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天氣徹底變涼前後,你開始寫那篇讓你成名的關于中世紀西方哲學的論文。
那時國內研究這個方向的學者寥寥無幾,沒有文獻可查,大部分的資料都從國外寄過來。
你上課,我騎着自行車去郵局幫你拿包裹。路上買兩塊肉餅,遇到胡同口老太太出攤,再買兩個麻辣羊蹄。
回去圍着小圓桌,你吃的啧啧響,指手畫腳,“你在吃上下的功夫要都用在複習上,明年肯定能考上。”
我根本不喜歡吃這些東西,口腹之欲,聲色犬馬,不過都是因為你。
你洗完手去開包裹,雜志期刊擺在沙發上,你就蹲在地上翻看。我說話你也聽不着。看到天黑,跺跺腳,起身喝口水,拿出筆記本一邊看一邊抄。
等我睡一覺起來,你已經趴在沙發上睡着了,口水流到書上,半張臉擠的變形。
但你仍然還是好看的。
我那時是怎麽睡得着呢。我對你愛到不能自已,難道不應該分秒必争望着你,枕戈待旦跟着你?
我把你叫醒。你搖搖晃晃兩步翻到我床上,“一步也走不動了,咱倆換換,你睡我床上。”
你腦袋平躺,黑頭發壓在黑白基裏姆花紋枕巾上。
和現在一樣。形容枯槁與鮮活年輕都是你。
我躺到你床上,根本睡不着,看床頭的叔本華。直到天亮。我走出房間看你睡的深沉,産生出無限的思考,人生若真是虛無,幸福和苦難應當都是虛幻,為何還要持二相,幸福就是虛幻,苦難卻是真實呢。
今日看,那時我在你身上就已經開悟。
你上午有課,我弄好早餐叫你,你縮在被子裏哀號:“冷,我不想去上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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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你是老師。你蒙頭,“好長亭,你再去替我上兩節,這節講叔本華,學生都說你上次比我講的好。”
我拿起你的書稿,“這些是不是要打印出來?”
一聽打印書稿,你不困了,披着被子下床,挑挑揀揀,眼睛比見到羊蹄都亮,“打這些,剩下的我再改改。”
我不必用腦,只憑心便能把你當時的語氣神态全部記起。
你怕我不替你去,一米遠的距離被你走出瑀瑀獨行的氣勢,咳兩聲,“喝涼風了,肺疼。你快去,穿厚點,今天中午有紅燒肉,提前去打,要不只剩肥肉。”
哪有還有二十六歲大學老師的樣子。
我上完兩節課,把學生講的一片悲觀,對人生充滿絕望。
下課去辦公室給你打手稿。遇到韓新,他也夾着課本,問我:“你替陳景同上的課?”
我那時不知道他懷的什麽心思,而且助教偶爾去上課在當時也是學校默許的,便說是。
他把書扔座位上,指着我,“你有教師資格證嗎就敢給學生上課。”
平常你不在時,他對我還算和氣,我有時也會幫他整理東西,突然這樣吓了我一跳,不知該說什麽。
他走過來拿起你的手稿,“陳景同的?”
我想,我拿你的工資,住你的房子,連打飯都是刷你的票,給你幹活天經地義。于是找回一點氣勢,“協助陳老師工作是我的職責。”
他拍了一下桌子,朝我吼了兩聲。我沒聽清,我不擅長跟人理論,吵架更不會,便坐下繼續整理手稿。
他憤然離開辦公室。朱老師偷偷跟我說系裏今年只有一個職稱名額,你比他更有希望評上,他覺得有內幕不公平,三番五次去領導那裏反應,但都沒得到處理,他在辦公室裏逢人便講你的壞話。
我聽後為你擔憂,你一心撲在工作上,對這些應該一無所知。
我中午提前打飯,急着回去跟你說韓新的事,走到樓道卻聽見韓新的聲音,“…這次我要評不上,就是不幹也要把你搞臭…”
你們大概已經争論很久,不然不會情緒那麽激動。那會兒樓裏的老師們都去上班了,只有幾個在樓下曬太陽的老人在往上張望。
我快步爬到三樓,看見你被他揪住衣領,腳上只穿着一只襪子。你沒他高,整天熬夜看書身體又不夠壯,被他拎着,掙都掙不脫。
我把紅燒肉放遠,确保不會被波及。然後才上前把他拉開,力氣太大,他被甩了個踉跄,沒站穩,把你拽倒。
我只記得我接着跟他動了兩下手,力度并不大。但民警來時,他鼻子已經被我打流血,我的胳膊也被扭傷。
那一年“嚴打”勢頭正濃,我腫着胳膊被關進派出所,廁所都不讓上。
我跟韓新大眼對小眼,他可能在憤恨,我卻在想紅燒肉肯定涼了。
晚上韓新家人托關系把他弄了出去,民警說這事兒責任全在我,要不賠錢,要不關一個月留案底,大學都不能考。
考不考大學對我來說沒什麽關系,讓我去問家裏要錢還不如關一個月,我準備安心住下,就是胳膊疼的睡不着。我躺在用椅子拼成的簡易床上,蓋着一件舊軍大衣,外面星月璀璨,想到斯多葛的苦行,疼痛便不能影響我看星光的快樂。
第三天,我也被放出來,你領着我去看胳膊。大夫給我打繃帶,“扭成這樣都不來瞧,嫌胳膊多?”
從醫院出來,你看上去比我還憔悴,一副倒黴模樣,瞅着我的胳膊欲言又止,最後只說了句,“你當時太沖動了,他不敢跟我真動手的。”
我沒有反駁。問你怎麽把我弄出來,你不說。我跟你一起生活幾個月,對你家的情況大概也能猜到一點,況且那天韓新跟你争執句句都在說你憑關系。
那些源源不斷從國外寄過來的期刊和越洋電話以及這次放我出來時所長客氣到惶恐的态度,都足以說明你四個哥哥姐姐在你父母平反後發展的有多好。如果以權與錢做衡量。
我胳膊一扭傷,你沒辦法懶惰,恢複成以前那個成熟穩重的陳老師。
沒幾天放暖氣,你高興極了,早起終于不再痛苦。這對我卻不太友好,冷時可以幾天不洗澡,暖氣一放,我必須要沖澡。
我往胳膊上包塑料袋,你熱心地接過來,“我給你沖。”
陳景同,為什麽跟我赤身相對你一點不害羞?反而是我要躲。我對你無邪淫念,身體反應卻不由心。
你那樣泰然自若拿着花灑沖,甚至打趣,“管管你的小弟。”
我覺得不公平,想看到你慌亂,想滿足自己的口欲,也懷有一點點隐秘的希望。在你幫我打香皂時我親了上去,嘴唇是濕的,我碰了一下就分開,然後看你。
香皂掉在地上,你後背碰開水龍頭,任由花灑對着我的胳膊沖。
水汽氤氲,片刻後你手忙腳亂地拿開花灑,低頭查看我的胳膊。塑料袋進水,紗布濕了一片。
你不發一言,匆忙沖好,到客廳幫我換上幹紗布,然後拿毛巾蓋我頭上,“自己擦。”
我用一只手默默擦頭發,問你,“剛才,你生氣了嗎?”
人的欲望會增長,我更是。我十歲時愛你,朦胧無助;十六歲時愛你,欣喜固執;十八歲時愛你,貪心狹隘。
我中學讀倉央嘉措。你愛或不愛,愛就在那裏,不增不減。
愛不會增,欲望會。只是我那時弄不清愛與欲望是兩碼事,我向往相愛與喜歡,默然也好,寂靜也罷,我開始渴望有你一點回應。
你本來很紅的嘴唇因為客廳溫度低而顏色變淡,抿了又抿,神态僞裝輕松,“你是不是把我當哪個姑娘了?”
體面與懦弱有時無從區分。我聽到你的回應,笑了一下,你也笑了一下,這件事好像就這麽過去了。
我們心照不宣,你那麽聰明,稍稍想一想就應該能猜出我的心思。
你在我面前開始約束言行,那些不拘小節的習慣慢慢不見了。看書到再晚也不會往我床上躺,不再直接拉開我的簾子。
我看着你簾子上你的手影伸出來又收回去,覺得好笑又心酸。
我晚上睡不着,時間都用到後悔上,不該貿然親你,不該暴露自己。我想到深夜便感到恐懼,害怕你把我辭退。這樣我想接近你就只能成為你的學生,于是便哆嗦着起來看書。
看幾眼就要瞅瞅你的房間,想你出來看到我這麽用功,會心軟,不輕易辭退我。
我從小讀就很認真,不糊弄。那時卻因為你,半夜起來做樣子,現在想起來實在可笑。
我在學習上動腦筋,不停地找你問問題,一舉兩得,既顯得我用功,又能靠近你。你講題,我看書,然後看你,你下颌有白色的小絨毛,像霜結成的柔軟的尖刺。
“看書!看我做什麽。”你拍我肩膀。
我被你突然這樣一拍,身上打激靈,心髒都要被吓出來,脫口而出,“我,我忍不住。”
我的反應确實滑稽,你趴在桌子上笑,然後托着腮幫子看我,“褚長亭,我是個大老爺們兒,你應該看姑娘。”
你似乎開始直面問題。
我惶然。想到你在學校一本正經給學生做思想工作,學生不承認錯誤便出不了辦公室。
我也要承認錯誤嗎,可承認什麽錯誤才能讓你回到不在我面前做大人的樣子呢?
親錯人的錯誤?還是愛你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