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驚秋[番外]
驚秋
秋天來了,這是李驚秋的季節。
她在秋天來到廣袤世界,也在秋天死去。
她看見眼淚從媽媽的眼眶裏不斷落下,媽媽眼睛紅腫得不敢直面她,躲着,低下頭,偏過頭,手擦一擦,而後擡起頭勉力笑:“我們驚秋會好的,過兩天就是你生,你不知道你當時可會哭了,剛生下來哇哇大哭,我一下子就放了心,我們驚秋來到這世界了。”
媽媽老了,手擦眼擦得太用力,笑得也太用力,用盡了全身力氣要給李驚秋一個好兆頭,笑啊,笑,別哭,會好的,醫生說的不算,檢查報告不算,所有的文字所有的數據所有的現代儀器都不算。
誰說了算。
生她養她的才說了算。
閻王爺也不能奪走女兒,不可以,媽媽不允許。
媽媽眼眶出現皺紋,笑也出現細紋,是一棵樹斷了現出年輪。
一圈又一圈,一年又一年,她的驚秋才十八歲,學校裏的試卷都沒做完,同學偷偷塞進桌裏的情書都沒打開看,還有好多好多遺憾好多好多期待,老天啊,不要奪走她的女兒。
是她錯了。
她沒做好一個媽媽,忍不住責罵,忍不住發洩生活的火,把驚秋燙到了。
疾病也像菜色,在火爐子上面烤,熟透了喂給驚秋,一并染上了,分不開,剝不掉。
驚秋輕輕地握住了媽媽的手。
“我不怕。”她說。
“媽媽,”李驚秋輕柔地俯下身,臉龐擱到媽媽的手背上,“我想吃媽媽做的可樂雞翅,想吃小炒肉,想吃番茄排骨,媽媽,你做給我吃,我就好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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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秋的媽媽再忍不住,失聲痛哭。
李驚秋是騙媽媽的,她還這麽小,怎麽會不怕。
可她不要說,說出口,媽媽會難過。
可她沒說出口,媽媽也難過了。
死亡好像沒辦法掩飾,語言不能、文字不能、時間地點都不能。
就這兩天了,醫生說。
李驚秋走不動路,坐輪椅上媽媽推着回了家。
罕見疾病,沒法治了。
媽媽做了可樂雞翅、做了小炒肉、做排骨做好多好多滿漢全席,好豐盛的一餐,可李驚秋只是吃了一口就開始幹嘔,很快就失了力,她已經吃不下東西了。
“媽媽對不起,”驚秋說,“我浪費了。”
家裏說不上多窮,浪費的餘地是沒有的。
小時候丢了幾塊錢換得一頓好打,長大了稍微好些。
驚秋知道媽媽愛她,可生活壓着媽媽,這愛也帶着山石砂礫的些微尖銳,愛得緊了,就疼。
手腳是完好的,皮膚卻老紅,有青有紫,山花開遍。
她曾送給媽媽一朵玫瑰,媽媽掃一眼玫瑰便開始罵她。
浪費啊。
很快那罵帶上了生活的怒意,一個人帶着女兒,日子的難處總是多的。
罵變成了不甘、憤恨、怨怒,媽媽接過玫瑰花撕扯幾下,扯壞幾瓣驟然清醒。
浪費啊。
插玻璃瓶好了。
媽媽心情好些,罵完便結束。塑料衣架板凳不用上場。
驚秋蹲坐下來,撿起掉下的幾瓣花,怪可憐的。
可憐花,也可憐媽媽。
如今她要死了。
媽媽是獲得自由,奔向無負累的原野,還是跌下深淵,徘徊終日不得安呢。
浪費了食物,她等待着媽媽的打罵,可媽媽只是抱起驚秋,帶驚秋漱了口。
好溫柔,這是驚秋曾幻想的最溫柔的媽媽了。
在她臨死前,她終于得到。
“媽媽,”她說,“你要好好的。”
“我愛你,”她柔柔地笑,不敢太用力,會扯得五髒疼,“真的,不騙媽媽,好愛好愛。”
即使她們是泥潭裏互相纏繞的枯荷,在死亡面前也得分開了。
媽媽,我自由了。驚秋心裏這般想,有一點心疼,也有點快慰。
大概母女畸形扭曲夾雜暴力的愛,只有生死才能分開。
媽媽癱軟在地,哭是哭不出來了,整個人麻木得丢了魂。
臨死前,驚秋做一次媽媽的媽媽。
她輕輕抱住她,摟住她,給她一個病人所能給的所有溫度。
好好活着,活下去吧,做自由的鳥,別陷在原地了,媽媽,把我丢下,飛吧,飛遠,不惦念,不回頭,飛到你想去的任何地方,山壓不住你,生活也不能。
她突然想說好多好多話,跟媽媽講好多好多她曾經說不出口的話。
但她沒力氣了。
風吹一片葉,萬物已驚秋。*
李驚秋再也摟不住媽媽,滑落下去,離開了生她養她的母樹,歸落到塵土裏。
一個人的離開就像一片落葉,等冬天到的時候,留下的痕跡只有失去的人曉得。
曾經那雪埋過的地方,也曾埋過一片摔落的枯葉,在時光裏蜷縮、腐敗,看不清原樣,漸漸地、不知怎的,就怎麽也找不到了。
只能看着那一片小小的土地,看上面飄來落雪,是冬天來了。
而春天,好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