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路燈
路燈
時間撥回到六個小時之前。
聞也從醫院回來,聞希最近的恢複情況很不錯,已經能擺脫輪椅,拄着拐杖走上一小段路。
他跟在小男孩身後,看他每一次搖搖欲墜卻能鬼使神差地站穩,回頭時陽光大片大片地潑過來,襯着他與聞也有幾分相似的眉眼。
宜睦的綠化一絕。假山湖景,波光粼粼的水面卧着一面中式屏風。
聞也陪着他慢慢走,聞希體力略有些不支,仰着臉打呵欠。
“哥今天不用上班?”
已經是十一月,秋霜冷涼。
聞希穿着長袖棉褲,光禿禿的鹵蛋小腦袋戴着一頂七彩花哨的毛線帽,看着很有生機。
“不上了。”
他半蹲着,将聞希松了的內衣下擺紮回腰間,自下而上地看他:“哥哥換個工作好不好?一周上五天,周末可能加班可能不加班。”
聞希雙目灼灼:“擁有國家法定節假日?”
聞也點頭。
他肯定地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裏卻掉出兩行眼淚。
聞希用力地抽了下鼻尖,低聲道:“哥哥原本打算繼續讀書的吧……都怪我不争氣。”
這種事情真要計較起來不講道理。
聞也知道自己怪不了任何人,更何況,他已經擁有了比過去更好更珍貴的寶貝。
“小希。”
他握住弟弟瘦骨嶙峋的兩只手,沉默片刻,溫聲道:“如果有一天,哥哥不在了,你能好好生活嗎?”
聞希眨眨眼,沒有從他與往常無異的語氣中聽出任何端倪,天真地低着臉微笑:“哥哥照顧了我這麽多年,辛苦你了。如果哥哥不在,我一定可以好好地生活。”
聞也唇齒苦澀:“會按時吃飯、按時吃藥嗎?”
“當然。”聞希信誓旦旦地保證,以免他不相信,還拍了拍瘦棱棱的胸脯。
起風了,聞希拽着他衣角,兩人又慢慢地往回走。
上電梯時恰好遇到馮院長,他笑呵呵地抱着本體保溫杯,先是和聞希聊了兩句,這才直起身,寬慰地拍了兩下聞也肩膀。
那表情,頗有種“我的好大兒終于把自己嫁出去”的錯覺。
聞也攬着弟弟回到病房,護工已經開了制暖,聞希覺得有些熱,帽子摘了擱到床頭,剝洋蔥似地将外衣一層層地剝下來。
電話是在這時候響起來。
聞也在廚房打下手,聞希抻頭瞥了眼,扯着嗓子嚷他:“哥!你手機響。”
他放下濾水果籃,護工對他善意地笑了一笑。
號碼沒有備注,聞也目光掃過一眼,瞬間背過聞希,神色冷峻。
還好聞希沉迷電子閱讀器,他最近精神很足,看了好幾本阿加莎的小說。上回聞也給他劇透《帷幕》的最終兇手,氣得聞希三天不和他說話。
聞也推開門,避開往來交錯的腳步,擡手推開急救通道的白色大門。
“聞耀祖?”他啞着聲音。
電話那端靜了幾秒,傳來桀桀怪笑。
“沒想到呀聞也,你真是有本事。”
常年吸煙打K的嗓子壞得差不多,每個字音拖沓猙獰,像午夜時分索命的厲鬼:“現在學會了賣屁|眼……說起來有幾張照片拍得真不錯。不過說實話,聞希比你更漂亮,要是聞希不是個殘廢就好了呀。”
這些年,比這幾句話更難聽的他不是沒聽過。
聞也深吸一口氣,鼻間嗆出密閉空間漂浮的塵埃,他沉悶地靠着鉛灰色牆壁,手指壓着眉宇。
“有事說事。”
聞耀祖笑着笑着,大概是嗆了風,忽地咳起來。
咳嗽聲很難聽,聞也耐着性子把手機移遠。
“我聽說你賣|屁股賺了不少?這樣,你叔叔我手上着急用錢,你先給我打三十萬過來,還是老號碼。”
聞也嫌惡地擰起眉:“我沒有錢。小希的醫藥費沒有還完。”
“你鬼扯什麽!”
聞耀祖見他拒絕,登時拉下臉,夾槍帶棍地罵道:“你要沒錢?你沒錢能讓聞希住私人醫院?你沒錢能還清市二院的醫藥費?你要是沒錢,行,你把包你那富婆的號碼給我,我親自去問她要。”
聞也輕輕咬牙:“你敢動她。”
“我敢不敢的,也不全在我。”
聞耀祖搓着雙手,嘿嘿地笑了一聲:“你嬸兒身體有病你不是不知道,你弟現在又要念書,這不得交學費?圭哥說了,只要我先還三十萬,就給我繼續賭的機會……”
聞也大口喘息,他低下身,額角頂着灰白牆壁,腦海裏不受控地浮現起那張醜陋而貪得無厭的嘴臉。
對方還在喋喋不休的念叨,聞也已經什麽都聽不見了。
過去幾年無數記憶卷土重來,他想起男人賭到滿是紅血絲的雙眼,回到家瘋癫猙獰地翻箱倒櫃,嬸嬸把替工廠穿針得來的三百元藏在鞋底裏,他半個身子挂在床上,從床腳挖出那雙據說是當年結婚的紅色婚鞋。
鞋尖裝飾用的鑽石掉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一個又一個黑洞洞的嵌洞,也像她千瘡百孔的一顆心。
三百元。
那是嬸嬸未來半個月的飯錢。
他們不窮,但聞耀祖爛賭成性。
賭輸了就抄起手邊所有的一切砸過來,有時候是打嬸嬸,有時候是打聞希或聞京。
但是聞希和聞京都太小了,聞也一定會出來擋,于是那些拖把、簸箕、啤酒瓶、晾衣杆或是亂八七糟團在一起的電線,成了他手上的武器。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某天聞耀祖動了要賣掉聞希的念頭。
聞希從小就長得好看,粉雕玉琢的小雪人兒。
可是那幾年真的太苦了,聞希吃不飽長不胖,兩條胳膊瘦得像竹竿。
聞耀祖把他當做籌碼,爽爽快快地輸了出去。
嬸嬸跟工頭預支了五百元,皺巴巴的五張粉色鈔票全是黏膩的手汗,她匆忙地反手正手擦了擦褲子,把錢仔仔細細地塞到聞也的腰帶,讓他帶着弟弟往外跑。
不管去哪裏都好,哪怕是撿垃圾哪怕是讨飯,一定要帶着聞希跑。
跑!
一定要跑!
他還記得以前住着的平房,就在一條臭水溝的後面。
有人架了一條長長的繩子,有太陽的時候晾衣服晾被單,其中還有女人褪了色的寬松內衣褲。那些下了工的男人,勾肩搭背地穿過臭水溝,看見那幾條洗到邊緣近乎透明的胸罩,捂着嘴哈哈大笑。
聞耀祖不喜歡聞臭水溝的氣味,所以會繞一條稍微遠一點的路。
那條路上亮着好幾家洗頭房,還沒入夜就亮起紅藍交錯的豎燈,打扮清涼的少女或少婦倚牆而站,眼角眉梢滿是疲憊的風塵。
平常走這條路根本不用十五分鐘,但他離開的那天卻突然漫長得沒有盡頭。
路燈一盞盞地亮起來,又一盞盞地熄滅,他緊緊地攥着聞希的手,就像當年他父母死亡的那個夜晚。
從一個地獄裏逃出來,無非是另外一個地獄。
跑。
聞也,你要跑過那條永遠盤繞着蒼蠅蚊子的臭水溝,跑過赤裸裸的水泥房和鐵皮棚子,跑過偶爾路過會聽見細微呻吟的洗頭店,跑過生活天翻地覆的那幾年。
你要跑得更快一些,跑到宋昭寧身邊,再把她帶出那場火海。
但她空茫地睜着眼睛,火光映照着淺色瞳孔,燒出一片心如死灰的絕望。
“為什麽不救我?”
她問:“為什麽不先救我?聞也,火燒得我好痛,我好痛啊。”
他猛然驚醒。
過度呼吸讓他的五髒六腑絞在一起,修長手指痙攣地撐着牆壁。白色感應燈光被人踩亮,一盞如同孤魂野鬼似的燈光飄上來,映出他晦暗不清的眼神。
電話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被他摁斷了。
聞耀祖後來又撥了三通,每一通都響到自動挂機。聞也感覺自己的耳膜被人蒙住,除了自己又急又重的心跳,他聽不見任何的聲音。
從應急通道出來的那瞬間,鼻息充盈宜睦潔淨清新的冷感香氛,廊燈反射在雪白牆壁,映出他孤零零的影子。
他把外套拉鏈滑到下巴,擋住了線條硬朗的下半張臉。
等電梯時,從金屬鏡面看見一面講電話一面往這邊走的馮院長,那瞬間某種不為人知的苦澀念頭破閘而出,他腳步一轉,躲到了拐角後面。
馮院長微微一愣,看着眼前一閃而過的身影,電話那端催促地喂了兩聲,他擡手揉了揉眉心,繼續低聲讨論。
住院部在六樓,電梯最多一分鐘,他刻意放慢腳步,确定馮院長離開視線才從樓道中出來。
下雨了。
他站定腳步,剛想問服務臺借一把雨傘,不然從醫院門口走到公交車站,大概會淋成一個水人。
但他剛開了口,硬生生地截住了話頭。
服務臺的年輕女孩子已經認識他,歪着頭微笑甜美地問:“小聞,你需要什麽幫助?”
聞也手指微微蜷動。
他瞥過目光,喉結上下輕咽,咕哝了一句“沒什麽”。
自幼生長環境優渥的少爺,向來只穿薩維爾街的全手工定制西裝。
雙疊袖襯衣慵懶地挽到手肘,發型甚至精心打理過。
工牌上寫着李姓的小護士含蓄內斂地翻了個白眼,她轉身輕聲抱怨:“怎麽又是他……看見他就讨厭。”
上次席越大鬧宜睦的消息經過口耳相傳後發酵出了18個不同版本。
但不論是哪一個版本,他熱愛發瘋的人設穩天長地久地立住了。
“宋小姐眼光也忒差……”她努了努嘴,在席越進來之前展現出無縫銜接的完美微笑。
席越對無端下降兩個冰點的溫度渾然不覺,他站在門口,恰好是自動玻璃門的感應處,雙門卡得不上不下,他頗有閑心地跺了跺雙扣黑色德比鞋,帶着不明笑意的眼神環掃一圈,最終慢慢地落到聞也臉上。
抛開席越的性格不談,他确實生得很好。
混血感恰到好處,西方人特有的深眼窩高鼻梁,皮肉卻微微泛松,笑起來眼尾起了淡淡皺褶,不顯老,有種和年齡不相符的游刃有餘。
他咬了下纏着雲浪金線的煙蒂,目光中的笑意無端地深了兩分。
“借個地方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