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蘋果
蘋果
宋昭寧離開夜色,楊老板像條死魚一樣癱在按摩椅,半晌揉着太陽穴自言自語:“宋小姐美是美,奈何是朵只可遠觀不可近看的霸王花啊。”
他還沒感嘆完,經理一陣風似地跑進來,臉色發白上氣不接下氣,驚恐地看着他:“老、老板,宋小姐給消防局打了電話!”
哐當——啪!
那是楊老板栽倒的聲音。
他咬牙切齒,一臉痛心:“宋昭寧,你最好別給我抓到你的馬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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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裏的對話還在繼續,但宋昭寧已經聽不見之前說了什麽。
直到聞希稚聲稚氣地問他:“哥哥,我會死嗎?”
轉身倒水的聞也臉上沒有一絲窺見端倪的波瀾,洗幹淨的杯子放在出水口,這套全自動過濾循環的淨水機是病房的配備,他花了一小點時間才弄清楚怎麽操作。
“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你不要死。”
聞希故意拉長了尾聲,以此表達對答案的不滿意:“哥哥,你不哄我。”
聞也把杯子塞到他紮着留置針的手裏,隔着厚實堅硬的玻璃,常溫的熱量傳不到掌心。
“我哄你沒有用,世界和生命不以我的意志為轉移。但如果你死了,你就沒辦法去學游泳為國争光。我還等着當奧運冠軍的家屬。”
聞希沒有要和哥哥生氣的意思,其實他們經常讨論這些,好與壞,生與死,黑與白。有些寂靜難眠的深夜,聞也甚至會對他說起當年爆炸發生後産生的一系列連鎖反應。
當年他還太小,不明白聞也做出離開的決定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決心,後來也不需要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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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宋昭寧是那場意外事故最直接的受害者。
她失去了引以為傲的父親,差點死在手術臺上。
而他不過是失去了優渥的生活。
所以也沒什麽好遺憾、懷恨或是惦念的。
唐悅嘉眨眨眼睛,聽着裏面兄弟兩“死不死啊”地說了半天,她擰着眉,剛想去觑老板臉色以此随機應變,結果她老板直接推門而入。
不料她推門的動作被另一股更加強硬的力道生生扼住,門內橫出一只骨節分明的手。
宋昭寧垂眸看着,忽然很輕地眨了下眼睛。
實在算不上特別好看的一只手,手背傷口縱橫交錯,新鮮的、陳舊的,傷疤比比皆是,顏色由淺至深。因為用力撐着門頁的動作,筋骨明晰利落,覆蓋着淡淡的青色血管。
聞也愣了下。
他垂回手,眸光也跟着低下去,像是本能地在逃避什麽。
宋昭寧多年來對面部微表情的觀察幾乎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只一眼便清晰地知道聞也不想看見她。
但,為什麽?
宋昭寧想起上次見面,上上次見面。
盡管不能百分之百地稱得上美好,至少也能說一句“還不錯”,何至于此?
唐悅嘉清晰地咽了口在樓下自動販賣機掃碼購買的茉莉花茶,很尴尬地扭着瓶身。
她對聞也有一種本能而天然的抗拒,一方面是因為她太喜歡宋昭寧,不喜歡宋昭寧對別的男人太好。
至于懷願?懷願在前她在後,而且她絕對不興雌競這一套。
但是轉念一想,聞也難道不是拿了新時代美強慘劇本的小白花嗎?早早去世的爸媽,颠沛流離的生活,親人濫賭,弟弟重病,還有破碎的他。
小姑娘用力地撇過頭,抽了抽鼻尖。
“哥哥,誰來呀?”聞希看不見來人,他眯着眼睛,試圖分辨門後的人影。
宋昭寧盯他半晌,撤了手,漫不經心地倚牆:“不歡迎我?”她用唇語。
聞也一愣,條件反射地搖頭:“沒有。”
他避讓一步,聞希用另一只手揉揉眼睛,下一秒登時開懷。
“昭昭姐姐!”
宋昭寧颔首,對他笑了一下。
天氣很好,流雲層層疊疊。
闊葉梧桐的枝葉罅隙漏下淺金色的光芒,将她的側影輪廓映得清晰,眼角眉梢帶着柔和笑意。
“我也想當奧運冠軍的家屬。”她說。
聞也沒想到她站在門口,當即一愣,手指突兀攥緊,喉結明顯地上下滑動。
如果不是身體不允許,恐怕聞希會從病床上撲到宋昭寧懷裏,她姿态微妙地與聞也擦身而過,目光一一掠過這間在她特別看顧後的病房,每一處角落和細節散發着潔淨和光明的信息,就連窗臺的綠植,也是郁郁蔥蔥,生機盎然。
她收回視線,拉開椅子做到床沿,伸手從每日一換的果籃中抽出一個紅彤彤的蘋果,在他眼前輕輕一晃:“吃蘋果?姐姐給你削。”
聞希眼前一亮,旋即又覺得不好意思,他怯怯地看了眼聞也,後者幅度輕微地搖頭,宋昭寧卻在這時擡起手,兩根手指抵住他好不容易養出一點肉感的臉頰,不容置喙地将他轉到自己眼前。
“別看你哥哥,現在是我問你,”她溫着聲,再次重複:“吃不吃蘋果?”
聞希喉嚨咕咚一聲,用力地點了點頭。
宋昭寧去了廚房,唐悅嘉嚷了一聲:“老板,我來吧?”
她說不用,聞希連忙用眼神示意仿佛聾了也瞎了的聞也,聞也不知思索什麽,幾秒後也走進了虛掩着門的廚房。
“嘉嘉姐姐,椅子在那邊。”
她“诶”了一聲,自力更生地拖了一張過來,順便抽過床頭放着的一本全英故事書,驚訝道:“你現在讀得懂全英啦?這個故事對你來說會不會有些難懂了?”
是全英版本的金銀島。
聞希雙手搭在白色軟被蓋着的膝蓋,彎唇笑了笑:“只能看懂一點點,我會用平板查不懂的單詞。”
唐悅嘉給他豎起一個大拇指:“這麽好學!下次我來給你帶世界名著好不好?你喜歡什麽故事,福爾摩斯或阿加莎,紅樓夢和水浒傳你看嗎?”
聞希認真地回答:“我都看。”
随後羞赧地抿了抿唇,輕輕笑道:“嘉嘉姐不要費心啦,昭昭姐什麽都準備好了。”
唐悅嘉轉頭看了看毫無動靜的廚房,忽然湊過來低聲咬耳朵:“小希,嘉嘉姐問你一個問題。”
聞希也配合地低下頭,兩個人如同特務交接情報:“嗯!”
停了片刻,唐悅嘉把音量壓到最低。
“你哥哥以前,是不是就和我們老板認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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廚房裏沒有近期開火的痕跡,畢竟聞希的一日三餐由國際營養師專門研制,而聞也又是個有口吃的就能活的流浪狗屬性,晚餐通常在樓下便利店17元的預制盒飯或12元的雞蛋打鹵面之間決定。
宋昭寧背手撥開水龍頭,水流汩汩而出,輕薄透明的水珠沿着她修長精致的指尖跌落。
聞也一聲不吭,在她身側打開最頂上的置物櫃,然而沒有碗。
他表情微微一僵,随後一個個地拍回去,塵埃在共振的空氣中飛舞。
宋昭寧避了一步,把洗幹淨的蘋果撞到琺琅底的冷藍色果盤。
她半蹲着身,從消毒碗櫃取出水果刀,骨肉勻亭的小腿勾過垃圾桶,她後腰抵着明淨流理臺,似笑非笑地轉着刀刃雪亮的水果刀。
聞也皺着眉心,一時半刻說不出話。
已經是七月的光景,護城又有火爐美名,地表溫度在40以上。
而這間大約三十平方左右的廚房,飄窗大開,不耐髒也不耐煙火的白色紗簾悠悠蕩蕩,陽光如同最苛刻尖銳的打光,自然而然地落到她臉上。
她垂着白皙柔軟的頸項,眼神專注地削皮和改花刀。
那雙擅長轉着幾十萬簽字筆的手指,此刻穩穩地抵着刀背,手腕一起一擡之間,墜下長長的鮮紅色果皮。
沒人說話,反倒是病房內清晰傳來聞希和唐悅嘉哈哈大笑的聲音。
少有的、平和的、寧靜的時光。
“宋昭寧。”
很低很啞的聲音,他擡起眼,卻在瞬息間掠過她的眉眼。轉向了別處。
宋昭寧指骨修長的手指,因為他這句沒頭沒尾的開場白,錯了方向,斷了果皮。
她靜靜地看了片刻,忽然放下刀,嘆道:“可惜。”
她剛要彎腰去撿,聞也卻蹲下來,兩人手指在半空中猝不及防地交錯,接着便沒了動作。
聞也眉心驟跳,強撐着攏過果皮,丢到垃圾桶後開水洗了洗手。
宋昭寧站在一邊,姿态松弛而儀态大方,她似是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說不上來的無奈。
“你想對我說什麽?”她問。
聞也沒有切刀,而是取出鹽罐子——真難為他竟然還知道鹽罐子放在哪裏。
用鹽過了水,再泡蘋果,能緩解氧化的時間。
這是很南方的吃法,顧正清恰好是南方人。
習慣是另一種緬懷的方式。
聞也一言不發地把蘋果沉到鹽水裏,說實話,宋昭寧的刀工确實不敢茍同,看着倒是挺幹脆利落,其實果皮連着厚厚一層果肉,這蘋果最多能被啃個三到五口。
但它畢竟是宋昭寧親手削的,還要什麽自行車呢。
聞也搖頭,下颌抿得略顯冷硬。
他這段時間不知道在忙什麽,肉眼可見地瘦了許多。
頭發留長了一些,黑色額發淩亂地蓋過眉眼,挺直優秀的鼻骨在陽光下投落淺淡的陰影,于是眼底所有難明的情緒便盡數地掩了進去。
宋昭寧想起什麽,眯起眼,抵着流理臺邊緣的手指輕重不一地敲了兩下。
其實是沒有多大聲音的,但聞也似乎對她的每一個小動作了如指掌。
他的目光閃電般地擡起,又飛快地垂落,繼而為了掩飾一閃而過的不自然,他幹脆借着這個動作擡腕看了眼手表。
根本沒有待多久,但他卻覺得過了半個世紀。
又或者,他的私心想過半個世紀。
鹽水不能泡太久,他傾着碗把水濾掉,就這麽兩三秒的間隙,他聽見宋昭寧的聲音:“聞也,最近有和顧馥瞳聯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