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噩夢
噩夢
現代人的吃穿住行離不開手機,他只是短暫的關機了一會兒,再開機時,密密麻麻的未接來電和微信通知洶湧地彈出界面,他握着因為充電而背板滾燙的手機,等了足足兩三分鐘,海量信息帶來的卡頓終于緩緩消退。
聞也一鍵清空,給聞希打了通電話。
他的聲音聽起來精神勁很足,說自己正在解決昭昭姐上回留下來的MENSA思考題,太難了!我的腦子簡直要長出來。
聞也被他的說法逗笑,他後背靠着鐵質的床頭,屈起一條長腿,手指搭在膝上。
“哥哥我把題發給你好不好?你很聰明的,小時候你都和昭昭姐一起玩門薩的思考游戲。”
聞也淡淡地笑了下:“你要這樣說,被你昭昭姐聽見了,她可不高興。”
聞希撅起嘴,知道他看不見還是搖頭:“昭昭姐才不會呢。她對我最好了。”
聞也斂了笑容。
“就那麽喜歡她?”
聞希震驚:“這個世界上有人會不喜歡昭昭姐嗎?她那麽好!對了哥哥,我和尹嘉望交上朋友了。尹嘉望你記得嗎?就是昭昭姐免掉所有費用的那個女孩子,她住我樓下呢,恢複得可好啦,她爸媽對我也好,經常上來跟我說話,還給我煲湯喝。”
被子洗得勤快,只要天氣好有太陽必定拿出來曬。
可惜陽臺太小,曬一床被子便要抵擋一整天的陽光。
他拉過被子蓋着小腿,還不到上午十點鐘,突如其來的暴雨席卷老城區,天色眨眼間陰沉黯淡,仿佛攪渾的一團墨。
但聞希那邊太陽應該還在,聲音聽着雀躍昂揚。
“哥你下次什麽時候和昭昭姐一起來?她答應我會帶我去看電影。我們一起吧好不好?”
雨水順着紗窗飄進來,瞬息洇濕窗臺,他站起身,肩窩夾着手機,一手按着窗框,一手将紗窗後推的同時徹底關上窗戶。
他沒有回到床上,就着這個姿勢靠着冰涼的玻璃窗,臉頰感受到雨線密集滾落的涼意。
“但她很忙。”
聞希不客氣地吐槽:“她再忙也分得出時間和我吃飯,哥你知道從頌域開車到宜睦要多久?五十分鐘,她連續來了三天。”
聞也手指瞬間攥緊,心髒深處傳來一陣陣莫名疼痛,他彎腰弓背,下唇咬得血肉模糊。
三天嗎?他竟然不知道。
“哥哥以後多去陪你。”
小孩子果然好哄,立即喜氣洋洋地應了一連串的嗯:“就這麽說定了。不要當食言而肥的人,你要向姐姐學習。我聽說了呢,她那天飛機一落地就來看我,可惜我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他絮絮叨叨,停不下話:“後來是尹嘉望告訴我的,說她那晚車禍,是昭昭姐一力主張把她送來宜睦,還是坐她的車。尹叔叔尹阿姨過意不去極了,主動說要給昭昭姐拿洗車錢,但我問過馮伯伯了,真皮坐墊沾上血根本用不了,只能是報廢了。”
聞希傻呵呵地笑了下,伸手挫了一把自己臉頰:“我有時候覺得,姐姐跟做慈善似的,別人撿小貓小狗,她撿人。”
挂電話後,他竟然聞希說得沒錯。
他靠着窗臺,雨一陣弱一陣強,看起來還有好一會兒的勢頭。
聞也無端端地想起和席越的第一次見面。
那個衣冠禽獸面帶微笑:“有些時候,我覺得她像位過于心軟的慈善家。”
聞也一開始不明白席越對他莫名其妙的敵意從何而來,但他其實不需要太多時間求證。
因為聞也和宋昭寧有過一段“過去”。
哪怕她已經記不得。
他把臉深深地埋進掌心,身上屬于她的香水味已經淡得聞不見蹤跡,但他仍像一個病态患者拼命地去嗅指根殘留的最後一絲香味,直到他終于絕望而崩潰地發現,剛才就不應該洗那場澡。
和聞希的電話早就挂了,但手機來電響個不停。
有陌生號碼、有顧馥瞳,還有被他備注為“顧總”的男人。
聞也渙散失焦的目光在看到“顧總”兩個字時,終于起了微妙的變化。
他雙手抓着自己頭發,眼底一閃而過的自嘲和厭惡,他沒有接顧總的電話,他不想接,他聽到那個男人令人作嘔的聲音恐怕會吐出來。
但……但不能吐。
早餐是和宋昭寧一起吃的,她喝了小半杯豆漿,雞蛋只吃蛋白。她食量好小,飛機餐也沒吃兩口,要麽在處理工作,要麽偶爾松乏時和他聊一聊無關緊要的話。
她笑起來好溫柔,聲線也好溫柔,耐心地講十六歲的懷願為了拍電影有多辛苦——因為要保持體重,她餓得只剩皮包骨,說出道九年迄今為止最痛苦的拍戲經歷還是十六歲。
聞也順着她的話問為什麽。
她單手支着白皙小巧的下颌,化妝卻不愛多此一舉地添眼妝,那樣笑着望過來時,淺色的瞳仁如此明亮。
那是很松弛且輕盈的笑容,沒有一絲一毫的商務性。
但她手邊的平板電腦還顯示着看不懂的全英報表合同,聞也知道無論他們距離多近,曾經接吻或擁有,或隔着一條狹窄逼仄的走道分睡兩張床,她始終活在另一個世界,一個萬衆矚目、光鮮亮麗的世界。
聞也靜坐許久的手腳冰涼,他緊緊地閉上眼睛,手機幾乎要折斷柔軟耳廓。
他劃過接聽鍵,不等對方劈頭蓋臉的謾罵,他聲音沙啞,出口卻沒有迂回退路:“我要解約。”
那邊顯然是愣住了,想不到一貫是溫馴聽話的聞也竟然會石破天驚的解約。他先是重複了兩遍,繼而不知道踹翻了什麽,聽筒納入氣勢洶洶的怒吼。
“你他媽的翅膀硬了,解約?行啊,你是不是不認識字看不懂合同?你要願意掏那解約費随便你。不過我可跟你說好了聞也,這個圈子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否則顧哥憑什麽給你砸那麽多資源?”
聞也眼底壓着嘲弄,他冷笑一聲:“我該對他感恩戴德嗎?入賬一九,我一他九,霸王條款也沒有這麽簽。”
“給你錢你都該跪下來舔顧哥的鞋。你要解約,今天下午來公司一趟,我們好好面談。”
聞也當然不會去,這擺明了是一個以退步作為甜棗的陷阱,他已經被騙過一次。
“談不了。”指根傳來他壓抑沉重的呼吸,聞也深吸一口氣,說:“你知道顧總唯一的女兒在追求我?如果讓她知道自己依賴仰仗的爸爸是這樣的人,她會有什麽反應?”
預料之中的辱罵在短暫的兩秒鐘後如洪流般轟然爆發,聞也半跪在地上,前額抵着開始滲出水跡的牆壁,鼻息甚至能聞到陰雨天潮冷的黴味。
“他手上有我的照片,我也有他的。魚死網破,顧總和我,誰輸不起?”
對方一時啞火。
聞也幹脆利落地把他的手機號碼拖入黑名單,連帶着顧圖南。
推拉窗老化,關不緊,雨水順着一線空隙争先恐後地撲上臉頰,他一顆心如墜冰窟,手指茫然地點開相冊,将那幾張小心翼翼保存的照片翻來覆去地看了好久。
雨水沿着眉弓落下來,墜在手機屏幕。
那瞬間其實是沒有聲音的,但聞也驀然睜大眼,緊接着,越來越多的水珠半空中跌落,滾燙地打濕他痙攣扭曲的手指。
他真的後知後覺。
原來不是雨下大了。
而是他的眼淚。
額角被撞破,獻血混着雨水和淚水一齊落下。直到完全地覆蓋了宋昭寧的臉。
他如夢初醒,渾身過電般顫栗,手指抖得幾乎捏不住手機,他踉跄地站起來,因為起身太過而供血不足,差點原地栽倒,幸而千鈞一發之際扶住了衣櫃。
他用衣角擦,白色棉布T恤很快洇濕一團混着淺緋色的污跡,他一直擦一直擦,好像停下這個動作就會當場死去,直到屏幕再度熄滅,他每一次的擡起都能喚醒那場煙火之下欲蓋彌彰的鎖屏。
宋昭寧……
宋昭寧。
他好想宋昭寧。
如果她在這裏,如果他像懷願面對了昨夜那樣驚險的場景,她一定會用溫柔寬和且游刃有餘的神情說,別害怕,交給我。
可是他不能。
席越說宋昭寧是大慈善家,就活該她這輩子先是被他放棄,而後又在什麽都記不起來的前提下替他收拾這些本該和她沒關系的爛攤子嗎?
不是這個道理。
身體因為恐懼和憤怒變得冰冷,他冷得齒關打顫身體戰栗,他閉上眼,用薄薄的夏季被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起來,好像這樣就能抵禦所有的寒冷和危險。
他好痛。
每一根骨骼仿佛被打碎了重組,當年那把鋒芒雪亮的剔骨刀自上而下地剁過來時,他幾乎是完全本能地推開宋昭寧,在她睜大的雙眼裏生生接下來足以斬斷手筋的刀鋒。
左手和頸後耳骨隐隐幻痛,冷汗濕了一層又一層,T恤黏膩地貼附脊背,繃出淩厲卻不堪重負的蝴蝶骨。
好想死……
好想死。
那雙手從身後攬過來,帶着男人身上渾濁厚重的香水味。
他咬破舌尖,壓下喉嚨翻湧的惡心,男人似笑非笑的聲音細密地噴灑在他的頸側,粗糙寬厚的手掌貼着腰腹,緩緩地往下探。
“我聽說松域那位小姐很寵愛你,她有這樣為你做過嗎?”
黏膩的呼吸像條不懷好意的毒蛇,男人繼續用那種令人作嘔的聲音說:
“她有那麽多情人,聽話的、乖巧的、漂亮的,數不勝數。你在她心裏,不過是消遣的玩具罷了。跟我怎麽樣?我保你一生榮華富貴。我是體面人,體面人是做不出那種下三濫的事情……”
咔噠,金屬皮帶解開的聲音。
“我喜歡你,喜歡你……你真好看,親愛的,寶寶,乖乖,讓叔叔愛你……好不好?轉過來給我舔幹淨。”
聞也的大腦一片空白。
他的靈魂仿佛脫離了這具肮髒泥濘的軀殼,飛得好高好高,冷眼旁觀着這一出青天白日的鬧劇。
顧圖南還在他耳邊說着什麽。
他沒想到脫下西裝的顧總會是這樣的人,也沒想到他竟然對男人……對男人……
聞也痛苦地閉上眼睛。
那些不入流的話像一柄生了鏽的鈍刀,在他心上來回割據。
什麽我忍着沒碰你,是想等你自己願意;別讓我等太久,我耐心不好;比起伺候那種自帶體臭的老男人,不如就我一個?我保證好好疼愛你……
……滾。
聞也抓着自己皮帶,雙目放空。
滾。
舌尖漫溢的鮮血一蓬一蓬地填滿唇齒,他就像一個失去光明的人徒勞地捏着手中的最後半截蠟燭。如果注定會陷入黑暗,他寧願燃燒自己。
之後的一切亂到不成章法,聞也不記得在那片混亂中自己抓住了什麽東西,他很早就為了生計打地下黑拳,走的狠路子,這些年來如果不是和楊老板聯手坐莊,護城真正能打過他的人屈指可數。
花瓶重重地拍上人的顱骨,他在轟然爆裂的撞擊聲中一連往後跌了數步,睜大眼睛看那個道貌岸然的男人雙膝跪地單手捂頭,他極度不可思議地擡起眼,情緒來不及在他眼底聚斂成形,一縷溫熱鮮紅沿着掌根蜿蜒而落。
他慌不擇路奪門而逃。
跑快點、聞也,你再跑快點!
不然要錯過流星了……百年難得一遇!我沒有願望,我的願望就是親眼見證它,如果是你讓我錯過,我一定會恨你。
快點呀!你慢死了,把手給我!
兩只小小的手交握,年幼的宋昭寧牽着他翻過白雪明燦的山腳,翻過一覽無餘的草場,翻過林叔姚姨錯愕驚訝的目光,翻過聞希手裏高高舉着的拼圖碎片,翻過并肩而立談笑閑聊的顧正清和宋微,他好笑地看着兩個牽手瘋跑的小孩,溫聲道:“昭昭,慢一點啊。”
“不能慢!”她回頭,中氣十足地回答,聽得宋微搖頭失笑。
跑快點,聞也,跑過那場大火,跑過我們分離後的那幾年,跑過那些魑魅魍魉生離死別。
你要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你要來到我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