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醫郎
第4章 第 4 章 醫郎
只這一會兒的時間,林間漆黑如墨。
葉以舒不自覺繃緊了唇角,腳下略快地往出聲處靠近。走了有十幾米,聽到林中又響起呼救聲。
他擡手抽出腰間斧頭握緊,壓低腳步聲靠近。
走至陷阱邊,見底下猩紅在閃爍。剛要出聲,火光瞬間燃起。
在火光出現的一剎那,葉以舒繃緊的肩背微不可見地放松。
過了兩息,他在陷阱邊屈膝蹲下,看向坑洞中握持着火折子的人。
火光暖黃,迎風微搖,只堪堪将這一方照亮。
離火光最近的洞底,坐着個一身青布衫的男人。長發淩亂,但發質跟綢緞似的,油亮泛光。
五官生得的冷冷清清,乍看猶如孤鶴一般。
他冷眼掃來,或許當他不是壞人,眼中便添了幾分笑意,氣質也好似跟着溫和下來。
看他腿邊背簍傾倒。裏頭放着鋤頭,地上還有些沾着泥土的各種草藥,葉以舒心裏有了底。
他正要開口,卻見陷阱中的醫郎撐着坑壁踉跄站直,慢慢舉高了火折子仰頭看來。
葉以舒眼中流露幾分不解。
見醫郎看清他那張臉的瞬間,快速撤回眼神。又理了理蹭得髒污的衣裳。
葉以舒想,這醫郎多半見他是個哥兒所以有些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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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姿勢略微奇怪的腳,葉以舒問:“受傷了?”
“扭傷,養養便好。”宋枕錦道。
葉以舒道:“我拉你出來。”
說罷,伸出手去。
宋枕錦瞧着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後退一步,先将自己的背簍遞上去。
葉以舒接過放好,又再來拉他。
宋枕錦立在陷阱中不動。他長發披落在腰後,頭上的木簪要掉不掉。雖然看着有幾分凄慘,但也賞心悅目。
他道:“你拉不動。”
“試試不就知道了。”葉以舒動了動手指,催促,“快點兒,我還趕着回家。”
宋枕錦無法,只能隔着袖子搭上手去。
葉以舒見那兩掌中隔着的袖子,沒說什麽,只手掌握緊一拉。宋枕錦順着他的勁兒将沒受傷的那只腳蹬着坑壁。
待他将将高出陷阱時,葉以舒手上不好使勁兒,幹脆另一只手往下一撈,勾住宋枕錦的腰帶給人提了上來。
宋枕錦猝不及防,腳下沒了着力點,差點就撲着葉以舒倒了下去。
葉以舒撐住他胳膊,等他穩住才放手。
宋枕錦忙不疊理了理快散開的腰帶,這才穩住淩亂的心跳,拱手道謝。
葉以舒拍了拍手,道:“這山裏只有我們獵戶常來,你掉進去也是我的不是。”
“你還能走嗎?”
宋枕錦動了動腳踝道:“能。”
“能就好。”葉以舒看着宋枕錦的眼睛。直看得人慌亂顫了兩下長睫,不自然地避開。
确認他不會沖着自己要賠償,葉以舒才放心地重新将陷阱收拾了一番,做了掩蓋後拿起一旁歪倒的竹竿插好。
這竹竿本就有,是方便自己辨認,也是提醒人注意避讓。
誰知道這個倒黴蛋天黑還在山裏打轉,不然也不會掉進去。
陷阱收拾好後,葉以舒見這醫郎還靠着樹不動。
“你還不走?”他問。
宋枕錦晃了晃手中的火折子,火光也随之晃動。
葉以舒明了,道:“謝了。”
宋枕錦颔首接受他的謝意,道:“我姓宋,是上竹村的。進山采些藥材,踩壞你的陷阱,是我抱歉。”
葉以舒一本正經道:“原諒你了。”
宋枕錦忽的一笑。
還未見過這般性子的哥兒……也不是,曾今見過一次。他靜靜地看着哥兒的眼睛,笑容微深。
他告知了姓名,本以為哥兒要走,但葉以舒卻直接單腿屈膝在他面前半蹲下。
“你是宋大夫?”
宋枕錦道:“看你問的是哪個宋大夫了。”
葉以舒盯着他手上的火折子道:“縣裏,濟德堂的。”
“那就是了。”宋枕錦道。
葉以舒又确認般問:“你家在上竹村?”
“是。”宋枕錦道。
聽哥兒說起濟德堂,他便猜測或許哥兒需要看病。但見哥兒面色紅潤……
葉以舒聞到一股似有若無的藥香,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
他擡頭看了一眼樹冠縫隙的天空,星辰璀璨。
一輪彎月上來了。
時候已然不早。
他起身道:“不知宋大夫明日可有空,我想請您幫忙看一看家母。”
宋枕錦道:“不巧,明日要早早上縣裏。後日倒是有空在家。”
上竹村就在他們村隔壁,去村裏比去縣城近。葉以舒便道:“那我後日帶我娘去找宋大夫。”
宋枕錦起身,瞧着清癯一身,但站起來卻比葉以舒還高半個頭。那影子罩在葉以舒的身上,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好,後日你來便是。”
言談間,葉以舒又掃了一眼宋枕錦的腳。确認他能走後才道:“那我就先走了。”
宋枕錦溫和點頭。
哥兒說走就走,在山中如履平地。待他離開了火光的範圍內,宋枕錦才轉身,往另一個方向去。
兩個村子挨得近,村中人常有往來。宋枕錦看診時,時常聽村裏人議論下林村有個離經叛道的哥兒。
今日一見,宋枕錦便确定就是眼前這人了。
想起在坑洞中仰頭見到哥兒的第一面,最深刻的是那雙眼睛。
極黑,極銳利。
但宋枕錦偏偏從那雙眼睛裏看到了害怕。
興許,是怕黑。
*
下林村的這片林子,葉以舒沒走過千次也有百次了。他腳步匆匆,快速離開了林子。
拿着空麻袋回到家中,院子裏,他爹剛扔下搬回來的最後一批稻子。
他小弟擱下裝了鐮刀、麻袋的背簍,背簍裏面還有他撿了一天的稻穗。
娘在竈屋裏做飯,只她一個人,忙得腳不沾地。
而他爺這會兒坐在屋檐下的凳子上抽旱煙,他奶看他回來,見麻袋空空蕩蕩,一個眼神都不稀得給。
再聽西廂房裏,有孩童的聲音。他小嬸回來了,卻躲在屋裏等着吃白飯呢。
葉以舒不知見了多少次這樣的場景。
他淡漠地放下麻袋,先回屋檢查一番帶回來的東西有沒有少,又拿了一些補藥去竈屋。
見他回來,施蒲柳凄苦的面上便轉瞬帶了笑意。
葉以舒道:“娘,這藥材你炖湯的時候撿些扔進去,吃了對身體好。”
施蒲柳不用想就知道是為自己拿的,她當即道:“又浪費錢。娘沒事,這……這能不能退回去?”
他知道哥兒攢錢不易,打來的獵物交了公中,兜裏就剩下那麽幾個子兒。
他盼着自家哥兒多攢些,以後當自己嫁妝,到那時候婆家也不會看不起。
想到這兒,施蒲柳就心酸。
她偏過頭去,捏着袖子擦了擦眼角。
當初他繼母跟相公商量她的婚事,繼母獅子大開口,要十兩彩禮。婆婆不依,全靠相公自己攢。
後頭相公東拼西湊地攢好,繼母卻半點不給嫁妝。只讓她收拾了兩身衣服,帶着兩個空蕩蕩的箱子就送來了葉家。
婆母發現後,氣得成婚當天就對她破口大罵,還直接跑去施家跟繼母打了一架,愣是從繼母手中搶走了五兩銀子。
嫁來葉家快二十年,施蒲柳一直當自己受到的這些磋磨都是因為自己沒嫁妝,沒娘家給撐腰。
她自己能忍,但她不想自己哥兒再過這種日子。
這藥材,哥兒送到她手上她就立馬包好不打算動。葉以舒見她,還想再勸。
可沒等他開口,屋外就傳來李四娘的聲音:“他叫你放你放就是了,舒哥兒的一點孝心都不要,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葉以舒一眼掃過,時刻注意着竈屋動靜的李四娘閉上嘴巴。
她道:“快點,都餓了!”
說罷,轉身就走了。
葉以舒坐在竈孔前遞柴,見他娘還愣着,寬慰道:“娘,你要相信我能掙錢……但我不想以後掙大錢了,您跟爹的身體垮了。到那會兒,我只怕比現在還要操更多的心。”
施蒲柳的眼眶一熱,啜泣了一聲道:“是娘的不是。”
“我希望您二老養好身體,長命百歲。”葉以舒嘆道。
“哥……”小不點來了,揉着眼睛睡眼惺忪。
施蒲柳飛快擦幹眼角,摸了摸自家小兒子的腦袋,利落地揭開鍋蓋洗鍋炒菜。
葉以舒招呼豆苗在自己旁邊坐着,掏了掏兜裏,遞給他一顆糖。
小家夥眼睛一亮,眼中困意散了一半。他甜膩膩地叫了一聲“哥哥”,兩小手捧在一起,擱在葉以舒面前。
葉以舒看他手上幹淨,才将糖放在他掌心,低聲道:“快吃。”
小家夥不動,問:“哥哥吃了嗎?”
葉以舒道:“吃了。”
得了回答,他背對着門口那邊快速剝去糖衣,将泛着甜味兒的糖塊兒送入口中。
葉以舒瞧着他腮幫子鼓起,眯眼喟嘆着。他輕聲一笑,使勁兒揉了揉他的腦袋。
“還有多的,不過一天只能一顆。”
豆苗連連點頭,黏糊糊地往葉以舒肩膀蹭,邊蹭邊道:“謝謝哥哥!”
葉以舒聞着他頭發上的酸臭汗味兒,又嫌棄上了。推開他腦袋道:“晚上記得洗頭,別長虱子。”
施蒲柳見他倆相處,會心一笑。
要說嫁進葉家最不後悔的,就是得了這兩個孩子。
晚飯做好,豆苗跟葉以舒幫着将飯菜端上桌。
小嬸一家都在,也虧得他爺有飯桌上立規矩的習慣,不然等他們坐好,桌上的菜怕是都沒了。
照舊是老爺子先動筷,然後大夥兒才開始吃。
昨天葉以舒帶回來一只小兔跟些野果雞蛋。葉以舒知道他奶肯定會把兔子養大一點才會吃,所以今兒這桌上,唯一的一點葷腥就是那盤老臘肉炒白菜。
臘肉肥的多,她娘刀工好,切成了厚薄均勻的片。
因為農忙,這幾天能見一見葷腥。不過沒了葉以舒那些獵物,今兒他們也确實只能是見見。
他奶拿出來的臘肉就半個手指寬,一指那麽長。切片不過十來片。
只見他爺一筷子連菜帶肉夾走四片。他奶緊随其後夾走三片,葉以舒離肉最遠,搶不到。
豆苗稍近些,但在小嬸、小叔的聯合圍剿下,只搶了一塊。
就各自動這麽一筷,肉便沒了,他大房一家只有豆苗能嘗個臘肉味兒。
至于他爹還有他娘,只要奶一個眼神兒,他們動都不敢動。
這也不怪他們,畢竟兩人從還沒懂事起就被壓迫着長大,能偶爾反抗老太太,護着他們兄弟兩個就已經不容易了。
葉以舒對爹娘要求不高。
至于弟弟,葉以舒只能慶幸他沒有養成畏畏縮縮的性子,不然就斷了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