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我絕望地收拾衣服,力氣大到把一條秋褲扯了兩米長。你走過來幫我整理書,脖子上的青筋鼓出來,我看了一眼,嗓子眼發梗,“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愛你就是錯了。”
你的手頓了頓。
我破罐子破摔,“在自然的理性上沒錯,在神的理性上也沒錯,在人的理性上更沒錯。你不能像別人一樣說我錯了。”
你那時大概以為我在迷茫吧,在人的本性與文明的狹隘相沖突時,誰都會對行為的對錯感到迷茫。
不是的,我那時不迷茫,從來也不迷茫,我愛你是本心,不會迷茫。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不是感官的知道,是你的本心知道我愛你。
你的手按在書上,白臉漲紅,像對待一個不争氣的壞學生,“你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如果那天你不跟韓新動手,就不會結仇;如果聚完餐你沒有拉我去北街公園,就不會遇到韓新;如果我值班那晚你不随便說話,就不會被韓新聽到;如果你今天早上不去激怒韓新,現在就不會在收拾東西。
“你明知這個社會排斥,還把愛挂在嘴邊,恣意妄為,自以為是,給別人留把柄,讓人有可乘之機,把無知當武器,最後傷害到自己,還說自己沒錯?”
你跟我說這些,沒一個字跟愛有關系。
我再說什麽你都不會明白。
我默默地收拾好東西,裝了兩個編織袋,一人帶一個,我跟在你身後。
路上靜的要命,過了北大街,你突然說:“流言蜚語能殺人,你從今往後要謹言慎行,喜歡誰,愛誰,也許都沒錯,但是亂說一定錯。”
我悶聲說:“我為什麽連說話的自由都沒有?”
“從軸心時代開始,哲學家就在研究自由和正義,今天全世界仍然在研究。文明的歷程,就是自由和正義的邊界逐漸擴大的歷程。你要言語自由,就需要接收你言語的人思想解放,快速的解放需要移植先進的思想。所以你要好好讀大學,把好的思想翻譯引進來。”
你那時二十六,志向高遠,所以現在才有這樣的盛名。
我不要這些,不要別人接收,只想讓你知道,你怎麽不解放一下思想,同我會心一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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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我送到我家單元口,我問你我複習遇到問題了能不能去找你,你說周末可以去明心山莊。
我那個周六就跑去,大門鎖着。周日我又去,大門還鎖着。
我只好在家裝模作樣學習。實話講,什麽都沒學進去,沒人打擾我,是我自己不适應。
下午我父親休班,我在房間裏看之前的翻譯手稿,他推門試探着問我要不要回香港考大學,說他覺得晚一年畢業會失去很多機會。
我說我考慮一下。
我心裏清楚他想讓我一口答應。我小時候他整天領着村民搞生産不回家,我去香港又跟他幾年未見,突然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他可能還沒做好自己有一個這樣大的兒子的準備,無論是心理上還是物質上,所以我們的交流并不順暢。
那樣說不是敷衍他,是我真的還沒有考慮。我如果沒跟你在一起那五個月,肯定會考,因為那樣才能接近你。有機會讓你知道我愛你。
五個月裏,我已經說了很多次了,如果我有什麽心願,那也已經都完成了。
再說,都是回聲。
周一我忍不住跑到大學,路上我想了個理由——書落了一本,需要拿回來。
我騎到辦公樓下,在車棚放車時看到你跟韓新一前一後出來。我偷偷跟上去,樓後有一片黃楊木圍成的小廣場,看你倆走到亭子裏,一起抽煙。
我偷偷跟上去,背貼着牆壁,聽見你說:“…他就是個窮學生,你再揪着他也沒用,還不如拿點兒真正的實惠,再過四年,你要評職稱,我可以幫點小忙…”
韓新龌蹉地笑,“…你們要真沒關系,你這麽上心?”
你踩滅煙,“我下鄉當知青時他爸爸是支書,關系還行。我就這麽一提,你也随便一聽,先走了。”
你從小廣場的紅磚路上走開,去教學樓上課。韓新又點了一根,青煙飄進黃楊葉子裏。
我腦子裏快速閃動修理他一頓的念頭,但想到你生氣的臉,腳立在那裏不敢動。
牆壁上粘着碎石子,手指一扣就掉,韓新走時我腳下已經掉了一片碎石子,褲子上全是白灰。
我低頭拍了拍,沿着牆壁溜到前門,去教學樓找到你上學的教室,從後門進去,在角落裏坐下,你講課的聲音頓了頓。我趴在桌子上,從前面學生和肩膀的縫隙中只能看到你頭頂的頭發,我看了兩節。
我看着你時心裏是幸福的。
放學後,你坐在講桌前,教室裏就剩我們倆,我說我有東西忘到你家。
你把鑰匙遞給我,我說一起去。
你走前面,我在後面。到門口,你朝四邊望了望,邁開步子往家屬樓走。
走到樓道,我才跟上問你,“你還會抽煙?我以前都沒見過。”
你愣了一下,“偶爾抽。小廣場偷聽的人是你?”
我憋着一股氣爬到三樓,進到房間,看到我睡了快五個月的彈簧床,光禿禿的露着鐵網,便繃不住了。
“你為什麽要去讨好韓新這樣的小人?”
你嘆了口氣,肩膀垂的很低,“因為他是小人,就要用對待小人的方式,許一點蠅頭小利,他的注意力就被轉移了。”
我看不得你這樣,撒不出氣,只好說:“你這樣也不見得有用。”
“有用,只要你這兩年別在他面前出現,他就想不起了,明年換個學校考,我到時候給你選。”
“我為什麽不能考這裏?”
“因為他在這裏教書,他家裏也是有關系的,所以短時間內調不走。你考這裏,到時還會面對這些龌蹉事,考別的學校一樣讀。”
我做不成你的助教,連你的學生也做不成,那我留在內地的意義是什麽呢。
你不理解你對我的意義讓我痛苦,輕松說出換一個學校時的不在意讓我憤怒。空間在急速縮小,把我擠成一團。我幾乎看不清你,太陽穴嚯嚯響,腿腳機械往門口走,“他是小人,我跟你卻要承擔後果。怎麽會有這樣的道理,我現在就去找他說個清楚。”
“說什麽?”你把我拉回來,使勁兒推到彈簧床上,好像忍無可忍,“又要用你沒錯這種話去闖禍是嗎?你是同性戀,這就是最大的錯,就是原罪,不是天天翻奧古斯丁嗎,不懂嗎?
“你去找他吵,他瘋狂報複,然後人盡皆知你是個同性戀,你留在內地,父母會在工友異樣的眼光中把你送到精神病院,你回香港,你大伯不會讓你進門或者把你送進監獄。
“褚長亭,想進醫院還是想坐牢都随便你,這是你自己的人生,只是,”你說,“別連累我。”
你說最後這句話時臉色鐵青,驚醒了我。
世人為八萬四千煩惱所困,怎麽有時間停下來看一朵花開,一粒沙移,聽一句我愛你。
我坐在床上,你站在沙發旁,你眼裏有水痕,我的委屈和憤恨都沒有了,我的愛在第一次說出時便已說盡,之後這些都是回聲。
不知對視了多久,校園廣播裏在播顧城: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着,不說話,就十分美好。
“落了什麽東西?”你挪動腳步問。
我說:“什麽都沒有,我編的借口,只是想來找你。”
你看向我,“下次不要這樣了。”
“我知道,不來了,也不考這個大學,”我抿了抿幹燥的嘴唇,“我還能去明心山莊找你嗎?”
我已經預見了結果,我自以為是的愛給你帶來了諸多負擔。
你踟躇不言,我站起來抻了抻褲子,“我回家了。”
回家剛好趕上中午飯,我母親在喂弟弟吃面條。
“小寶今天怎麽中午回來了?”
弟弟朝我吐舌頭,母親拍了他一下,“在幼兒園尿褲子,我今天調休,幹脆接回來,明天再去,你下午看着他。”
我回房間看到你送我的聖誕樹只剩下個被砸爛的盒子,我撿起來看了看,走出去問:“小寶砸的嗎?”
“可不是,你看他勁兒有多大,我做個飯的功夫,就砸爛了,裏面那棵樹呢小寶?”
我弟弟從罩衣口袋裏掏出來,樹揉的不成樣子,亂成一團,上面的裝飾已經掉的差不多了。我笑了一下,“玩吧,明天拿去幼兒園跟小朋友一起玩。”
下午我幫他重新整理,看上去有個樹的樣子。第二天一早,他很寶貝地裝進書包帶去學校。
我這樣的小根之人,也會對佛有所感應,那兩天,我隐約覺得自己與世俗凡塵的緣分依然到頭,所以內心十分平靜。
三點時,我聽到我父親聲音驚喜,“陳老師,你怎麽來了?”
我心裏的池塘掉進了塊石頭,平靜都是假象。
你提着一本書,說是我落下的,來這邊辦事,順帶給我送過來。
“太麻煩了,晚上留下,我叫幾個老朋友,咱們喝兩盅。”
我父親跟你說話,我接過書翻了翻,是你之前給我找的資料,我早看完了。你可能忘了。
你說:“我不喝酒,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今天還得回學校,改天我請大家。”
我父親跟你又寒暄幾句,送你下樓,我也跟在後面。你在單元門口騎上自行車,大衣下擺擦着輪子,我擔心絞進去,看了很大一會兒才上去。
這天晚上,我開始睡不着,想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