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你開始花很多時間跟我聊天,讓我講我以前的生活。你那篇論文正寫到緊要關頭,卻突然停下,整天關心我的瑣事。
我謹慎地幻想你也喜歡我。
我放縱我的臆想,壓制我的情欲,把我的成長展示給你。
這樣的聊天讓我也更加了解你。你父母被打成右派時哥哥姐姐已經成年,怕被牽連,在國外的回不來,在國內的只敢偷偷接濟,你一個人睡,夜夜失眠。
陳景同,那時怕孤獨,長大也怕孤獨吧,不然為什麽留我在身邊呢。
進入十二月,下了第一場雪。你晚上值班,打電話讓我給你送大衣。我在你房間看見你床頭的書,叔本華換成了弗洛伊德,還有幾本國內精神分析類書籍。
我踩着雪給你送大衣,小雪花飄到積雪上,如芥子浮于汪洋,微不足道, 如人執于閻浮提,碌碌塵勞。
辦公室裏暖氣不足,你烤着一個不帶罩的取暖器,鎢絲光像熾熱的夕陽。
你接過大衣,“冷嗎?過來烤烤。”
我跟你坐一起,“不冷,你不把床搬進來?”
“不用,我晚上寫東西,反正明天能調休,這床太硬,白天回去睡。”
你說完剝橘子,那橘子被你用繩子吊在加熱器前,烤的直冒煙,吃起來又熱又酸。
你問我香港的聖誕節怎麽過,我猜你是想知道我在大伯家時節日怎麽過。我在學校圖書館借過弗洛伊德和榮格的書,對精神分析也知道的,通過找到患者的創傷解決精神問題。
我以為你有一點喜歡我才想了解我,但你只是想找到我的病因。
你在哲學裏望洋興嘆,在其他事情上盲目樂天。你又不是專業的精神分析師,就算我配合你展示我的創傷,你怎麽引導我去修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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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愛你為什麽就一定是病?
你不能被愛嗎?還是不能被男人愛。
而我,沒有愛人的權利嗎?還是因為愛的是男人要被剝奪?
你既然認定這是病,為什麽還要留我在身邊,又為什麽大費周章要找到我的病因?
我的病因,就是你呀!
加熱器接觸不良,光忽明忽暗。我問你是要用精神分析那一套給我治病嗎?
我說你不如把這件事跟我父母說,這樣直接把我送到精神病院,效果會更好,那裏有專業的醫生,專治這種病。
你把橘子皮放在加熱器後蓋上,屋裏都是橘子皮油室裏炸出來的苦澀味。
你雙手搭在膝蓋上,一副跟學生傾心交談時的模樣,“別胡說,我不會跟你父母說。你年紀還小,在這種事情上犯迷糊或者認知錯誤都是正常的。我跟我同學打聽了,成長中的某些遭遇會導致對異性的排斥,我們找到原因,問題不就解決了嗎。而且,就算沒找到,過兩年你再長大點,可能觀念自己就轉過來了呢。”
我心中悲憤,胸膛裏雷雨交加,你為了不讓我愛你,否認我的愛,把它說成認知錯誤,說成犯糊塗。
你自顧說下去,“…精神病院的治療手段很疼的,你在別人面前千萬不要露出馬腳…”
再疼能有多疼?肉體的疼痛如何能與心靈的疼痛相比。
當埃比克泰德在修道院裏叫出“疼痛,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只能折磨我的肉體”時,陳景同,你的每一句話都是在折磨我的靈魂。
可是,你膝蓋上的雙手又是那麽真誠,好像就算我罪孽深重你也不會放棄。
我再怎麽證明我的愛,争辯、乞求、哭泣、怒吼,都只是對你的亵渎。
我沖出門外,看到韓新站在走廊裏。我一下子冷靜下來,他可能偷聽了很久,我瞥了他一眼,沒打招呼便走出辦公樓。
我在雪地裏走了一夜,鞋子浸透雪水,黎明時放在窗戶上,天亮結成凍塊。
你值完班快中午才回來,給我一包雙色梅花造型的巧克力,“跑到百貨大樓才買到,進口的,我小時候吃過一次,很甜,嘗嘗?”
我拿出一塊兒掰了一半放嘴裏,帶點苦,有渣子。
我在香港上學時吃公爵夫人和金沙,放在水晶盤裏,入口即化。味道沒有這個好。出家後偶爾也吃過一些私人訂制的,味道也沒有這個好。
“好吃。”我說。
你用這種方法又取得了我們之間的和平。
我強迫自己與你平靜相處,你要查資料研究學術,我給你當助手;你要備課,有自己的社交,我就複習功課;你累了對着衛生間拉小提琴,我就靜靜聽着。
我孤立無援,驚慌失措,沒有能力拿到主動權,一腔愛像羽毛,全憑你風吹來的方向,無常,懸浮。
聖誕節,你大哥從國外回來,你去參加家庭聚會。
我打電話轉接到香港。大伯那邊總是很熱鬧,家人朋友滿堂。大伯說:“你的聖誕禮物被阿星偷偷拆啦…”
表哥搶過電話,“不要聽爸爸講,有給你放房間,你何時回來?”
他說國語很慢,不等我回答,開始用粵語講白天堂姐訂婚,跟未婚夫接吻時槲寄生掉下來,大家都說要美滿一輩子。說完,他壓低聲音,“你喺大陸有冇拍拖?”
我說沒有。他笑我笨,又說衰仔,我祝他聖誕快樂。他問我怎麽過聖誕,我說這裏不過聖誕,只過新年。他說到新年如果回鄉證辦好,他們會一起回來。
不知他們那個新年有沒有回來,我沒有見到。
我之後往鋼廠打電話,弟弟在哭着要聖誕老人,母親說:“小寶去大慶家玩,回來要什麽老人,你知道是什麽東西嗎?”
“是傳說。今天是聖誕節,外國傳說有個白胡子老人晚上會給小孩送禮物。”我說,“香港也過的。”
她不關心香港過不過,我不問我以前怎麽過,現在怎麽過。
她讓我給弟弟講聖誕老人的故事,她在一旁聽,然後問我怎樣挂襪子,低聲跟我商量,“塞個奶糖行嗎?”
“行,只要是是禮物,小孩子都喜歡的。”我說。
我挂完電話發了一會兒呆,然後繼續複習功課。
你很晚才回來,大衣敞着,下颌帶脖子一片潮紅。
“喝多了嗎?”我起身,想扶你,怕引起你反感,就站着看你。
你也看我,眼睛裏有血絲和水汽。少時,在大衣口袋裏掏了幾下,掏出一個巴掌大的透明盒子,裏面是棵挂着逼真禮物的聖誕樹。
“給你。”你換鞋,脫掉外套,頹然坐在沙發上。
我給你倒水,試探着也坐在沙發上,跟你隔半米,低頭看那個盒子,我同學家公司做這個,開放後往內地賣,賺了很多錢。
這樣一棵聖誕樹大概要花掉你一個月工資。
唉!你一邊不要我愛你,一邊又做着讓我不得不愛的事。
我欣喜、局促,覺得自己該說點什麽,“你怎麽了?晚上吃飯不開心嗎?”
你像沒聽到,幾分鐘後,突然轉過頭問我,“褚長亭,你喜歡我什麽?”
我愛你很久,被你窺見一角只是陰差陽錯,從未想過告白。你這時問我,我答不上來,茫然看你。
你苦笑一聲,“我哪裏值得喜歡?”
你哪裏都值得我愛,超越語言,我報以沉默。
你那晚一定在家宴上受到奚落,你出門時身上是上課時的外套,右肩落着粉筆灰。那種聖誕樹只在幾家外國飯店做為禮品售賣,你這身裝扮在那樣的飯店會格格不入。你家人會說你不修邊幅,會說你這個年紀應當結婚,也許還會批判你的學問,認為沒有前途。
世俗是這樣的,市場經濟下,錢與權慢慢變成第一衡量标準。
如果不是你那顆想做學問的心真的受傷,怎麽會說出你不值得喜歡這種話。
又坐了一會兒,你催我,“怎麽說不出來,不是說…愛我嗎?”
你說愛時那麽生疏,好像根本不信。
我怎麽讓你相信呢,告訴你我十歲就愛你,十八歲還愛你;告訴你我看到水石沙木愛你,看到日月星辰還愛你。
受想行識愛你,口鼻舌身意愛你,清淨自性亦愛你。
我說不出來,怎麽說都是膚淺。我說愛你的那一刻,全部的愛就說完了,你信與不信就已經是永恒。
“我愛你。”我只有這一句。
你古怪地嘟囔了一些無關緊要的話。然後說:“他們建議我結婚,說感情可以培養。你呢,跟姑娘談談戀愛,就知道自己喜歡的不是…男人。”
你又是這樣。像值班那晚,否認我的愛,不僅如此,還想推給別人。你不是裝腔作勢拿着精神分析的書要救贖我麽,怎麽短短時間,開始希望哪個姑娘來接替你?
我是什麽不該存在的物件嗎?漂洋過海,踢來踢去。
我欺身上去吻你時應該用了很大力,你直接靠在沙發背上,頭往後仰,我磨你的嘴唇。你喝多了酒,那點反抗對我來說不值一提。
“…變态…”你推我。
我坐在你身上,鉗制住你的胳膊,“我是變态,你呢?為什麽還要買好吃的哄變态開心?為什麽花一個月工資買聖誕禮物給變态?陳景同,你在想什麽?”
你脖子紅的像要滲出血,臉卻慘白,惶惑茫然。
我也茫然,我要對你做什麽呢。我壓着你,那個姿勢下我有絕對的控制權,但我什麽都不想做,我硬了,我感覺到你也硬了。可身體反應什麽都不能說明。情欲有邊界,短暫狹窄。愛沒有。
我垂下頭,“你不敢要我的愛,我藏起來,只陪你着,你不要結婚,我也不結婚,我給你當一輩子助教,不讓你孤獨…”
嘴唇本來幹燥,吻着吻着就濕了,苦澀的淚水混着唾液。
我放開你,去拿毛巾,出來時你躺在沙發上,雙手捂着臉。
我常見你幼稚,從未見你脆弱。
我把燈關了,坐在你身邊。月光從窗戶照進來。
陳景同,怕孤獨算什麽可恥呢。不可恥的。往後幾十年,有家有名,想來已經不記得那時寂寂無名的俗世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