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必須是她喜歡的
第3章 第 3 章 必須是她喜歡的
入夜。
越崚非不放心簡家僅剩的這根獨苗,安排她住在了距離他卧房不太遠的廂房內。因準備倉促,屋裏還沒添置東西,只把床收拾出來鋪上嶄新被褥,一應家具擦得幹幹淨淨,搭眼去看甚至亮到有反光。
越崚非很不滿意,見小丫頭在屋裏高興地繞圈看着,說:“明日我讓人給你買些好看的被褥過來,再置辦些好看的家具。”
現在屋裏的東西都是他慣常用的黑灰藍這般深沉色調的。
她一個小姑娘家,這般着實不合适。
按理說最好再給她安排些丫鬟婆子伺候,可他不喜逸昶堂裏有女的,這個想法在唇齒間繞了一圈,又暗自否決。
等明日再想想看如何辦。
清語忙婉拒,她覺得這已經很夠了,“不用不用。我一個人住這屋已足夠奢侈,三爺不必再多費心。”
這些家具都是嶄新的黑漆家具,雕工精致漆色鮮亮,旁人屋裏能添一兩件都要高興半日了,她有一屋子的可用。
再者被褥都是極好的料子,繡的纏枝紋針腳繁密細致,側着看有金光隐現,分明是有金線藏在其中,顯然不是尋常繡娘能做出的,很可能來自宮中。
這些都是三爺的東西,她便是在家中時也沒見過這般的好物,當真是已經滿足。
燭光下,少女眼眸亮亮的,沒了下午時候提及父親時的傷感與悲痛,此時的她開心得像是跑進叢林的小鹿,尋覓四周時透着新奇與歡喜。
越崚非知她倔得很,也不再提換新被褥的事,想着明日背着她吩咐人去辦了,等拿回來更好看的後她舍不得浪費,自然把新的用上。
安頓好清語,他回到書房繼續做事。片刻後有些累了,到院子裏走走。不知不覺來到她屋前。
夜太靜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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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側耳細聽,她的屋中雖然熄了燈卻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很輕,不難想象小孩兒翻來覆去的樣子。
越崚非站在庭院裏,過了約莫半刻鐘,聽她屋裏還有細小動靜,遂過去敲門:“睡不着?”
又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了會兒她穿戴齊整的開了門。
很知書達理的孩子,他想,家裏人一定悉心教導過,仔細呵護過,乖巧又懂事,知道見外男得穿戴好了才可以。
女孩兒低垂着頭。
越崚非身量太高,垂眸時見不到她的表情,只可以看到她微亂濃密的發,毛茸茸的,看上去讓人很想在上面揉一把。
他緊了緊握着的右手,喟嘆着問:“是不是無法安眠。”
清語輕輕搖頭,“沒、沒有。”
越崚非一聽就不是實話。
她聲音裏分明帶着哭腔,嗓子都啞了,顯然今日下午提到她父親後,她那眼淚雖然落了幾滴卻沒敢真哭出來,現如今躲在被窩裏偷偷哭。
這般下去想必一夜也睡不着。
記得之前她守夜時,哭累了好歹能夠安睡。斟酌片刻,越崚非道:“我卧房外間有張榻。現沒給你安排新差事,不如繼續每晚為我守夜。那張榻便是你歇息的地方。”
清語有些茫然地擡頭。
她今天在屋裏外頭來來回回多少次了,不記得有這麽張榻。她想問,忽而記起來自己眼睛應該腫得厲害,趕緊低下腦袋。
越崚非卻已轉身,安排人把庫房那張禦賜金絲楠木雕百雀報喜的貴妃榻搬出來。
那東西與其閑置不如拿出來給清語用。她身量瘦小,足夠睡的。
就着月色和燭火,逸昶堂的人頃刻間忙活起來,或是搬挪騰空,或是尋出東西擡到屋中,還有幾人拿盆拿布巾擦拭。忙到後半夜,終于擦洗安置妥當。
越崚非端坐床邊看書,只點了一盞燈,豆大光亮只照着眼前書面。
他一直留意着外間動靜,待到榻上少女傳來綿長悠遠的呼吸,顯然是睡着了,這才吹燈躺下。
翌日早晨,天光微亮時,逸昶堂的人已經起身。滿院子的人都沒睡夠,打着哈欠互相點點頭權當招呼了。
秋日這個時辰冷得要穿襖,逸昶堂的侍衛卻各個衣着單薄,虎目圓睜守在院子偏僻角落。
小厮奉墨東張西望半天,見侍衛們還是昨兒晚上那班人沒少了誰,揪住奉劍問:“三爺還沒走?”
“沒呢。”奉劍揉着眼睛打起精神,“剛才晨練後,聽聞小俞醒了,正和她同吃早膳,說用完膳再走。”
奉墨啊了聲。
奉劍朝他擺擺手示意別打擾,自顧自抱着劍靠在廊庑下半眯着眼小憩。
屋內洋溢着熱騰騰的飯菜香味。
寬敞的屋內擺設低調豪奢,清語與越崚非相對而坐。她望着滿桌食物,一時間不知道從哪個下手合适。
按慣例她早膳和小厮相同是一碗粥一碟小菜,外加四葷四素八個包子。但越崚非昨日回來後曾問過底下人,曉得她只吃了一個菜包,肉包沒動,粥和小菜倒是都用光了。
今早晨練前他吩咐逸昶堂小廚房,做了四道可口的肉食小菜。
一碟炙鹿肉,表面滋滋冒着熱熱油花,撒着燒烤料磨成的細粉,香味濃郁。一碗糖醋排骨,酸甜可口。一盤白斬雞,皮黃肉嫩骨上略有血色,調好的醬料擱置側旁。另有清蒸魚,其上有細姜絲和小蔥末,剛澆過熱油十分鮮嫩。
粥用雞湯細細熬得軟糯,小籠裏是菜包和牛乳和面的奶香小饅頭,旁邊置有四碟點心,分別是馬蹄糕、松花餅、桂花糕和糖心芝麻餅。
越崚非的反而很簡單,面前只有兩個盤子。他用剛烙好的青菜餅子卷了點炙鹿肉,很快吃完。之後便定定看着清語,目光沉靜。
清語頓覺壓力倍增,小小聲:“太多了,吃不完。”
“每樣都嘗嘗,盡量多吃點。”越崚非道:“你太瘦了身子骨也弱,眼看着要入冬如何挺得過去。”更何況她還有極大的心理壓力,睡覺也不安穩。
清語為難地盯着碗裏的東西,猶猶豫豫。最後下定決心說實話:“我帶孝,不可吃這些葷腥。”
“早過了七七,已經可以了。況且這樣下去,你身子撐得住?得先康健過下去才能再論旁的。”
越崚非想到她之前種種,壓低眉眼沉吟片刻,忽而道:“他們天不亮就開始給你準備了。廚裏自不必說,采買的人也比平日早起了些時候,多挑些種類的新鮮吃食買來。他們這般為你費心,好歹多吃點。”
話自然不假。
但,他們這般行事全都是越崚非細細吩咐過的,廚裏完全按照三爺吩咐來置辦小俞姑娘的早膳。
逸昶堂有自己的小廚房,平時三爺的飯菜都單獨來做,并不和侯府衆人一道。
他和尋常公卿子弟不太一樣。除去潔癖尤其嚴重外,對吃飯并不很講究,有幾道喜歡的菜便可。譬如今早,他只要了炙鹿肉和菜餅。
午膳基本上在官衙或者宮裏解決,晚膳亦是尋常。
采買的人往常根本不用像今天這樣起那麽早,精挑細選買那麽多種類的東西。
想來家裏呵護她,父母兄長都是極其疼愛的。
越崚非想簡衡是江南人,簡妻自小在京城長大,簡家長子去過東南,摸不準小丫頭平日吃的是哪地飯食,就讓廚裏早膳各種口味肉食都做一點,看她喜歡哪種往後照着那口味做。
“他們那麽早開始準備,做好一直竈上溫着等你起來。”越崚非道:“想想他們的一番心意,你總不好都浪費了。”
清語在家也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根本不知道這些東西需要費那麽多功夫。乍一聽聞,愣了愣,再看這些東西,心裏便不是滋味,拿起筷子每樣都吃些。
越崚非知道小丫頭前段時間遭了不少罪,吃過不少苦頭。即便如此,面對肥肉她也食不下咽,飯量也小,跟貓兒似的。
真是嬌氣。
得叮囑廚房往後要純瘦不帶肥的食材。
越崚非看她要停筷子,親自給她布菜夾了許多到她碗裏。清語默默地用着,吃得都打嗝了,只能放下筷子苦着臉:“我飽了。”
越崚非覺得這個量可以接受,暗自記下她愛吃的之後好和廚房說,颔首道:“那我走了。”如今時辰不早,得趕緊去都察院。
他剛剛起身就聽她道:“請等一下。”
越崚非駐足回眸。
清語走到他跟前踮起腳,擡手朝他頸間探去。
越崚非身子微僵,習武的自然反應下意識就想把靠近的人拍開,又硬生生壓住這個念頭,繃着身子看她要作甚。
清語不知電光石火間自己逃過一劫。
男人太高了,她踮腳伸手為他理了理衣領,繼而是衣襟,又彎身為他整好坐下後略微淩亂的衣衫下擺,含笑道:“三爺一路順風。”
話已出口,見跟前身姿筆挺的少年未曾挪動分毫,甚至跟前的虎紋補服都紋絲不動,她不由慌張擡眼又迅速垂低。
平日官服放置別處,三爺到家便換常服,她是頭次觸碰到。
“我、我那番話太逾越了。還望三爺莫要見怪。”清語絞緊手指,“哥哥曾說‘任重者其憂不可以不深,位高者其責不可以不厚’。三爺位高權重自然責任重大,卻撥冗與我一道吃飯,還弄得衣裳有了褶皺。我便、便……”
話沒說完,頭頂被溫暖的大掌輕輕壓下。
“你跟我來。”越崚非道。
清語跟着來到一個房間的五鬥櫥前。看他打開抽屜,怯怯問:“三爺?”
越崚非示意她別動,拿出一小瓶傷藥,乃禦賜之物,治療各種外傷最為有效。将裏面半透明的凝露滴在左手掌心,他右手撸起她袖子,把藥細細塗上。
她被人牙子用鞭子抽過,手臂鞭痕很深。先前只看到手腕的時候,越崚非還只是生氣。現在看到那些傷口有的甚至因為沒有得到治療而潰爛時,忍不住暗罵了句。
小姑娘從手腕到肩膀都是舊的斑駁傷痕,大半結疤。
越崚非長年習武,指尖和掌心都是薄繭,持劍提刀都習慣到不會覺得磨手,此刻沒藥卻感受到指尖傳來鈍鈍的粗粝感。
下鞭時得用了多大的力,才能讓結的痂這般又長又深又厚。
他蹙眉輕撫那些猙獰傷痕。
“其實不厲害的,只胳膊受傷了而已。”清語雖看不到他表情,卻能察覺到他動作又放輕了,笑道:“他們怕我不是真啞,抽了幾下。我一直用胳膊擋着。他們怕我身子弱死在鞭下,看我從頭到尾沒吭聲,信我是真啞了就沒再打過。”
越崚非嗯了聲,沉默地給她把兩邊胳膊的藥膏抹勻,動作輕緩地給她把衣袖拉下來,遮到手腕處。
這時廊庑下傳來奉墨的喊聲:“爺,陸總管求見。”
陸源在外道:“您讓我給小俞置辦的衣裳帶來了。”
其實這個時辰朱雀大街的店鋪還沒開門。他硬是仗着三爺名號,把三爺名下那家京城最大綢緞鋪子的掌櫃叫醒了。
在裏頭挑挑揀揀半晌,單身到現在的陸源也不知道小姑娘們該穿什麽樣的,還是掌櫃的看不過去問過女孩子年紀身量,給選了十幾套時新的。
陸源興沖沖帶回來,冷不防得知三爺還未走,詫異之餘趕緊送來,好讓三爺知道他辦得又快又妥當。
越崚非快步離開時,回頭一看,正瞧見房門緊閉。現在小丫頭在裏面換衣裳,陸源帶着幾個小厮守在外頭阻止旁人靠近,護衛頗為得力。
繼續前行時,越崚非想,得有丫鬟伺候她才好,不然換藥換衣裳她都得自己來。又覺有丫鬟,這個院子會太亂,遂作罷。
左右過不幾天她的傷勢就能好全,至于其他,除去穿衣沐浴外他都能幫忙,也沒甚必要非得弄得院子裏多幾個女的烏煙瘴氣的。
只安排婆子日常負責她的漿洗就好。婆子也不妥當,需得是有經驗的媽媽,除去漿洗外還能照顧她日常起居。
時間已然晚了不少。
越崚非上車後讓人即刻把卷宗文書拿來,他在路上先行看完。
待到車子行駛。
顧卓說起人牙子之事:“已經盡皆捉拿歸案。這趟賣出去的孩子有十幾個,大都被富戶人家買作了丫鬟小厮。挨個問過,有七人是從家裏附近被拐走,願意由大理寺安排送返家鄉,另外的人都是難民,家裏人大都餓死了,願意留下做活。”
話到此,顧卓開始吞吞吐吐:“人牙子說還有個小啞巴,被個貴氣的公子買走了,因買家并非提前聯系好的,他不知道對方具體下落。”
越崚非翻看着手中卷宗:“你從逸昶堂賬上劃三百兩,交于大理寺,當做送返孩子們的薪資和路費。剩下的都歸大理寺,當做我謝禮。至于那小啞巴。”
他視線外移,看着車外不住後移的黃葉樹木,斟酌道:“就讓大理寺定一個找到人卻已經死亡的結論,借機把那人牙子直接辦了。罰得不需過重,五馬分屍即可。”
顧卓領命應是。
午間,越崚非将都察院事務處理妥當,騎馬進宮。恰在禦書房碰到首輔蔡謙厚,彼此客氣打了個招呼。
蔡謙厚已過花甲,鬓發斑白面色紅潤,笑着喚了聲雲麾使後,用不高不低的聲量道:“陛下起了一爐好丹藥,賞賜我足足兩顆。等下雲麾使恐怕能得更多。”
越崚非含笑垂眸,“蔡首輔乃肱骨重臣,非越某可比。”
蔡謙厚莞爾,擡手後發現這年輕人非常高,拍他肩膀并非易事,轉而輕拍他手臂。
蔡首輔走後,安興帝捧了一匣子彩色丹藥獻寶似的給越崚非看:“你看這成色,這味道,當真天下獨一份的好。承晏要不要?我這一盒都給你了。”
承晏是越崚非的字。他掃一眼那些鮮豔的丸藥,誇贊一通後,婉拒。又問:“皇上早先說有種可以治療傷疤的藥膏,說多麽嚴重多麽長久的疤痕都可消除。”
安興帝好不容易将視線從丹藥上挪開片刻,盯着地面思索後擰眉不語。
趙福趕忙上前,小聲道:“應當是那玉肌膏。陛下怕是政務繁忙忘記了,玉肌膏是皇後娘娘帶着後宮諸位娘娘們做的,祛疤最是有效。您曾想賜給越三爺一匣子,怎奈越三爺并不在意疤痕,後來就沒提過。”
安興帝啊了聲,颔首道:“是有這麽回事。那東西好用得很,再大再深的傷疤都能無影無蹤毫不留痕。”
越崚非微笑,“現如此臣倒是想問陛下讨些玉肌膏回去了。”
一炷香後。
越崚非從禦書房出來,将裝了三個玉瓶的匣子交給顧卓拿着,轉到護銮衛處查閱卷宗,順帶安排明日就要開始的三法司會審。這事得緊着些辦,在陶雷回京前就塵埃落定讓他無力回天。
待到踏上歸家路途時,已經是申時正。
他下轎後疾步而行,捏着小匣子暗自思忖,該怎麽勸着小丫頭把這藥用了。
這膏他打開看過,淡淡生香,騙她是治療創口的傷藥恐怕不成。若說是讓肌膚重新恢複細膩瑩潤的祛疤藥,她八成能猜出此等好物是宮中所造,定會覺得太麻煩他了,不肯用。畢竟他身上也有傷疤,自個兒都沒想過祛疤卻突然掏出這東西來,以她的聰慧定能猜出是特意為她要的。
得想個周全的法子。
越崚非正左右衡量着,行至逸昶堂院門口,搭眼看到陸源正撸起袖子沖到院外,俨然一副幹架的做派,方向對着的是內宅。
看三爺回來了,陸源腳步一頓,飛奔過來,雙目裏聚起的怒氣還沒散,“爺,小俞被那位表小姐留下問話,屬下正打算去看看。”
越崚非目光驟然凝霜,冷厲逼人。
陸源腦袋壓得很低,“屬下知錯。原是想着小俞這年紀的小姑娘都喜歡花,讓她去花園裏摘幾朵回來玩。誰曾想被表小姐知道了,直接攔了她問話。”
跟着的是奉墨幾個小厮,一個過來通風報信,其他的留下看情況準備動手。
越崚非把匣子交給顧卓拿進書房,方向一轉朝後宅走去,腳步不停吩咐道:“逸昶堂西跨院收拾出來,空地辟出全作花圃。”
陸源小跑着跟上,只覺得聽錯了:“啊?”
三爺最厭惡嬌滴滴的花朵了也煩其甜香,素來只喜草木。
今兒這太陽是打哪邊出來的。
北邊嗎。
“馬上就要入冬,院中除去花圃外再做個小暖房。”越崚非面色冷峻聲音沉沉,加快腳步,“保證一年四季都有花開。”
那樣她便不用委屈得非要到後宅摘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