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縱使有千萬面,我便識得……
第25章 第二十四章 “縱使有千萬面,我便識得……
隋瑛的神情有片刻凝滞,他緩緩将茶盞送近嘴唇,除卻笑容不變,卻是什麽都未說。
心頭鹿撞,林清寧定地盯着隋瑛。
直到茶杯穩穩地落在茶碟上。
林清閉上了眼睛。
“你可知曉,東宮已在位多年?”
“我知曉。”
“參與皇權争奪,并非臣子本分,有違忠君之理,且稍有不測,便是滿盤皆輸,萬劫不複。”
“我也知曉。”
“那為何……如此?”
“哥哥難道以為,晚兒只是為了那仇,将利劍對準了張黨,所以才要拉太子離了那位?”林清抿唇,隋瑛的反應在他意料之中。他知曉這人向來講究一個君臣有別,為臣本分。
隋瑛顯是在思索,一陣沉默後他再度昂首,眼眸明亮,聲音淡而有力,“自然不會,若是如此,忠王是你更好的選擇。哥哥相信晚兒并非愚鈍之人,所作所為皆有理可依。我雖此際不甚了解,但只要晚兒下定決心,晚兒前進一步,哥哥便跟着一步。”
林清垂首,“倘若我前進不了了呢?”
“那我便在前方為你開路!”
林清訝異地睜大眼睛,“你……當真?”
“何時騙過晚兒。”
林清覺得鼻子發酸。
隋瑛湊近,笑着刮了刮他鼻子,接着問:“感動了?可別這麽早感動,陸師可知曉?”
林清颔首,隋瑛靜默不語,又陷入思考。
良久,他笑出聲來,“看來,你我都在陸師的帷幄之下了!”
“此話怎講?”
隋瑛垂下眼眸,思緒飄回幾年前,那日在兵部衙門的簽押房,燈光昏暗,就着一盞燭光,陸淵手拿一份邸報沉吟不語。看到老師滿腹愁緒,隋瑛接過那邸報一看,頓時怒火中燒,摔了邸報在地。
“不曾想到吏部竟腐敗到這等地步,我兵部還沒用起來的人,他郦徑遙竟給了堪合,見了邸報了!”
“一個小小的職方部員外郎,竟值這二十萬兩白銀啊。”陸淵撫須嘆氣,那時,他還沒有接管吏部。買官賣官,橫行其道。數百萬的白銀,嘩啦啦地進了張黨的腰包。
隋瑛拿起筆,洋洋灑灑地就寫出一份彈章,不同于以往陸淵對其的阻攔,這一回,這份彈劾順利進了內閣,入了張邈的眼。接着,彈劾隋瑛的奏章如雪片飛來,堆了厚厚一沓,其中幾篇“鞭辟入裏”的被撿了盛到慶元帝面前。
自此隋瑛被群起而攻之,他無奈只能遠離陸淵。不久後,一道調令将他派往了朔西。
“現在才明白,曾有一回陸師問我岐王如何的話。”隋瑛搖頭,無奈笑道:“我回答說,岐王雖有才志,但尚且年幼,看不出什麽雄才偉略來。且妄論皇位,非忠君愛國之道。如今看來,是陸師心覺我不會輔佐岐王,便順水推舟,讓我來朔西了。”
“這其中斷沒有讓你來受苦的意思!”林清忙道,“若真如哥哥所說,陸師不過是想要你看一看,君不作為,百姓何苦。”
“這是當然,我知曉陸師心意,平外患才能省內憂,北狄不退,朔西不定,皇位之争,定易再起風波。只有把北狄打服了,朔西也平定了,大寧朝內當議當更之事才能提上日程。是以一內一外,你我二人,早已在為岐王鋪路。只是如今看來,并非是由于我的吹風與囑托,讓陸師選擇了你,而是他從來就認定你是輔佐岐王之人,且知曉我對你存在不容忽視的在意和欣賞。這其中,他已經為我做了選擇。”
“然此,我和岐王的相識也在陸府之中。可笑,我一直以為,是我自主選擇了岐王。原來一切都在計劃當中。”
“可你見過岐王之後便做出了選擇,想必還是出于本心,晚兒,你告訴我,你和陸師皆認為岐王可行,究竟可行在何處?彼時他于我來說還是一名少年,我對其知之甚少。”
“別說是我這個做老師的要給學生一條坦途,但看如今聖上三子,太子專橫跋扈,貪權重利,與張黨同流合污;忠王雖品行溫和,卻沉迷風花雪月,無心朝政;岐王雖性格沉郁,卻有年少有志,滿腔為國。即有勃勃野心,卻也懂得韬光之道。憂心于江山社稷,也不失帝王睥睨。且其兼聽納言,有明君之相。若非出身,以他能力,東宮之位,非他莫屬。如今我大寧國國庫空虛,貪腐橫行,外強中幹,戰亂頻仍,已是大廈将傾,我們這些做臣子的,雖不該伸手皇權,卻也寄托于明君,施展抱負救國民于水火之中!”
林清的語氣越發激動,眼眸之中滿是堅定。
隋瑛有片刻啞然,片時起身走到窗前,負手而立,長嘆一聲,道:“君正方能定國,國定才使民安。過往這麽多年,究竟是在山淺薄了。”
轉身,隋瑛露出昳麗微笑,若春風拂面。
“但始晚兒行路無憂,哥哥必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只是……”
“只是什麽?”
“奪權之路,利益熏心,你我二人,倒不要失了初心為好。”
“我之初心在乎與你,你不變,我亦不變。”
“當真?”
“君子一言,驷馬難追。”
隋瑛歡暢地笑,走近自後将林清抱在懷裏,咬着他的耳朵道:“不要君子言,但要晚兒心。”
——
午後,高子運前來求見,獨坐簽押房內,午後陽光緩慢移動在青石地上,将紅木桌椅照得亮堂。衙門內當差的點了些許檀香,煙霧漂浮于日光當中,叫人不由得想起“江湖渺渺如煙波, 身世浮沉似蜉蝣”的一句詩來。
向來咋呼的高子運卻鮮有的沉默,目光空洞,嘴邊的幾根胡須微不可察地顫抖着。
多少年了,自己有多少年沒有回京,沒有歸鄉了?
他數算些日子,三千多個日夜,足足十多年。這十多年在朔西,不說功勞也有苦勞,有些事他是伸了手,飽了囊,無非是告慰自己這顆不甘的心和這些蹉跎的年月罷了。人生能有多少個十年?他不再年輕了。
吱呀一聲,簽押房厚重的木門推開,午後倦陽一擁而進,隋瑛站定在門口片刻,負手而立,終是走過高子運,坐在了那張紅木大案後。
“猶記得兩年前初來朔西,王璞真大人府內吃穿用度,皆是不凡,而高大人卻樸素平實,叫人心生敬意。”隋瑛頓了頓,轉身在案卷架上取出一本賬冊,道:“在山無論如何都未曾想到,這賬冊上會出現您的名字。”
數月前,隋瑛一面四處奔波借糧,一面調查救濟糧貪腐案件。沿途經過的寧中、隴州他無力去管,可朔西這邊,他得給那些餓死的百姓一個交代。是以當繳獲庫房私底下的一本賬冊,其中赫然出現高子運大名時,他感到沒來由的心痛。
這是一種難以安撫的情緒,隋瑛自嘲,自己還有不想面對的時刻。
高子運苦笑,道:“想必是除了您,其餘人都有名在冊罷。”
“不錯,可是,高大人,為什麽?”
“您何必問為什麽呢?巡撫大人,官字怎麽寫,一個寶蓋頭下面連着兩張口,一張口言,一張口便要吃。我來朔西十餘年了,除卻一位糟糠之妻,一方姨太太都沒有,可我有兩個小兒,三名女子,管家仆人數名,擔了個布政使的名頭,卻還不如那些知州、知府過得舒坦。就連倒賣糧食的商戶,看了我這張面孔都難免譏諷,在朔西,靠着文人的傲骨可活不下去。不是這一點餘糧,您以為我府中數十餘人口,就靠着我在朝廷的那些俸祿就能度過這次災荒?我先前盤下的那幾畝薄田,去年可是因為戰亂,人丁凋敝,顆粒未收啊!”
隋瑛垂下眼眸,他孤家寡人一個,用度節儉,尚能有些許餘錢,可拖家帶口的官員怎麽辦?最艱苦的環境,卻是最低廉的俸祿。是以懶政作祟,貪腐橫行,在乎人的欲望,也在乎分配的不公。
歸在高子運名下的賬目,估算起來也不過他全府半年溫飽的用度。比起王璞真等人,簡直是大巫見小巫。
可是錯了就是錯了。
隋瑛看向他那風霜中微白的鬓角,被風沙磨損的官服,聯想起這幾月他游走于災民之間,事必躬親。他的确使出過一些手段,譬如林清那回,可出于私心不說,其中又有幾分不是為了百姓?
心緒複雜,隋瑛還是首次,感到如此糾結,前後為難。
良久,他拿起筆,沾滿了墨水,在賬冊上高子運的名字上畫了黑黑的一道。
“高大人,這千石糧食,無論是今年還是明年,或是後年,只消您悉數還給了百姓,無論是這本賬冊,還是我交給林侍郎親自遞與聖山的奏章上,就再也沒有您的名字了。”
高子運震驚地看向隋瑛,嗫嚅道:“為,為什麽?”
隋瑛無奈微笑,“我隋瑛為生民立命,卻也見到生民之命扛于他人之肩。人非聖賢,孰能無過。荒亂之年,處處皆苦。這時還要揪着錯謬不放,雖是講了原則,卻是過于不近人情。高大人,您是有心的,這心,是詭心,也是良心,更是體恤百姓之心。陸師曾托林侍郎帶給我一副字,囑咐我得學會識人。人心複雜,非一面可概論,如今我隋在山也是體會到恩師的一片苦心了。”
“巡撫大人!”高子運跪了下來,淚流兩行,朝隋瑛拱手,凄聲喊道:“巡撫大人恩情,下官沒齒難忘!”
“眼下正是用人時刻,是給您機會,也是給朔西百姓一次機會。畢竟,沒有人比您更了解此地情況。”
隋瑛扶起高子運,高子運感激涕淋。
“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但說無妨。”
“聽臬司衙門來報,一月前刺殺林侍郎的那名匪徒已是斷了案,這幾日就要問斬了。王大人此際不敢見您,下官就鬥膽問一句,此人刺殺朝廷欽差,理當問斬……可,可 ……”
“不必了。瞧我,倒是把這件事給忘了。其行雖惡,卻處于愛妻愛子之心,合良知之道,且未給林侍郎帶來實質傷害。不過,若是放了他,便是鼓喧此種惡行了。”沉吟片刻,隋瑛道:“吳将軍前線占領隘口,需進行邊防建設,就将其發配那地服徭役罷。”
“下官代百姓感謝巡撫大人大恩!”高子運拜了再拜,滿心感動。隋瑛再交待了一些事宜後,高子運推門離開。途中遇見了王朗推着林清朝簽押房走來,便遠遠地向林清施禮,打另一邊走了。
林清只瞧見那銅色的臉上兩道細細的淚痕,拂袖之間,深感怆然。
他無奈嘆氣,不知某人此際心情如何,自己還是回內衙較好。
夜裏,床上纏/綿時刻,隋瑛想起白日之事,又想起陸淵的那副字來,心覺暢然,抱了林清坐起,叫身上人不免驚呼一聲。
将臉貼在林清胸膛,起伏間,他喘着氣,幽幽問道:“人有千面,晚兒有多少面呢?”
身上人早已昂着頭顱,伸長了頸,眼角滴淚,根本說不出話來。
“縱使有千萬面,我便識得千萬面,愛着千萬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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