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小的,小的名叫徐沅
第9章 第八章 “小的,小的名叫徐沅。”……
“慎思篤行,懷瑾握瑜,看似清風明月的一個人,實則工于心計,詭谲難料。”
東宮內,當今內閣首輔張邈身着朱紅仙鶴常服,坐在一尊炭火前,手裏拿着林清所寫,從慶元帝那裏下到閣內的奏疏。細細翻看後,他嘴裏評着林清,腦海裏卻浮現出對家陸淵的面孔來。
“不足為懼。”太子蕭裕年逾三十,正懶洋洋地半躺在鋪着金絲細軟的禪椅上,一名貌美的丫鬟為其捏着肩。他往嘴裏送了顆晶瑩剔透的翡翠葡萄,一邊嚼得汁水四溢,一邊滿不在乎地道:“父皇這是在敲打我呢,有些事,可別做得太過火。”
張邈低垂眼眉,兀自深思,并不回答。
太子是皇上的兒子,他卻只是個臣子,這是天壤之別。
“的确不足為懼,陸淵年事已高,這林清雖為後起之秀,但到底還是個雛鷹,剪了翅膀,便再就飛不起來了。再者,一個藥商之子,背後無權無勢,眼界格局皆是有限。”
太子笑了笑,突然間想到什麽,問:“他這次去了朔西,不會跟那個隋瑛交好了罷?瞧他這回,算是幫了那隋在山一個大忙。”
“隋在山?”張邈無奈一笑,“他倒是個人才,只可惜目前不能為我所用。這人自诩清流,無非也是着了陸淵的道兒。但其性格倔強,一身傲骨,怕是也看不上林見善這等弄權小人。”
“那也未必,我可聽說那隋在山對林見善有恩,當年趕考路上救了他一命,隋在山那年因為這事落了傷,沒能入京參加會試,就被林清那厮給摘了探花。”
“還有這事?”顯然這等秘聞張邈是不清楚的,太子許是從錦衣衛那裏聽到了個三倆句。
“然則林見善卻忘恩負義,在京中沒給過他好臉色,隋在山一和陸淵分道揚镳,這林見善便撿了空子眼巴巴兒地湊到陸老頭兒的門下,成了其學生。這隋在山也是脾氣好,換了別人,暗地裏早就給其下套穿鞋了。元輔,你說,會不會是那陸老頭另有安排?”
“倒也未必,林見善這人,還算是個經世之才……”
張邈耐心應付着回答太子,太子另外問了幾個問題後,他終于得空提出告辭,片時便從東宮出來,坐上了自己的藍呢大轎。
轎內,他只覺得心裏憋了團無名火,未走上幾步,他撥開幔子,對前方的長随說,:“叫郦依今天就來府上見我!”
長随連忙應聲,小跑着朝郦府奔去。半晌,工部尚書郦徑遙就已經坐在張府書閣中的紫檀木椅子上了。
郦徑遙,四十有一,表字一個“依”,與戶部尚書程菽師出同門,是死了的上屆首輔的學生。但程菽這人向來特立獨行,和他講不到一起去。多年前仕途受困,程菽對其視而不見,不是當時身為工部尚書的張邈提攜了一把他,如今恐怕連個侍郎的邊兒都摸不到。是以他對張邈言聽計從,忠誠無二。
“我已經快五十了,再過幾年,怕是要告老還鄉了。”張邈撫摸自己發白的兩鬓,意味深長地說。
“張閣老何出此言?還能再幹上個二十年呢。”郦徑遙好言道。
“二十年?”張邈眼底現出陰狠,“我問你,撥給朔西的救濟糧和吳憲中的軍糧,是在哪裏出了纰漏?”
“若有纰漏,出順天城時好端端的,那便是在寧中、隴州出了纰漏。”郦徑遙低頭說,背後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好啊,好。平日裏一個個都貪墨慣了,大大小小的都想分一杯羹,以前撥給贛州的,要分,撥給益州的,也要分,現在是撥給朔西的,也要分,這是分習慣了?未曾想過,朔西要是守不住,這大寧朝還有存續的氣數?”
郦徑遙聞言當即起身,大手一揮,“我這就派人去查,查到哪個,就抄哪個的家!”
“查?你真的要查?”張邈陰陽怪氣地問,“不怕查出什麽來了?”
“張、張元輔,您這是何意?卑職……”郦徑遙啞然,手僵在半空,如芒在背。
張邈嗤地一聲笑,譏諷道:“你當真不知我為何意?明面上對我無二心,背地裏個個打着我的旗號做了多少破落事。郦依啊,還是我在當大寧朝這個家,是我張雲深再給你們遮風擋雨,就算想上桌子,也得看看時候罷?”
郦徑遙一怔,此刻想到了林清,咬牙切齒地恨道:“這林見善,不見經傳的一個小人物,還想掀桌了?”
張邈白了他一眼,“罷了,罷了,你還以為是林見善要掀桌子,罷了……”
張邈揮了揮手,顯然是疲累至極,道:“你去整理一下閣內來自朔西的奏疏,我見過的,沒見過的,全給我拿來,尤其是隋瑛的,明日午時我去閣裏,你們都來一趟。”
郦徑遙臉色發白,強自鎮定,拱手道:“卑職告退。”
燭光輕搖,照亮張邈滄桑的面龐。
——
檀香靜谧,琴聲似泣。
林清睜開眼,暖黃絲綢床簾,飛鳳琉璃玉瓶。
微微側頭,他看到了守在榻邊打瞌睡的蕭慎,瞬間意識到自己身在何地。他想動,卻身子發軟,連金蠶絲被都覺得沉重。掙紮兩下,弄出的窸窣聲響驚醒了蕭慎。
“林師,你醒了!”蕭慎連忙握住林清的手,神情之急,音色之切,倒讓林清有了些許不自在。
“你是勞累的,又染了風寒。學生好愚鈍,竟忘卻了老師的身體要緊,設什麽宴席,倒是讓你再受累了。”蕭慎愧疚地說。
林清欣慰地笑,道:“我沒事,謝王爺關心,只是,這成何體統,王爺貴為皇子……“
說着,林清就欲起身下床。
“還請多歇息罷,林師何必如此見外。”蕭慎用手輕摁在林清的兩肩,叫林清又睡了回去。方才,蕭慎按在他肩上的雙手很有力道。奇怪的是,在這一刻他竟想起,多年前自己被那山賊搶了細軟和銀錢又受了傷時,被另外一人悉心照料的場景。
當時,隋瑛也是按在他肩上,叫他好生休息,別擔心進京的銀兩,一切都包在他身上。
久遠的回憶襲來,林清不禁笑了。見林清露出笑容,蕭慎心底發軟,暈開片片難以言說的情意。
“瞧我,忘記說重要事了。”林清望着蕭慎,和煦道:“如今聖上的意思已經很明顯,再瞞下去就是欺君了。你是王爺,可以擁有自己的利劍。只是這劍指的方向,別叫人給看出來了。”
“是不是學生哪裏做得有疏漏了?”蕭慎忙問。
林清搖了搖頭,道:“這順天城哪裏沒有錦衣衛的眼睛,你多次請我來講書,私底下和陸師也有交往,還愛去我常去的熏香閣吃茶,再不叫人看出點什麽,怕也是不可能的事。只是你不要太過緊張,在他們看來,你只是長大了,想要權了,還論不到奪嫡的那回事上去。”
聽林清把“奪嫡”二字咬得如此清晰,蕭慎只覺得心潮澎拜。他定是不怕叫人看見這野心的,他怕的是出師未捷身先死。還沒飛起來呢,就叫人給剪了翅膀。是以他蟄伏已久,韬光養晦,為的就是能有站出來的一天。
如今,林清算是光明正大地成為他手中的利劍了。
一個兵部侍郎,身後還有一個文淵閣大學士,端的是前程有望,道途通達。
“學生定不負林師。”
見蕭慎漲紅了臉,赤霞蘊珠般的氣色,滿是少年的意氣風發,林清忍不住碰了碰他的衣袖,說:“扶我起來吧,我覺得甚好些了。多日未歸府,你若真體諒我,叫金瓜公公給我尋一輛轎子罷。”
“我叫郎中和你同去。”
“瞧你說的,我府上還請不到了?”
林清笑着,起身便問,“我的官服呢?”
“已經打理好了,林師就穿身上的回去罷,還有這袍子,是江寧織造局今年新送來的料子,順天城那二月春風裁縫坊裏打的款式,都是極好的,很襯你。”
“也罷。”一個丫鬟服侍林清披上了長袍,蕭慎送他出了歸鴻閣後還想送,就被林清制止了,說是別壞了規矩。王爺到底是王爺,是主子。蕭慎只好悻悻止住腳步,只看着小金瓜領着林清出了府門。
片時,小金瓜碎步而來,“主子,送走了。”
“給我也預備一輛便轎。”蕭慎音色發冷,眼睛還望林清離去的方向,怔怔愣愣的。
“主子要去哪兒?”小金瓜問。
蕭慎睨了他一眼,“不該問的別問。”
小金瓜連忙走了,心道自己這主子人前人後還真是兩套。那林師真是好命,小金瓜暗忖,只是自己這命也忒歹了。
暮時,蕭慎撤去儀仗扈從,帶着三兩護衛便乘坐便轎從王府後門而出,繞過幾道胡同,來到了棋盤街。
這棋盤街是兵部衙門、戶部衙門等重要朝廷衙門所在的重要地段,肅穆卻也熱鬧。大大小小的官員來往穿行,街邊是四維列肆,百貨雲集。官人們愛喝的粥湯、愛品的茗茶、愛看的戲曲……無一不有。蕭慎于轎內,沉默無言地将目光掠過一家家店鋪的招牌和騎樓,最終又落到了各處衙門森嚴的大門上。
這是他的喜好,心情煩悶之際,他總愛乘坐一頂便轎,漫無目的地穿行在順天城的大街小巷,觀察周圍來往官宦權貴、商販走卒、庶民乞丐……此地總有一天會完完全全屬于自己,邊看,他心中升起一道夙願,他的手,終将覆蓋在整座順天城之上。
不僅是這座城,還有這片天下。“天下”二字,在他心中有無可匹敵的重量。
便轎輕搖,蕭慎仔細思量着未來,尤其是即将去往朔西帶兵打仗一事,這種機會他求之不得,不僅在于林清所言的那兩方面,更重要的是軍權。
軍權是最為要緊和最為核心的,蕭慎擰着眉頭,眼裏看着逐漸清冷下來的夜色,心思早已不知道飛到了哪裏去。
霎時,寂靜中傳來嘭的一聲,便轎倏爾止住,接着便整個地朝側歪去,蕭慎就像被一股大力提起,兀地便往前一沖往下一栽,險些摔出車外。他堪堪穩住身形,便愠怒地拉開幔子,沖外邊的車夫怒道:“怎麽行事的!”
車夫煞白着張臉,回頭哆嗦着答話,“回王爺,小的,小的擡轎好端端的……這厮突然沖過來……”
說時遲那時快,已經有護衛沖上前去将地上一個瘦弱身影提溜了起來,“就是這厮!膽敢沖撞王爺的轎履,我看你是不要命了!”
說着便給了那身影幾拳,只聽見黑夜裏傳來有氣無力的唉哼聲。蕭慎不耐地擡手,止住随從的暴打。
“帶過來。”他說,便轎落地,那人便跟張破口袋似的被扔到了蕭慎面前,直打哆嗦。湊近一看,原來是名少年。
“人沒半尺高,力氣還不小,說,到底為何橫沖直撞的?不說出個所以然來,定不饒你!”護衛厲聲道。
那少年打着寒顫,撞着膽子擡頭看了一眼。這一看不要緊,倒是讓蕭慎有片刻心驚。
那清冷的面容,淩厲的五官,嬌俏的鼻梁,尤其是鼻梁上的一顆痣,竟頗有林清風韻。氣質雖天差地別,但只消一瞧到這張怯生生的小臉兒,很難不聯想到那林侍郎身上去。
蕭慎不由得咳嗽兩聲,“如此厲害做什麽?這少年定是遭了什麽難。”
護衛一愣,仿佛也瞧見什麽端倪,忙道:“王爺慧眼,那腿上竟受了傷,哎喲,這胳膊上也是。”
“瞧着也是可憐的,說罷,你叫什麽名字?”蕭慎湊上前,盯着那少年烏黑的眼珠子。
少年連忙移開目光,低下頭道,“小的,小的名叫徐沅。”
“哪個元?”
“沅水的沅。”
“哪裏的人士?”
“小的、小的不清楚,小的是被……被賣到順天城裏來的……”
蕭慎心下了然,揚起嘴角,朝護衛使了個眼色,護衛當下會意,前去又把這名為徐沅的少年給架了起來。徐沅吓得穢臉煞白,還以為今日怕是要将小命交代出去,頓時淚流不止,卻又咿咿呀呀發不出聲音來。
“恐懼作甚?王爺今兒個心情大好,對你發了善心,叫郎中給你醫治哩!”
“就是!”車夫也在一旁,不無讨好地插嘴,”你小子走大運咯!”
車內,蕭慎閉目養神,嘴角流淌出些縷意味不明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