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我回去後經常幻聽,二樓的電話叮叮作響,實際上除了同學打來出去玩,并沒有你的電話。
我盼着假期再見你。但我大伯在內地的生意突然出問題,影響到我們回去,甚至電話也不能多打。直到中七會考結束,我的回鄉證才通過。
我這時已比兩年前開朗一些,因為心中有明燈。我回去便打聽你,家人的閑談給了我很多信息。
那時正值夏夜,我們在門前走廊的桌子旁吃晚飯,鄰居也一樣,隔空舉着飯碗打招呼,有人路過也打招呼。
有幾個女工走過去,我奶奶努了努其中一個穿蓬蓬裙的姑娘,跟我母親說:“這姑娘跟陳景同多配,怎麽不同意呢,他們要是找我去說,準說成。”
“您別瞎操心,現在都流行自由戀愛,陳老師現在可是在大學,那優秀姑娘多了,怎麽會看的上一個女工…”
我看着我弟弟在兔子車上用膝蓋圍來圍去,轉頭跟他們說:“我不回去讀大學了。”
這事在家裏引起軒然大波,我很多年沒見父親發怒,以為他已經改了當隊長時的火爆脾氣,那天鄰居拉着我才沒挨打。
晚上,我母親埋怨,“他都成年了,你還打,讓人家笑話。”
“他就是一百,我打他也得受着。”
“我懶得跟你犟,他不讀大學就不讀,直接工作不也一樣麽,家裏還能多份收入。”
“你懂個屁!工作這麽好安排麽,我把他安排進廠裏,回來小寶怎麽辦?我褚庚就這麽大臉,兩個兒子都能安排進來?老大說了,他讀大學的費用全出,現在他不讀,老大還會管麽?以後娶媳婦買房子不都得咱倆管,你多少工資夠……”
我躺在床上瞅黑咕隆咚的天空,眼看疼了才隐約看見幾粒星。
第二天,我坐車去市裏,在你任教的大學裏游蕩。十幾棟矮樓,沒挂院系牌子,我也不知道哪個是哲學系,但是走遍了校園,不定那條路你常走。
此後好幾天,都沒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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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校外的宣傳欄上突然多了一則招聘啓事。哲學系要招一名助教,協助翻譯工作,每一個要求好像都是為我量身定做。
我欣喜若狂,記下電話,連夜按照在大伯公司看過的格式制作了一份簡歷,并寫了一份求職信。當晚久久不能入睡。
我相信叔本華,又懷疑他,在人生的悲劇中出現的短暫喜劇,難道真的就不能長存嗎?
天一亮我就打電話給學校,接電話的是個女老師,在那邊打着哈欠,“現在還沒上班呢,你到十點來明德樓305面試。”
我放下電話,急匆匆出門,在學校門口站着等。這份工作像我人生的裂縫,慢一點就會合上。我要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它。
我十點找到她說的辦公室,第一眼見到的就是你。我像被雷劈中,木然說不出話,你比我好一點,愣了幾秒說:“你父親說你回鄉證一直有問題,現在好了?”
我抖着手拿出簡歷,“我,我來應聘。”
我們驢唇不對馬嘴的對話惹得其他老師笑,“陳老師,是你親戚嗎?”
“沾點。”你說。
因為這層關系,我順利被錄取。你中午帶我在食堂吃了份餃子,問我為什麽不讀大學。我說想回來參與祖國建設。
你笑的痞氣,“你中七畢業,明年春天可以參加我們學校的招生,現在當我的助教,考進來能當我的學生。”
我無所謂,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便點點頭,“好的。”
我回去把這件事告訴父母,家裏一改幾天來的壓抑氣氛,喜出望外。只有大伯在電話裏說:“在香港讀只要三年就畢業了,你現在這樣,明年就是考上,到畢業也還要五年,腦子怎麽想的。”
我只好仍然以為祖國建設貢獻一份力量為借口。這樣任何人都不會再對我進行勸說。
任何人也不會知道我為什麽要留下。
我回來之前盡管想你,想怎麽跟你更近,卻從未想過你有一天是要結婚的。這像一個天譴,成為我的心病,守在你身邊能讓病情緩解一些。
我入職一周之後才知道我的薪酬要從你工資裏扣出來,學校認為這個崗位的工作只是協助你一人進行翻譯工作,理應由你來出。同理,我的住處學校也不會解決。
我說這樣不公平,你不以為然,“我一個人,工資花不完的,你不用每天往家跑,太遠,直接住我那裏好了,在客廳給你隔出一間卧室來。”
我吃了一塊蓮藕,咬了要筷子頭,竹木發澀,“你不攢錢娶老婆嗎?”
你給我夾了一大筷子臘肉和筍片,“哲學已經能讓我幸福了,我不需要一個好的婚姻,同理,即使擁有一段不好的婚姻,我大概率也不會成為一個哲學家,這麽看,婚姻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必要。”
“知道了,蘇格拉底。”
我們在川菜館裏大笑,我心裏從來沒有這樣輕松過,無邊無際,以為是喜劇的圓滿。
那天下午我們在農貿市場買了張彈簧床,擡到家屬樓。上樓時,你執意要走後面,說你力氣比我大,其實我那時已經比你高。
你大學的房子仍然是一居室,只是寬敞一些,書籍不像之前那樣亂。沒有費力氣便在窗戶下騰出一塊地方放床,扯上簾子就擋着光,客廳裏白天也要開燈,你卻很滿意,“成了,你将就住,哪天睡煩了咱倆換着住。”
你一心撲在工作上,有課時我自己整理你頭天晚上劃的重點,最難的是要查資料進行注釋,我在圖書館一泡一整天。你沒課時我們兩個就在客廳,你翻我記,或者你讀我抄,或者放下書讨論半天,常常到晚上才想起來吃飯。
我回憶起那時的你,便會想起奧古斯丁虔誠沉思,想起盧梭的狂熱幻想。
然而我所感興趣的是柏拉圖的美少年之戀,并時常在鏡子裏審視我是否算得上是美少年,我在香港的日用品寄回之前,大部分工資都用來買衣服。
像只吸引配偶的雄孔雀。
你偶爾會注意到,熬了一夜,睡到半晌,光着膀子去衛生間,出來時瞅我一眼,“這件不錯,顯白。”
你後背白的發光,晃悠着撲到床上,腳耷拉着,腳板透粉。
你睡覺不關門,連換衣服也不關門,不知給我帶來了多少困擾。有時走到客廳,伸手就拉簾子,根本不管我在做什麽。
有時在書堆裏坐累了,你翻身躺到我床上,書蓋到臉上,“你床上好香。”
秋天的陽光照進來,你像一只伸懶腰的貓,身體拉成長長一條,松緊帶彈性不好,褲子抻下去,小腹下兩旁兩道溝若隐若現。我鼻血流的稀裏嘩啦,慌忙找紙巾。你被曬的迷迷糊糊,“好長亭,飯票在我桌上,你去打一條紅燒魚,一份豆角茄子,再給我帶一瓶橘子汽水。”
我捂着鼻子換鞋,順手把你的鞋子擺好,你有很多地方都像我弟弟,但比他可愛許多。
大學裏樹葉落得到處都是,踩上去咯吱咯吱響,晴空悲寥。我想,我可以陪你在哲學裏待一輩子。
那像一個蒙着樹葉黃影的美夢。娑婆世界是夢。我那時跟你在一起的時光便是夢中夢。是空亦是相。
我打飯回來,你已經睡着,微微打鼾,左腿壓在右腿上,腳趾沖天,仍然露出腰腹,身體看上去很軟。我看了一會兒,找毯子幫你蓋上,碰了碰你的手。
我大伯在內地開公司時請風水先生,順帶給我們看命理。那位先生戴巴拿馬帽,抽雪茄,看完我的八字說我六親冷淡孤辰寡宿。
大伯不信,說我們褚家人丁興旺,我父母鐵飯碗,他生意還算興隆,不可能親情單薄。
我那時便相信的,我對親人沒有多少感情,也沒有期待,最濃烈的情感和欲望都給了你。
所以晚上你又突然撩開簾子看到我漲紅臉頰手上忙活時真不該那麽驚訝,尤其你合上簾子又說了句,“悠着點,別弄床單上。”
這讓我還怎麽繼續?去衛生間要惹你懷疑,怕你嫌棄下次不躺,洗床單就坐實了我弄到床上。
你拿這事取笑,态度卻一本正經,“年輕人火氣大,我理解的。”
我不需要你理解,只要你繼續保持你那些習慣,能讓我半夜随時看到你,偶爾摸到或者蹭到你。
“要不咱倆換換,你睡屋裏,我睡客廳,這樣都方便。”
這事過不去了,兩周後你還在提。
我本來心虛,被你一取笑什麽都沒了。你兩排牙齒一上一下磨着嘴唇,像是很好親的樣子,我不得不跑出去才能壓住把你撲倒的沖動。
是人便有欲望,你的欲望是浩瀚的哲學世界,是經典,是思想。
我的欲望是你,只是你。
我在校園裏走了一圈,什麽都沒想,我不跟你在一起時很少用到腦子,它總是靜靜的。
沒多大會兒,你來找我。拿着一瓶健力寶,遞給我,“三塊,能買六瓶汽水,喝了就別生氣了啊。”
我喝,你就瞅着,像很饞。我只好給你留一半。我那時常常疑惑,我十歲和十六歲時那個成熟穩重的你怎麽到我十八歲時變得單純幼稚。
可能那才是真的你。
陳景同,有時恍然夢醒,想問問你,有多少人見過你穩重學者之下的真性情。
你以為我生氣。我趁機問出一直耿耿于懷的事情,“我回香港之後你怎麽沒給我打電話?”
我記得你當時斟酌的表情,好幾秒才說:“搬家時電話本弄丢了。”
你說謊,電話本在你抽屜裏放着,我拿飯票時有看到。圓珠筆跡一點都沒褪色。
你只是沒有當回事。
我沒有拆穿你,沒有忘,對我來說就已經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