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殺了來人
“殺了來人。”
葭菼睜眼,目光所及處遍布曼珠沙華。他腳步一頓,這才發現自己正處于一座橋上。這橋夾在懸崖兩端,往下望去,橋底正燃着熊熊烈火,熔漿炎炎。
“這是…什麽鬼地方?”
身前的陰差驀地回頭,一張臉慘白泛青,“嘿,你還別說,這裏正是鬼地方。”
葭菼沉思片刻,“兩位陰差,可否知曉小的為何淪落此處?”
那陰差瞥了他一眼,“瞧,這冤大頭,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葭菼慌忙解釋,“我生前最後一刻還在白山,本以為定當灰飛煙滅了,可誰知……”
話音未落,兩位陰差驀地色變,“你就是那個在白山挫骨揚灰的神君?”
“挫骨揚灰?”葭菼不禁惋惜道,“唔,可憐了那皮囊,畢竟我也算儀表堂堂。”
一位陰差白了他一眼,“閣下何不乘風起?”
另一位陰差一唱一和,“扶搖直上九萬裏!”
葭菼一愣,“何解?”
兩位陰差冷哼一聲,齊聲道,“你咋不上天呢!”
葭菼臉一紅,他打量了奈何橋一番,此時橋下正燃着熊熊火焰,曼陀羅漫山遍野開着。這場景好似在穆妃墓冢的壁畫上見過?葭菼眉頭一蹙,白山棺木怎麽會直通地府?穆妃與地府又是什麽關系?
葭菼蹙眉,意識到自己和白山是何淵源還沒理清居然就死到臨頭了。“兩位陰差,敢問地府可知人世輪回記憶?”
矮個子陰差不假思索,“那是自然,所有記憶都存在忘川河水裏,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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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
“不過踏進忘川,喝了忘川水,便能瞬間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但是一旦出了河,所有記憶都會被一并抹去。”
“那有沒有……”
那陰差仿佛早就知道他想問“有沒有既能知道自己的前世今生,又不必被抹掉記憶”的方法,他不耐煩地擺擺手,“別想了,你們這些人啊仙啊的,整天都在想些什麽好事?在世間歷練那麽久了,還沒悟透?人間哪有雙全事?”他白了葭菼一眼,似乎在說“也不知道就你這覺悟,是怎麽能修煉成仙的?”
葭菼不由輕嘆一聲。懊喪間,只聽遠處傳來女人沙啞的聲音,“倒也不是全無辦法。”
葭菼一怔。
只見遠處款款走來一位老婦人,肩背佝偻,身着灰褐色破布衣物,手端一只通體晶瑩的玻璃瓶,頭上裹着一層黑紗,整張臉都被捂了個嚴嚴實實。
兩位陰差倏忽色變,“孟…孟婆婆。”
原來這就是孟婆,以前常聽,孟婆掌管投胎轉世,灌一碗孟婆湯可以讓人忘卻前世。葭菼心道,難道現在自己是要投胎轉世了?
孟婆輕輕搖了搖琉璃瓶,這琉璃瓶通體湖藍,外側紋路繁複,琉璃瓶裏插着一朵曼珠沙華,“葭菼神君想問之事,也不難實現。”
“婆婆且說,是何辦法?我剛聽那兩位陰差…”
話音剛落,那兩位陰差立得板正站在一旁,努力在向葭菼擠眉弄眼,示意“別說了!”
婆婆淡淡掃了陰差一眼,“若是直接跳進忘川再爬上來,必然會記憶全無。可若是老婆子我,将記憶撈出來贈還給你,那又作另說。”
葭菼笑了笑,“可是婆婆為什麽要幫我?”
“為什麽幫你?”孟婆冷哼一聲,“你可知道,你能從白山活着走到這裏,可都是我幫的你。”
孟婆驀地轉身,飛速揭掉了面紗,僅一瞬又重新帶上。
葭菼不由後撤兩步,這模樣在哪裏見過?這……分明就是白山棺木裏那豆蔻容顏的穆妃?!
孟婆婆佝偻着背轉過身,她的聲音滄桑而低沉,“他要你死,我就要你活。他要你活,我便要你死。橫豎我不會順了他的心意。”
葭菼蹙了蹙眉,“他…他是誰?”
孟婆一怔,她驀地伸手将花瓣撕碎狠狠扔在腳下碾了個粉碎,“他?”
兩位陰差慌忙扯住葭菼,“你怎麽什麽也不知道,婆婆說的是那負心人啊。”
葭菼恍然,登時閉了嘴,可又忍不住追問,“在白山,難道是他…想置我于死地?”
兩位陰差一記白眼,“求你快閉嘴!”
葭菼點點頭,嘴上卻半點沒停,“婆婆說的那負心人是…”葭菼猶豫着試探道,“花神?”
婆婆一怔,驀地飛起一跳,股股黑煙從頭頂飛速冒出,惡狠狠地瞪着葭菼。兩位陰差不由視線一轉,“我們早就告誡過你了吧。”
孟婆忽地頹然墜地,“就是他。”
話音剛落,奈何橋上所有的曼珠沙華一瞬凋落,漫山遍野的血色一瞬枯萎。
“曼珠沙華是他從前送我的。不過自從他娶了那野女人以後,就再也沒有種過了。”
孟婆緩緩起身,“聽說,為了那賤人,他還觸犯天條建了一所桃源村,那桃源村不久前是被你撞破的。”
孟婆一頓,“做得不錯。”她順帶碾滅了兩絲地獄野火,漫不經心道,“我可以送你記憶。”
葭菼一驚。
“不過…”,孟婆一頓,黑紗下的雙眼突然綻放詭異的神采,“你必須要為我做一件事。”
“什麽?”
孟婆婆挑了挑眉,她輕輕搖了搖手中琉璃瓶,“殺了來人。”
“來人?”葭菼眉頭一蹙,他四周張望,“哪有來人?”
“馬上就到。”孟婆撿起曼珠沙華的殘枝,枝條輕輕伸入琉璃瓶蘸了蘸,灑向葭菼。葭菼只覺一激靈,前塵往事緩緩湧入心頭。
片刻,奈何橋忽地傳來鳥鳴,随之一襲白衣在火紅與暗黑中翩然而至。孟婆後撤兩步,“別來無恙啊。”
江流挑了挑眉,“我倆不熟。”
孟婆笑了笑,“江流,你我同道中人,不必每次都提防得緊吧。”孟婆飛速瞥了葭菼一眼,“不過,我倒是和葭菼神君做了個交易。”
“啊?”葭菼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忽地想到孟婆方才的話,猛地一怔,“婆婆,我可沒答應呢,我和江流無冤無仇,為何非要如此?如若這個條件,那我不要了…”
孟婆忽地詭異一笑,揮揮手帶着兩位陰差離開,“但願你們無冤無仇。”
江流慌忙上前确認葭菼的安全,“哥哥,你沒事吧?”
葭菼忽地一怔,那琉璃瓶中的記憶像是暴雨入注,一點點滲入葭菼心頭。他踉跄兩步,神情惘然,“是他救了我?”葭菼喃喃,随之攥住江流的手,“白山那群村民殺了我的父母,是微止救了我,對不對?”
“微止救了我,我卻害他魂飛魄散。原來那夢裏的一切…都是真的。”
葭菼忽地一激靈,他下意識後撤兩步,難以置信道,“是你…是你引我到白山?拉我墜夢的?”葭菼神色一斂,“為什麽?而且你居然知曉當年發生的事,難道當年那場屠戮,你也在?”
江流臉色驀地一白,“哥哥…”
葭菼指尖微微發顫,他瞥了江流一眼,面色一沉,“白山觀全滅了。如果不是白山觀的人,那你…到底是誰?”
葭菼忽地想起,白山觀內,江流最後殺掉微止時,微止說了一句“原來是你”。葭菼蹙了蹙眉,面色更沉了。
奈何橋上凋謝的曼珠沙華倏忽盛放開來。
葭菼神色驀地一凜,“江流,難道你是當年屠觀的人?”
“哥哥,你聽我說。”江流指尖悄無聲息地指向了那朵正在緩緩盛開的曼珠沙華,“她只不過是在用錯亂零星的記憶擾亂你的心智。你看,方才這枯萎的曼珠沙華,此刻卻盛放開了,是你的憤怒和怨恨滋養了它。你想一下,那老妖婆最讨厭的是什麽”
葭菼蹙了蹙眉,心道孟婆最恨的肯定是花神辜負了她,所以她見不得鬼神共處?可是…江流在那場屠戮裏扮演了什麽角色?是村民,還是蛟龍族人?他蓄意接近自己的目的又是什麽?
思及此處,葭菼驀地甩開江流的手,“對不起,我現在…信不了你。”
江流一怔,半晌他忽地聲音低沉微啞,帶着幾絲委屈和無奈,“哥哥,如若我真的是屠觀的人,又怎麽會喚你來白山,推你入夢呢?”
“哥哥,我并無惡意。”江流一頓,眼神忽地缱绻,“我千方百計接近你,只不過是,想喚起你的記憶。”
葭菼眸子微動,“如若不是屠觀的人,難道你是白山觀的人?”
葭菼眉頭蹙得更深了,“你到底是誰?”
江流眸光微微一閃,“我确實是白山觀的道士”,他飛速瞥了葭菼一眼,補充道,“一個剛剛入觀的小道士。”
可是話音剛落,卻只聽孟婆那尖銳又刺耳的笑聲,奈何橋的橋頭,孟婆手持琉璃瓶再次現身,“小道士?你也能算得上小道士了?”
而此刻江流臉色一瞬全白。半晌他輕輕嘆了口氣,刻意不再去看葭菼,彷佛從修仙到堕入鬼道是一件羞恥、肮髒、難以分享的事情。
“神君,他是鬼啊!你還沒明白嗎,你看看他,他已經堕入鬼道了。魔鬼殺人眼睛都無需一眨,你真的還願意相信他嗎?”
江流冷冷瞥了眼孟婆,“老婆子,你最好就此打住。”江流聲音雖低,可是葭菼卻感覺到了他的殺意。
“陳宇君是因為婆婆堕入鬼道,才抛棄了婆婆嗎?”葭菼倏忽啓聲。
孟婆似乎沒料到他會如此發問、登時色變,血色曼珠沙華也一瞬猙獰,橋底烈火猛然竄起。因着這一句,原本亂人心智的曼珠沙華瞬間枯萎。葭菼覺得腦袋倏忽清醒了些。
江流忽地從懷中掏出了一疊金箔,蹙眉塞給了葭菼,“十片金箔可擋鬼物靠近,你且将金箔合而為一,防身用。”
“那這金箔…是不是也能傷你?”話剛脫口,葭菼生怕江流有誤解,慌忙解釋道,“那等我出了地府,就扔掉。”
江流煞白的臉孔,這才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
随後兩人在地府大展拳腳,不消片刻,地府已然亂作一團。孟婆眼瞧着江流和葭菼,盛上飛鳥遠走了。奈何橋上忽地傳過一聲輕嘆。
孟婆一怔,“我不相信,怎麽會有神仙不嫌棄邪鬼的?”
奈何橋上的曼珠沙華漸次枯萎,孟婆婆一步步邁向地獄深處,“世間如真有情,何至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