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他一向很擅于僞裝
第27章 第二十六章 他一向很擅于僞裝
順天城, 斜雲低垂,暮日溶金。二月的柳條抽了芽,早春的花兒迎風招。護城河外飄飛着風筝, 色彩紛呈,形狀各異。有展着雙翅的燕兒形的,有拖着長尾巴的蜈蚣形的, 還有舞着魚鳍的魚形的……
仰首遠看,蕭慎的回憶飄回了多年前,那時他尚年幼,生長于皇宮當中,每年春天都在禦花園後的空地, 風裏含香,手中的風筝線似乎怎麽都收不住,只能眼睜睜地瞧這風筝越飛越遠,簡直要出了皇宮、出了順天城似的!
伴随這風筝的, 有多少歡聲笑語。只是些許回憶,他的心口便化開一道溫暖。
“你還好嗎?”似是自言自語,他收回視線, 率領隊伍進了大開的城門。離去是稚嫩的王爺,歸來則是功勳加身的将軍。他聽到路兩邊百姓們對他的啧啧稱贊, 看到他們眼中對自己投來的目光,崇敬、畏懼、豔羨……這一回,他終于站在陽光下了。
回首, 不由得看向身後馬車, 心底湧起對那人的感激和情愛。
一行三人徑直入了皇宮,步入玉巒殿,再度跪在那冰涼的玉石磚上, 林清心緒則與往日不同。
“好,好!你們都是功臣,尤其是你,聽聞你受了重傷,被那奚越給纏上了,他笑你是個六品,今日朕就叫你升到五品,做個郎中如何?”
“謝主隆恩!”宋知止感激涕零,朝慶元帝大拜。
慶元帝睨向蕭慎和林清,勾起一抹不甚清晰的笑容,道:“你二人亦是功臣,蕭慎抗敵有功,林清則不僅躬親于災民之間,還在吳将軍營中待了一月,聽聞你在隴州所建立的預備役穩定了軍心,叫吳憲中那個老家夥也沒了後顧之憂。你二人有功,朕要賞你們。”
“謝陛下……”
“謝父皇……”
蕭慎難免激動,他少有得到誇獎時刻,是以看着天子父親,心裏已是躊躇滿志,只恨不得為了大寧國抛頭顱、灑熱血。到底是少年心性,他的表情已經出賣了心緒。慶元帝收歸眼底,心下也是一軟。
“蕭慎,沒受傷罷?”
“回父皇,兒臣很好。”
“那就好,父皇可是挂念你在戰場上,寝食難安。”
“是兒臣不孝,讓父皇憂心了。”
“回去後好好跟你老師學習,林卿啊,朕不知如何感謝你才好。”
林清聞言大拜,“臣是陛下的臣,是大寧朝的兵部侍郎,所作所為皆在本分之內,何來要陛下感謝一說?”
“這幾次接連勝仗,有功的是你們,不過,朕想到陸淵的學生,那個隋瑛,也是個妙人,朕也要賞。叫吏部拟一道版檄,給他提一個隴朔總督,叫他該管的一并管了。”
“陛下英明!”
三人方離開皇城,東宮裏便收到了消息,一盞琉璃燈轟然雜碎在地。
“哼,父皇到底是什麽意思?想拿三弟當磨刀石了,可別叫我這柄利刃不留情!”蕭裕氣極,郦徑遙老神在在地道:“岐王初出茅廬,不足為懼,倒是忠王那邊…… ”他嘆了口氣,心痛道:“程菽抄了隴州的幾家,最多也只能頂上軍隊三月,如今一個多月過去,國庫裏再不收上些銀子來,真不知道那姓程的又得把手伸到哪裏去。現在隋在山也提了隴朔總督,聽聞這二人一向交好,唉。”
郦徑遙連連嘆氣,太子卻不以為意。程菽伸到哪裏都不會把手伸到他這裏來,倒是蕭慎,讓他心裏介意得很。
郦徑遙走後,他招來幾個門生,其中一位在都察院就職,遂問道:“陸淵那老頭抱恙多時,如今身體如何?”
那都察院監察禦史名叫陳澤,是近段時間剛提上來的,入了太子門下後,這是得的第一個好處,如今也到了他該回報時刻了。
蕭裕手了盤着兩個瑩潤白玉球,凝眉思索片刻,就叫陳澤湊近耳朵來,嘀咕了一陣。
“辦好了,本宮再給你提一提。”蕭裕朝陳澤擠了擠眼,陳澤哎了一聲,就被下人領着出去了。
而另一邊的忠王府,忠王蕭葵方從江寧織造局新收了幾千匹上等的錦緞,聽聞蕭慎回來,忙去竹苑叫停了程菽午後的講學。
“程大人,三弟回來了!”蕭葵興奮道,“這回可要好好獎賞他,他可是立了個大功!還有我們的宋綿綿!”
“您這麽叫他,又得被他給顏色了。”程菽回道,面前的一衆學生也都笑了。往日裏他們都是熟份的,程菽看了他們一眼,道:“你們都先回去罷,別耽誤了和家人用晚膳,可要牢記,對父母、親友、妻兒的愛,良知蘊于其中。”
說罷,程菽就從蒲團上站起,目送翩翩白衣的學生們在長廊下沿湖遠去。
“程大人,我這裏新收了些緞子,我預備給三弟送些過去,當然還有宋大人,聽聞聖上升了他的品位哩。”
“您可別忘了,還有林清侍郎。”
“瞧您說的,我當然沒忘,只是那林大人是個熱面冷心的,不好相與。”蕭葵雖是個樂善好施、心思簡單的人,但并非像旁人所說的頭腦愚笨,只好聽曲兒和唱戲。他是知曉林清之前在殿上為難過程菽,後對糧食一路催逼,叫整個戶部那段日子都忙翻了天。
只是他的聰明有限,并未看到其中更深層面。程菽笑了笑,搖頭道:“殿下,沒什麽心是捂不熱的,如今歧王有了起勢,心思已經是昭然若揭了,目前撼動不了東宮,也得讓他不找上您的麻煩呀。”
“三弟是個體貼人,小時候就不愛說話,但心地是善的,以前在宮裏,憐惜那些教坊司的哥兒們姐兒們,都掉過淚哩。嗨,真不知道當皇帝有什麽好的,這回可是要惹大哥不愉快了,我看啊,定是他那個老師出的注意。人嘛,都想進步嘛。”蕭葵一邊說,自己就樂呵呵地笑了起來,招呼程菽和他一起吃晚膳。
這程菽而立喪妻之後便沒再續弦,如今三十有七了,仍是孑然一人。蕭葵時常留他晚上一同用膳,心道什麽時候得給這位聖人般的尚書大人物色一名才德兼備的女子,當然咯,容貌也是極重要的,誰叫這程鄖霜也是個豔煞了旁人的神清骨秀之人,郎才就要女貌嘛。
翌日一早,三百匹緞子就送到了歧王府上。
蕭慎差人送了一百匹去林府,便挑揀出了幾匹樣式簡單的,叫來金瓜,道:“這幾匹裁了,給他做幾套好看的春衣罷。”
“誰?”金瓜呆愣愣地問,
蕭慎橫眉,”還能是誰?這幾月他都長高了,你們都沒想着給他再置辦幾套衣服,當真是我不在了,你們就不把他當人了?“
“哎喲,殿下,冤枉啊,除了出來拿個飯食,那沅兒是大門不出。”
蕭慎無奈搖頭,想起昨日夜裏時隔兩月他回了府,用過晚膳後心中思念林清,便又想起自己領回家的那個小倌來,便踱步去了那院。院門緊閉,顯然那人不知自己要來。
幾個月了,把他關在這裏,也是可憐極了。
蕭慎心中後悔,那回怎的如此待他。他猶記得他當時的哭聲,全是因為自己當時太難過了,有對另一人的求之不得,也有對即将上戰場的恐懼和興奮,也有身為上位者的權威,更有……其實,當時是他的第一次呢。
他自己也是不知所措,用暴戾來掩蓋初試雲雨的慌張。
他一向很擅長僞裝。
想到這裏,他推開院門,心想今晚什麽都不做,就陪這孩子坐一坐。
聽到門響,那道瘦弱的身影出現在門口。送飯的人是不會開門的,他知道,是王爺來了。
沅兒長高了些許,站在門檻前,啞然地望向蕭慎。不負往日雍容,從戰場上回來的他淩厲鋒銳,氣質如利劍出鞘。
沅兒連忙小跑過去,跪在了蕭慎面前。
“殿下。”他磕了幾個頭,
他這幅模樣,叫原本想要好好待他的蕭慎心底生出一股淩虐的欲望來,軟而細的身子,他還記得那滋味。尤其是這張臉,褪去了狼狽和病态,愈發相似了。
可蕭慎忍住了,那瘦弱的脊背嘛叫他不堪折斷,于是他說:“起來吧,沅兒。”
沅兒穿着件素色的棉長衫,腳上是一雙簡樸的布鞋,這是府內傭人的打扮,蕭慎皺了皺眉,他不喜歡他這幅模樣。
“過來,沅兒,別害怕,你吃過了嗎?”
“小的吃過了。”
蕭慎牽了沅兒的手,那冰涼的小手吓得一哆嗦。
“怎麽了?”
“殿,殿下……小的……”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這般牽他的手,還領他進了屋,與他一同坐在床邊,就在他以為又會是那趟子事時,蕭慎卻是摟了他進懷,在他發寒的嘴唇上輕輕吻着。
吻完之後,蕭慎竟有些許深情地望着他,道:“你告訴我,你心裏有沒有我?”
沅兒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卻又讪讪地垂下了眼睫。
“小的是什麽身份,不敢在心裏惦記殿下。”
“你說,我要你說,你心裏有我。”
沅兒咬了嘴唇,眼角發紅,在蕭慎那雙瞳仁裏,已是化作了另外一人。只可惜,沅兒要很久之後才能知曉了。
此際,他只感受到一種無暇的情真意切。
于是他說,“小的心裏有殿下。”
“不要用‘小的’,我不要聽這個。”
沅兒凝眉,疑惑不已,就聽蕭慎說:“就說‘我’罷。”
“我……我的心裏有殿下?”沅兒疑惑地皺眉,卻看到蕭慎開懷地笑了。
“對,就這樣,再說一遍。”
“我的心裏有殿下。”沅兒聲音大了些,蕭慎卻在一陣怔愣後,喉結滑動,竟有幾分哽咽。
“我的心裏也有你。”他的聲線顫抖,擁人入懷,不住說,“我的心裏全是你。”
咣當一聲,沅兒心中,有什麽掉落在地,砸碎了,碎成粉末,一陣風吹,彌漫心間各處,自此不能抹淨,不能根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