過這是一個很好的征兆,證明他願意敞開心扉了,但是滕時忽然有點輕微的緊張。
他上輩子沒有和孩子交心的經驗,這輩子也全憑直覺,他怕接不住奚斐然的情緒。
“心疼我啊。”滕時笑着問,盡可能讓氣氛輕松下來。
奚斐然沒說話。
昨晚到現在他一直跑前跑後,力所能及的讓自己不當個累贅,還幫滕時揉了一夜的肚子。
原本覺得自己已經做得足夠好了,然而一看到滕時蒼白的臉色他就清醒了。
自己做的一切,都抵不過他讓滕時中毒的錯誤。
都是自己的錯。
奚斐然覺得自己真的是個災星,到哪裏都伴随着各種災禍。
他壓住鼻尖的酸澀抽出自己的手站起來:“你等一下,我讓醫生來給你檢查。”
剛要走,手腕卻忽的被抓住了。
“回來,”即便是這麽簡單的動作,滕時都有點痛得輕微的皺眉,吸了口氣,“我都這樣了,你還讓我拽你,照顧一下病號好不好。”
滕時穿着淺白藍色的病號服,可能是因為太清瘦了,病號服在他身上顯得很寬大,露出一小片鎖骨和附近胸口的皮膚,冷調的膚色在這種顏色的映襯下幾乎白得發光,給人一種易碎的感覺。
他的左手手臂上插着管子,一旁的點滴正緩慢地輸送進他的身體裏,手背上隐約能看到青紫的痕跡。
奚斐然心裏一軟,還是坐了回去。
“還記得趙阿姨嗎?”滕時放開他,喘息着躺會床上,呼吸逐漸平穩下來。
“為什麽忽然提她?”奚斐然幫他蓋好被子,奇怪地問。
“當時找到她,是通過我自己的情報網找的,按理來說我的情報網消息精準,不應該出現找到冒牌貨的錯誤。”
滕時的手搭在小腹上,看着奚斐然:“所以我後來進行了一次大清掃,從裏面掃出了兩個人,滕仲雲的人。”
奚斐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感覺一股寒意從後脖頸蔓延上來:“你是說,滕仲雲給你安插了眼線,是他把趙阿姨推薦過來的?”
滕時點頭:“滕仲雲故意把有問題的阿姨送到了我的別墅,你的身邊。當時的你只知道人是我找的,連我自己都這麽以為,所以當趙阿姨對你不好的時候,你會理所當然的認為是我授意的。”
奚斐然的脊柱都在發涼。
“這次也是,”滕時輕輕咳嗽了兩聲,“為什麽蔣洲成的快遞能在大半夜送到滕家別墅,掐好時間送到你面前。按平時的規矩,就算是有快遞,別墅的下人也會等第二天早上再送,不會打擾主人。”
“有人确保了我在那個特定的時間能收到那個特定的包裹。”奚斐然微微攥緊了拳頭。
滕仲雲竟然在暗中幫蔣洲成!
“沒錯,”滕時的目光深邃如海,“哪怕我對你有一星半點的不信任,蔣洲成說你選擇了錄音筆的挑撥離間就會成功,你我就會徹底反目,到時候,你離不開滕家,我沒有辦法擺脫你,在一個屋檐下我們的矛盾只會越來越深,到最後關系扭曲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奚斐然無法理解:“可滕仲雲這麽做的目的是什麽,他不是你的親生父親嗎?”
滕時笑了一下,笑容卻沒有到達眼底:“不是所有人都配為人父母,變态也可以擁有後代。滕仲雲的快樂就建立于後代的痛苦之上,和一般渴望家庭幸福美滿的正常人不一樣,我們之間争鬥得越兇殘,他越興奮。”
奚斐然深深倒吸了一口涼氣,第一天他看到滕時和滕仲雲的針鋒相對,他還以為只是正常的父子矛盾。
現在他才幡然醒悟,那是真的冷血談判。
再細想,滕時當時的虛與委蛇,完全是基于對滕仲雲的深刻了解,為了把自己從滕仲雲手裏救出來的一場精心演繹的表演。
如果不是滕時勾起了滕仲雲想要看他倆日後争鬥的興趣,自己當時就會被殺掉。
毛骨悚然之後,是恍然的頓悟。
奚斐然的心髒仿佛被什麽滾燙的東西裹住,目光凝在滕時身上,炙熱得像是要把他燒出一個洞來。
滕時沒注意到,輕聲嘆了口氣:“我之所以說這些是想告訴你,這一切與你無關,你不要因此內疚。這次我中毒,完全就是一個老變态和小變态的合謀,短期內不用擔,但是以後可能還有這種事,我會盡力避免,你知道就行……”
他話音未落,忽的被一個猛撲過來的小東西用力抱住了。
滕時:“!……”
奚斐然緊緊摟住了滕時的脖子,滕時還以為他要說什麽,可是奚斐然什麽都沒說,只是抱着他。
七歲的孩子已經很沉了,滕時被這個熱乎乎的小火爐緊緊貼着,感覺有點喘不過氣,但是他卻沒想讓奚斐然起來。
被一個小孩子信任,原來是這麽好的感覺,滕時想。
奚斐然非常聰明,有些事情不用自己多說,他也能想明白。
這一刻,滕時有種很難形容的欣慰感。
這一次交心,應該算成功吧。
肚子裏還在隐隐作痛,胃裏、腹部,幾乎沒有哪裏是舒服的,滕時的五髒六腑就像是被什麽重型機器狠狠蹂躏碾壓過一遍。
毒藥造成的損傷不可磨滅。
這輩子小心翼翼,吃的每一口飯都很注意,就是為了避免像上輩子似的得上腸胃病。
沒想到還是躲不過。
不過好在,這輩子有個意外的小收獲。
有這麽個小東西在,好像就連疼痛都不那麽難熬了。
滕時緩緩擡起沒有打點滴的手,摟住奚斐然日漸結實的後背,輕輕地拍了拍。
*
滕時足足在醫院裏住了五天,做實了“生病專業戶”的稱號。
回到家的那一天,滕時受到了別墅所有人的超熱烈歡迎,家裏的下人們差點在祁南槿的鼓動下又給他辦一場回家party,結果以滕禹在祁南槿屁股上踹了一腳、警告他再吵鬧影響滕時休息就告訴他爸告終。
祁南槿于是退而求其次地拉着他的大老婆去花園裏散心。
“你都不知道,你不在的這幾天有多熱鬧。”祁南槿勾着滕時的肩膀走在花園的小路上,這幾天下了好幾場雪,地上的雪還沒化,走起來嘎吱嘎吱的。
“滕玟不是之前肋骨斷了嗎,在醫院裏哭慘,跟滕禹說他都被奚斐然傷成這樣了,得多來點零花錢,買點好吃的補補身子。”
滕時縮在圍巾裏側頭:“然後呢?滕禹給了?”
“沒有!”祁南槿偷笑,“你大哥隔天就讓人買了十幾箱補品送了過去,說‘這些足夠了’,錢一分都沒漲,林琬宜要鬧,滕禹直接說‘滕時的決定就是我的決定,沒的商量’,據說當時滕玟的臉都綠了。”
“你就天天看笑話吧,都快高考了還關心我們家八卦。”滕時哭笑不得地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
祁南槿絲毫不懼:“怕啥,有你呢,到時候開學,你給我補補課,有了全校第一開的小竈,我成績還不火速就沖上來了。”
滕時攤開掌心:“一次收費2000。”
“竟然獅子大開口!”祁南槿抓起一把雪作勢要打過來,“便宜點,給我個友情價。”
“友情是無價之寶,那就漲到5000吧。”
一顆雪球立刻砸了過來,滕時笑着躲開,正要也團雪球打過來,祁南槿的第二波攻擊已經到了,滕時的大腿和胸口都重了招,慌忙躲閃。
“哈哈哈!”祁南槿笑得放肆極了,又一顆雪球砸過來,大言不慚道,“砸中了就給我當老婆!”
啪!
雪球正中滕時小腹,滕時“哎呦”一聲就捂着肚子蹲在了雪地上。
祁南槿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魂飛魄散地飛撲過來:“阿時!沒事吧阿時!很疼嗎我看看!快給我看看!”
下一秒,滕時擡起頭,祁南槿只來得及看到他狡黠的笑,就被冰雪糊了一臉。
別墅裏。
一大一小兩個人立在一層的落地窗前,兩張嚴肅臉看着雪地裏打鬧的兩人,都保持着雙手抱臂的冷冰冰姿勢。
滕禹:“幼稚。”
奚斐然:“無聊。”
滕禹:“剛出院就在這麽冷的天裏打雪仗,真是閑的。”
奚斐然:“傻笑的那個肯定考不上一本。”
兩個關系一般的人,在這一刻觀念達到了出奇的一致。
客廳裏的小陽正在打掃衛生,看見他倆這樣,笑着道:“大少,奚少,你們倆想打也一起去啊!雪過兩天就化了!”
“我才不想打!”兩人惱羞成怒得異口同聲。
滕禹憤然轉身上了傳送梯。
奚斐然扭頭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啪!叮!
兩人同時關上了門、按下了關門鍵。
“不行了不行了,打不動了……”滕時仰倒在雪地上大口喘息着,起都起不來了。
祁南槿在一旁又蹦又跳,做出勝利者的姿勢,對着空氣鞠躬:“感謝CCTV,感謝BBTV,感謝AATV,本次雪仗的冠軍是祁南槿同學!”
“好了祁南槿同學,”滕時哭笑不得地對他招了招手,“我有事跟你說。”
祁南槿一個滑鏟潇灑的躺到他旁邊:“你說吧手下敗将。”
“下周我就要去J國參加國際奧林匹克競賽了,奚斐然這邊你幫我看着點兒。”滕時囑咐,“你這麽靠譜,沒問題的吧。”
祁南槿其實早就猜到他要說這些,一想到滕時要出國,他先是舍不得,之後又有些擔心:“這小家夥精着呢,自己能照顧好自己。不過你放心去好了,有什麽問題我肯定第一時間告訴你。只是你這身子行嗎?”
“沒事。”滕時按了按自己的肚子,“注意着點就行。主要是滕玟和奚斐然的矛盾還沒來得及解決,我怕出問題。”
“有滕禹在,出不了大問題。”祁南槿一個翻身抱住他,“最主要的問題是我想你!怎麽辦!孤枕難眠,我會得相思病的!”
“我允許你每天抱着我的照片睡,”滕時笑着推他,“別浪了,今晚我後廚做龍蝦粥,留下來一起吃?”
“好啊。”
“對了阿時,還有件事,”祁南槿嬉皮笑臉的神色稍微嚴肅了些:“我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
滕時一聽他的語氣就知道開始說正事了,笑容也收斂起來:“怎麽了。”
“我覺得滕禹好像不太喜歡奚斐然,尤其是在他傷了滕玟之後。”祁南槿說,不過其實他覺得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滕禹看到了奚斐然發瘋的樣子,擔心他會傷到住在一起的滕時。
之前在醫院裏,他經常不經意的瞥見滕禹盯着奚斐然看,那是一種探究的眼神,有點像維修者看着設備上的零件,判斷是否符合心理預期,如果最終判定不合格,就會把零件移除。
滕時的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其實也正常,當初蔣洲成給滕玟打電話出這個主意,就是為了這個目的,讓奚斐然在滕家不受待見。
“你是注意到了什麽嗎阿槿?”
“啊?其實也沒有,就是一種感覺,”祁南槿也不确定自己是過度腦補還是确有其事,畢竟這種事情如果擺到明面上就會很難辦,大家都尴尬不說,還會把滕時夾在中間,于是他撓撓頭,“也可能我太敏感了。”
滕時思考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沒事,如果他倆之間真的出了問題,給我打電話就行。”
祁南槿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先不說了,點了點頭:“……好。”
幾天後,滕時踏上了前往J國的飛機。
在機場,他的心裏忽的有點跳得厲害,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
奚斐然、滕禹、祁南槿都在安檢外面沖他揮手,滕禹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淡,右手舉着,奚斐然板着張臉,揮動的手看起來隐約有些不舍,祁南槿則在一旁嗷嗷叫,嚷嚷着讓他一定要給自己打視頻。再正常不過的一幕。
希望是自己多心了吧。
滕時微微呼出一口氣,最後沖着外面的三人擺手:“兩周後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