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皇帝牽着寧歡的手,一步一步走遍整個養心殿,教她認養心殿的每一間房,最後走到了她住的東稍間。
皇帝帶着寧歡進去,“知道這是哪兒嗎?”
寧歡無言片刻,偏過頭去:“東稍間。”
皇帝笑了:“對,東稍間。寶兒可知這原是我常歇的寝殿之一?”
寧歡怔忪片刻,有些雲裏霧裏的。
皇帝看着她,神色溫柔而耐心:“這一路走過來你可記得有幾間屋子有床榻?”
寧歡略略回想了一下,搖頭:“不記得。”
皇帝看她這可憐巴巴的模樣,心下愛憐,他道:“其實我也記不清。但總歸,這養心殿中有不下二十間屋子置有床榻。”
他頓了頓,笑着看向她:“所以不止有東、西稍間和後殿能歇寝,明白嗎?”
寧歡心中隐隐有些猜測,但她不大敢相信。
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嗎?但,怎麽可能呢……
皇帝握着她的手,耐心地向她解釋:“在外人看來我只要傳召嫔妃進了養心殿便是召幸,便是得寵,但你看,我今日可有真的召幸陳貴人?”
寧歡凝望着他,并不說話。
“後宮中的女人或許不在意我是否寵幸她們,她們大多在乎的是旁人是否看見她得寵,便如今日的陳貴人,至少在其他人眼裏她今日是宿在養心殿了,這便是有寵的表現。”皇帝似是笑了一下。
他又看着寧歡歉意道:“對不起,寧兒,我知曉這話或許會讓你不開心,但是,我還是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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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固然身為皇帝,但也有許多束縛,就用現在來說,朝中張廷玉和鄂爾泰兩黨相争,我厭他們貪得無厭,卻不得不讓他們繼續留在朝中,我雖為帝王,卻也不是天下間最自由的人。”他忍不住輕嘆。
寧歡一怔,沒想到他會主動提及朝政之事。
皇帝接着道:“未來或許還會有幾次選秀,但是……她們選入宮中不過是應付朝中那些古板守舊的老家夥罷了。”他的眸中似是劃過一絲狡猾之色。
寧歡愕然了一瞬,還沒反應過來,又見他又定定地看着自己,神色鄭重且認真:“從今往後,我都不會寵幸她們,無論是新人還是舊人。永琮,也會是我與她們的最後一個孩子。”
最後一句話落下,寧歡更是呆在原地。
她的心中掀起驚濤駭浪,震撼而難以置信地擡頭看着他,看着他以雲淡風輕的語氣說出這樣的話。
他作為皇帝,竟真的能為她做到這一步麽。做到這樣在這個時代近乎天方夜譚的事。
雖說她曾經想過他或許真的能這樣待她,但心中所想和他真正對她說出這話的沖擊必然不同,她怔然地看着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皇帝不覺也不在意這句話若傳出去會引起怎樣的軒然大波,他只知道,她是他所鐘愛的姑娘,自當擁有天下間最好的一切,她想要的,他給她便是。
可惜他的身份是榮光也是限制,暫時還有許多束縛,所以哪怕做出這樣的承諾,他仍然覺得虧欠了他的小姑娘。
只待來日……
皇帝微微垂眸,掩去神色。
寧歡卻再也忍不住,眼中多淚珠簌簌落下。
皇帝最見不得她的眼淚,見此,忙将她摟在懷中柔聲哄着:“乖,不哭了,不哭了,是我不好,是我惹寶兒傷心了……”
寧歡用手背抹去眼淚,想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半晌後,她才哽咽道:“可是……”她的聲音沙啞得不行。
寧歡又遲疑了,他已待她至此,她還要這樣說嗎,她是不是太貪得無厭了。
皇帝聽着她哭得沙啞的聲音,一顆心都要碎了。
他輕撫着寧歡,溫柔地哄道:“乖,乖寶兒,你只管說,只要我能做到我都會答應。”
聞言,寧歡輕輕掙脫他的懷抱,她擡頭看着他。
皇帝也在看着她,眸中的柔情濃得快要溢出來,耐心而又堅定。
寧歡看了他一瞬,徑直跪下俯首,豔麗的裙擺在柔軟的地上開出一朵花來。
“那……奴才鬥膽,求皇上給奴才一個恩典罷!”她終于鼓起勇氣。
皇帝伸手便想拉她:“這是做什麽,你先起來!”
寧歡卻是不肯,她仰頭看着皇帝道:“奴才知道此必定是不合規矩甚至冒大不韪之言,所以想懇請皇上先赦免奴才之罪。”
皇帝反倒笑了:“你在我這兒何時有過規矩?你說便是。”
寧歡一噎,努力将話題拉回正軌。
她俯首道:“奴才知道您金口玉言,但您是皇上,奴才只是小小一個包衣之女,難免惶恐,奴才希望皇上能将您的金口玉言手書一封,來日若是……”
寧歡咽下未盡之言,鼓足勇氣道:“無論那時如何,都希望您能放奴才出宮!”說到最後,她深深的俯首于地,心跳如擂。
皇帝深深地凝望着這無比恭敬俯首于地的姑娘。
聽到她的話,他第一反應卻并非是震怒,并非覺得她的話大逆不道冒犯他作為皇帝的尊嚴,反而是徹底落下一顆心。
自他十幾歲起,她便時時牽動着他的心弦,如今他真正找着人了,甚至将人養在了身邊,他已是無比慶幸。
他之前說的金口玉言并非是哄她的話,他說到的事便必定會做到。
但他知道,因為他的身份,他的小姑娘沒有安全感,他理解她,并願意包容她愛護她,讓她一生無憂亦無慮,有一個與夢中截然不同的結局。
不過是手寫一份罷了,只要能換來她安心待在他的身畔,讓他送她一份空白聖旨都可以。
他這三十多年的人生中從未失信于誰過,對她,更是此生絕不可能失信。
皇帝沉默片刻,終于如釋重負。
他的面色舒展開來,甚至還帶上幾分笑意:“我還以為是什麽,竟還引得寶兒這般鄭重。”
他将寧歡扶起來:“我答應寶兒便是。”
寧歡怔愣地被他拉起來,還有些不敢相信:“真,真的?”
他不是最不願放她出宮了嗎。
皇帝輕笑道:“真的,現在就當着你的面寫好不好?”
“好。”寧歡下意識地應了。
下一瞬,卻被他帶着走出了東稍間。
“您又要帶我去哪兒?”
皇帝帶着她回了西暖閣。
寧歡站在一旁看着他找着什麽東西。
直到,他拿出一份空白聖旨來。
寧歡驚詫地看着他:“您……”
她原本只是希望他手書一封承諾書,可從沒有膽子打過聖旨的主意。
皇帝将她帶在身旁,笑着看了她一眼,便手持禦筆沾上朱墨在空白聖旨上寫起來。
“……若違此言,無論魏氏寧歡身份幾何,皆盡恩準其出宮……欽哉。”
“來。”他示意寧歡拿起那象征無上權勢與尊榮的玉玺。
寧歡伸手過去,一時竟有些發顫。
皇帝失笑,扶着她的手一同拿起玉玺,而後握着她的手,鄭重地在聖旨上落下帝玺之印。
皇帝将聖旨拿起來看了看,還頗為滿意地笑了:“好了,生效了。”他将聖旨遞給寧歡。
寧歡接過聖旨,她怔怔地看着皇帝。
這樣離譜甚至離經叛道的要求,他竟也準了?這就成了?
皇帝看着她,長眸中盛滿了墨玉般的光輝:“這下可安心了?”
“安心……”寧歡握着聖旨,喃喃道。
他怎麽能待她這麽好,這麽縱容她,嬌慣她……
她到底難以抑制地垂淚。
沒想到又惹姑娘哭了,皇帝霎時心疼不已,他替她小心拭去眼淚:“不哭不哭,又不是什麽大事,乖。”
寧歡用手背抹去眼淚,努力壓下落淚的沖動。
她看着皇帝,揚起一抹笑:“是我不好,是我讓您為難了。”
皇帝卻不在意輕輕揉了揉她的發:“我已經把一腔真心都剖在你面前了。”
他無比溫柔地笑起來:“不知寧姑娘可否接受?”
寧歡将聖旨抱在胸口,一陣失神。
事已至此,她無意穿越,卻在這樣的地方遇上這樣一個人,着實是她的劫。
但他待她至此,卻也是她的幸。
人生苦短,這一瞬,就讓她遵從自己的心吧。
想到這兒,寧歡順從地伏進他的懷裏,柔聲應了他:“好。”
這一字說出口,她的一顆心也落下。
她知道,她這一生應當會過得很好,很好。
皇帝腦子空白了一瞬,只知道她溫柔的,柔軟的應了自己。
他簡直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緊緊地抱着她,如同得了世上最最珍貴的珍寶一般。
不,這世間怎樣稀世的珍寶都比不上她。
他竟也會有如此緊張的時候。他生而尊貴,從未有過什麽特別想得到的,唯獨一個她,讓他害怕又緊張,患得患失,偏偏那萬般的手段還不能對她用。
今日,他總算真正将他的珍之重之的至寶擁入懷中。
一個坐擁四海的帝王,這一刻在她面前卻像個情窦初開手足無措的少年郎,寧歡看得心下柔軟又好笑。
皇帝動作輕柔地捧起寧歡的臉,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通紅的眼睑,心疼不已:“明日你這眼睛不知會腫成什麽樣。日後不許這般哭了,我心疼。”
寧歡緩過神來,微微翹起唇角:“這難道不怨你?”
皇帝見她不再掉金豆子了也松了口氣,便順着哄道:“是,是,都怨我。”
寧歡平複好心情,又從他懷中出來。
她忍不住看向窗外的養心殿,又看回皇帝:“養心殿為何會有這麽多間寝屋?”
皇帝耐心為她解答:“前明嘉靖年間,有十多個宮女因心生不滿而犯上作亂,差點拿绫緞勒死嘉靖,故自嘉靖始,帝王忌諱被人知道他住在哪裏,從前的乾清宮,現在的養心殿都有二三十間寝屋,以模糊外人視線。”
寧歡聽得一怔,若有所思地點頭。
而後她又忍不住彎起唇角:“結果這寝屋倒成了您……”她沒說下去,但眉眼間的滿意之色怎麽也遮不住。
皇帝哼笑一聲:“也不知是為了誰。”
寧歡牽着他的衣角,軟軟地笑起來。
皇帝被她看得心中一片柔軟,看着她這麽純稚而嬌軟的模樣,一顆心都要化了。
寧歡的目光在東稍間中逡巡一圈,想起什麽似的,忍不住笑道:“原來養心殿的乾坤這樣大,難怪我看野史有雲康熙爺……”
她忽然頓住了,偷偷看了一眼皇帝。
皇帝也未怒,只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康熙爺怎麽了?”
寧歡看着他似笑非笑不怒自威的模樣,反而有些發憷。
“我錯了……”她不該得意忘形口無遮攔。
皇帝倒是笑了,縱容地擁住她:“無事,此處只有你我,在我面前,寶兒怎麽說都無事。”
“不說了不說了。”
“快說,你個小丫頭還挺會吊人胃口,話說一半便不說了。”皇帝反倒不讓。
“不說。”
“不說,一會兒我便讓李玉将這裏的話本兒都扔了。”皇帝威脅她。
寧歡氣結地錘他:“說夜禦三十六女!行了吧!”
皇帝一時竟愣住了。
他面上有些一言難盡,待反應過來,又滿臉危險地捉了寧歡過來:“好啊,小小年紀看的都是些什麽話本兒?!你那兩個侍女該罰!”他冷下聲音。
寧歡又錘了他一拳,還頗為理直氣壯道:“是你自己要問的,關玉棠和玉瓊的什麽事?”
皇帝氣笑了,但他想到什麽似的,神色緩和下來。
他看着寧歡笑得意味深長:“好啊,不罰你那兩個侍女,那便罰你吧。”
寧歡愣了一瞬,待看清他面上的不懷好意,忙跳出他的懷抱。
她一面整理衣裙上的褶皺,一面唾棄他:“您要點兒臉行嗎?”
皇帝看着她笑:“我在你面前何時有過臉?”
當晚,不幸暴露的寧歡還是被半哄半迫地向皇帝描述了她看的野史上都講了些什麽。
*
自從與皇帝坦言互訴心意後,兩人自然是濃情蜜意。
這是養心殿衆人一致認同的想法。
因為每日皇上批閱奏折時,小主子都會時不時地看着皇上出神。
李玉和圓團圓盛只覺兩人近來是越來越甜蜜,他們養心殿的春天怕是也要來了。
皇帝是歡喜又無奈。
他家這小姑娘可真是……
寧歡日常躲在養心殿看話本兒,現在皇帝對她的限制又多了一條——不準看野史。
寧歡自然氣惱,奈何她的話本兒全是他提供的,反抗無效。
此刻,她又翻完了一本話本兒,下意識擡頭看皇帝。
只見他坐姿挺拔地專心批閱奏折,下筆時如行雲流水般的順暢。
她忽而心念一動,也找了張紙準備練練字。
過去這麽久,她總算不是個文盲了。
皇帝批了半晌折子,見她不翻書也不在養心殿裏亂逛,竟娴靜安穩地練起了字,便好奇地瞟了兩眼。
這一看讓他忍不住笑了。
寧歡聽見他的笑聲,不免有些羞惱地瞪他一眼:“笑什麽?”大有他不好好說就給他好看的架勢。
皇帝也怕真惱了她,故作認真地看了看她的字,然後贊賞地點頭:“寧兒的字圓潤活潑,頗有童趣。”
寧歡原本都勾起唇角了,忽而覺得哪裏不太對。
“好啊,你是說我的字像小孩兒寫的一樣,幼稚難看是不是!”
皇帝沒想到她這麽不好騙,怕她惱了便想哄她。
寧歡不理他,拿起自己寫的字看了一會兒,越看越覺得皇帝說得對,甚至還替她美化了不少。一旦接受這個認知,她也覺得她寫這字和鬼畫符比也差不了多少。
寧歡也不惱他了,她嘟囔道:“确實不大好看。”
她又瞥了皇帝一眼:“所以不好看才要練。”
皇帝見她沒惱了,心下也松了口氣。
寧歡瞥見桌上擺放整齊的奏折,心念一動。
她輕咳一聲。
皇帝一直看着她,又是最了解她的人,見她這般模樣便知她是個什麽想法,他不由好笑,到底配合問道:“寧姑娘可願同在下學字?”
寧歡聞言不由翹起唇角,故作勉為其難狀:“先生既是文武雙全,同您學學字倒也無妨。”
皇帝不禁笑了,顯然也想起木蘭教她騎馬時的事兒,他低笑:“能再度教導寧姑娘亦是在下的榮幸。”
寧歡唇角翹起的弧度越發大了,她又忍笑故作矜持地朝他福身:“能成為天子門生也是小女的榮幸。”
皇帝啞然失笑,也不知道她哪兒來這麽多古靈精怪的想法。
但他将寧歡捉進懷裏恐吓道:“可別高興太早,既是天子門生,天子的要求可是很高的。”
寧歡眸中劃過一絲狡黠,她踮起腳尖輕輕碰了碰他的側顏:“那……先生您收了賄賂能稍稍寬待學生些嗎?”她還故作嬌弱地看着他。
先生……學生……
皇帝輕吸一口氣,按住她不讓她亂動:“那就要看你每次的賄賂價值幾何了。”
寧歡察覺到一絲絲危險,連忙将筆放在他手中:“您請,您請。”
皇帝手把手帶着她寫字,輕嘆一聲:“壞丫頭!”
李玉和圓盛圓團看着這一幕,笑眯眯地低下頭去。
他們只覺近來養心殿的氛圍異常的好,他們喜歡這樣的養心殿。
皇上雖不是個愛發脾氣的主子,但他畢竟是天子,看似溫潤如玉的外表下有着深沉的謀算與久居高位的淡漠。
他們猜不透皇上的想法,只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但自養心殿多了一個小主子後,他們發現皇上比從前更寬和真切了幾分,更多了幾分人情味。特別是這些日子,皇上簡直好脾氣地跟什麽似的。
主子高興了下面的奴才才能有好日子過,養心殿現在的日子可真是如春天般的溫暖和煦。
李玉又悄悄擡眼看了一眼正手把手教寧歡寫字的皇帝,面上不自覺帶上笑。
這麽多年了,皇上身邊總算找到了個萬般都合他心意的女子,這位小祖宗确實厲害,能讓皇上如此寵愛的女子她可是第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