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美夢
美夢
海邊的天亮得很早。
晨風吹得椰子樹聲聲鼓噪,浪潮近得仿佛貼在心口。
宋昭寧短暫地閉了個囫囵覺。
她的睡眠狀況一向很差,頻繁夜驚夜夢。
昨晚倒是難得安眠,可惜不足最佳睡眠周期的時間讓她醒來後至少有好幾分鐘的空乏。
身側的床已經空了。
陽光幹脆地曬過來,疊齊整潔的被單透着淡淡的香味。
她單手挽着長發洗漱,再出來時,聞也左右兩手各提早餐,她掃看一眼,豆漿雞蛋和八寶粥。
宋昭寧扣上棕色鱷魚皮的表帶,藍寶石表盤的雙追針沉穩大氣,她拉開另一張椅子,示意他坐:“Bonjour。昨晚睡得好嗎?”
聞也黑發下的耳尖微微紅了。
他點頭,把早點拆分,一式兩份,吸管剝掉紙質包裝,自上而下地戳破豆漿,推到她手邊。
宋昭寧垂眸抿了一口。
他真的是很細心的人,豆漿是溫的,正正好的口感。
早餐簡陋,聊勝于無。
宋昭寧手包裏拆開一盒薄荷糖和漱口水,眼神問聞也要哪個。
他手指撚着薄薄一層的蛋皮,指了下單條裝的漱口水。
宋昭寧把糖和漱口水都留給他,挑着眼尾輕笑:“成年人不做選擇。我去接電話。”
大概是司機的來電,問她什麽時候準備好。
宋昭寧單肩倚着護欄,目光朝向室內,看聞也似乎皺着眉翻看薄荷糖的全德文說明,再拿過那條紫色包裝的漱口水。
“十五分鐘。”
“好的,宋總,我現在過去。”
三兩句話的功夫,聞也已經把兩張床收拾齊整。
他彎下腰疊被子,舒展雙臂各捏左右被角,攤平整了再沿着對角線貼合。
随着動作牽肌扯骨,單薄T恤下是一截瘦窄腰身,腰肌緊實流暢,沒有過分贲張的誇張感,反而非常漂亮。
離開時只給章名卉發了訊息,至于宋斂,交還房卡時宋昭寧順便問了一句,得知那位王子病犯了的少爺早在一小時前就退房了。
宋昭寧嘆服。
司機雷厲風行地把兩人送到機場,宋昭寧在貴賓區換了一身新的職業裝,斑駁領西服搭配藍花楹領針,西褲質地精良,褲腿剛好垂到踝骨,那雙髒到不能看的軟底鞋的最終宿命是垃圾桶,早已提前知會的品牌送上與這身搭配相得益彰的細高跟。
長發全部盤了起來,看着精幹優雅,講電話時法英自如切換,卧在單人沙發已然氣勢睥睨。
聞也被她強行換了身衣服,特意拆掉标簽價格的同品牌男款,他從換衣間出來,略有些不自然地撥着經過打理愈發柔軟的劉海,雙眼不自覺地垂下,卻在某個瞬間,腦海中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他又強迫自己擡起目光。
他很高,寬肩腿長,瘦削挺拔。
本來就是相當奪目出彩的長相,稍稍一打扮,不能說是脫胎換骨,畢竟衣服至于他只是錦上添花。但他氣質一向很獨特,按理說卑躬屈膝這麽多年,再有傲氣也把棱角磨得差不多,但他棱角還在,只是不刺手了。
宋昭寧語速瞬間放慢,旋即微微地笑起來。
她自己有時候也奇怪,長成這樣,已經擁有最快的變現途徑,何至于去當酒保或打地下黑拳?
她站起身,手指貼着白色無線耳機,結束最後的社交用語摘了無線。
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勻淨明晰的鏡面映出兩個人影,聞也面色一變,局促無處可藏。
“很好看。”她轉頭對pr:“都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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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也不是第一次坐頭等艙,他小時候曾經和宋昭寧一起坐過。到南法的莊園度假。
他現在想不起來宋家在南法的莊園長什麽樣,不過按照刻板印象,應該和城堡沒什麽兩樣。自帶高爾夫球場、淡水湖泊、信天翁樂園還有專供直升飛機落地的停機坪。
他只記得十幾個小時的航程,坐在粉色小羊皮沙發的宋昭寧手捧一本英文讀物,小女孩柔皙白淨的手指翻兩頁,就擡頭看一看正在和聞也說話的顧正清。
現在的她神情專注投入地看着平板,右耳別着的無線耳機,不知道在處理什麽事情。
他目光有些茫然地放空,空姐面帶微笑地走了兩回,問他要什麽。
直到第三次,宋昭寧終于放下平板,雙手交叉抵着下颌微笑:“他不需要。謝謝。”
聞也的注意力從屏幕播放的電影收回,宋昭寧跟着看一眼,頓時有些意外:“竟然是懷願的電影。”
懷願?
其實聞也根本沒有看劇情或女主角,他只是單純地借助聲音走神,聽宋昭寧一說,這才從女主角身上依稀辨認一兩分和昨夜那個蹲在碼頭上用貝殼打水漂的女孩子。
是像的。
她們的眼睛裏,都有一種蓬勃旺盛且懶于掩飾的野心。
聞也忽然轉頭。
宋昭寧剛想和他說一下這部電影的情節,冷不防被他一看,什麽話也忘了,只顧着好笑。
“做什麽?”
宋昭寧端起佐餐的利口酒,淺金色的酒液輕晃着,水晶杯壁熠熠生輝。
聞也抿住唇,随着喉結輕動的頻率把即将出口的話咽了回去。
他本來是想說,懷願的眼睛很漂亮。
作為一個女演員,她已經掌握了鏡頭的第一要義——抓住看客。
但是在她面前誇獎另外一個女生有可能讓事情無可避免的跑偏,再加上他想要懷願的眼睛類比宋昭寧……不論如何,這既不禮貌,也不尊重。
還好她不在乎。
她彎唇笑了一下,是漫不經心的意味,卻很明亮而迷人。
低度數甜酒潤過的嗓音柔柔,她也沒意識到自己不明所以的好心情。
“你有沒有發現你自己,其實很受歡迎?”
聞也搖頭,似乎想反駁,但她截斷他的話:“這個世界上不存在美而不自知,除非患有眼疾照不見鏡子。”
于是那幅度很微小的搖頭半空中硬生生被改道,成為了擰着眉心的點頭。
舷窗的光斑投落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黑發做成了比較蓬松的三七分,露出清峻眉弓和黑白分明的眼睛。
眼睛形狀尤其好看,是淺扇形的雙眼皮,昨晚因為熬夜拉扯的寬度已經在手沖黑咖的作用下消腫,愈發漂亮而俊美。
她收起平板,似乎打算用剩下的時間充作閑聊,奈何聞也實在不是一個健談的性子,宋昭寧更是被衆星捧月久了,兩人說了沒兩句,便斷了話題。
一直到下機後專車來接,宋昭寧看他站在車邊,明白過來:“那行。一會兒你到家了和我說一聲。”
他說好的。
白色轎跑飛馳而去。
手機因為電量過低而自動關機,聞也看着黑色屏幕映出來的自己,心底無可奈何地浮上一絲苦笑和自嘲。
他單手撐額,揉了揉隐隐鈍痛的額角。
好半晌,終于壓住了因為睡眠不足帶來的心悸和慌張。
換下的衣服裝在一個logo巨大的手提袋,此時正是上班的早高峰,他站在市中心的地鐵口,面無表情地緩了會兒,刷卡進站。
倒了五次車,坐了二十六站,時長一小時五十九分。地鐵終于來到最後一站,老城區。
聞也綴在寥寥無幾的行人後面,扶梯空曠得只剩幾條孤零零的影子,每個人的面目都有一定相似的疲倦和茫然,有人回過頭多看了他一眼,眼中一閃而過好奇。
穿成這樣,還拎着這麽貴的衣服牌子,來老城區這種說難聽點就是等死的地方幹嘛?
可惜沒有人會貿然離譜到拉着過路的陌生人問出如此尖銳難堪的問題,所以也無法得到聞也“回家”的答案。
繞過蒼蠅飛舞惡氣沖天的排水溝,放着震耳欲聾BGM的垃圾車停在門口,聞也不得不忍着臭氣繞到另一條路。
七層高的步梯房和見光租住的樓房沒有任何不同,牆面一樣斑駁脫落,樓道一樣違規停放電動車,一樣灰蒙蒙,一樣被時代遺忘。
一天供應兩小時的熱水,他現在回去,剛好趕得上第一個小時。
踩着滿是浮灰的樓梯緩緩上了四樓,從舊衣服的口袋裏拿出鑰匙,擰開鎖時恰好對門也開門。
已經是拔秋霜的季節了,她胸脯飽滿的上半身只穿一件針織吊帶,抱着的兩條胳膊肉感豐腴,左胳膊卻遍布青紫交加的淤痕。
聞也移開視線,聽身後一聲意味不明的嗤笑。
“喲,少爺還知道回來呢?”
聞也沒有回應她的挑釁。
女人渾然不在意,目光在他這身整齊簇新的衣服看了好久,又落到他手中提着的袋子,那道全護城都認識的奢牌logo讓她雙眼微微放大,半晌難以置信地從嗓子眼裏擠出尖銳的一聲冷笑。
“不愧是攀上了有錢大小姐。”她鼻孔朝天的哼道:“鬼混到現在才回來,一定把大小姐伺候得很好?不,也不一定是大小姐。說不定和我一樣,是個年老色衰的女人?”
聞也不想和她起沖突,她語氣中微妙的心酸和自嘲他不是聽不出來,沒必要在此時此刻落井下石。
但他還是沒忍住,扶着門頁的手指不易察覺地收緊。
“請你尊重她。”
“尊重?”
女人驀地變調,像是聽見了什麽極其好笑的笑話,刺耳沙啞的笑聲刮着耳膜:“都是賣的,就你的真心值錢?聽姐一句話,趁着現在年輕還有姿色,能騙多少錢就是多少錢了。買衣服有什麽用,多買一個包包,或者幹脆就打錢,你不是欠了很多高利貸,還有個在醫院看病的弟弟?”
她再次用那種混雜着羨慕和嫉妒,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傷感的目光上下打量聞也,突然說:“昨晚有個妹妹一直在等你,開什麽119還是911?我男人說那車要三百多萬。”
聞也怔了怔,聲音因為輕而冷淡:“我和她沒關系。”
女人不以為意地譏諷:“随便你咯,我又不止一個男人,你也不止一個顧客,有什麽關系的?”
聞也不想再聽,門關上。
房間不采光,陽臺只能容納一人,轉身晾曬衣服都成問題。
沒有空調,沒有地暖,他自己買了兩臺風扇,一臺放卧室,一臺放客廳。至于冬天到來,電費會比以往幾個月要燒上兩三倍,因為暖風機确實很燒錢。
他把所有門窗打開通風,沖散屋內經久不衰的枯萎黴味。聞也換下衣服,妥帖地挂在卧室門後的衣架,他看着昂貴精致的上衣和長褲,感覺自己像是參加了晚宴的灰姑娘。
而他的美夢只有一場不到兩小時的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