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忙後地去鎮子上給她物色吃食,到後來摸清了這丫頭的脾性,事情倒變得簡單了,隔一陣子跑西街的桂花軒裏買幾盒糕點回來備着就好。反正她有溫誦的根骨撐着,也不過只是喊着玩玩,借點甜口解解饞罷了。
終蘭都有點兒不太好意思,畢竟她動不了的時候,吃東西是要用喂的。所幸溫吟這人,看上去冷清清的,和他的那個姓氏半分挨不着邊兒。但真照顧起人來,也挺有耐心。
周身血脈回活,四肢能夠活動自如了以後,終蘭便開始正經為自己積攢回程道具做準備了。
首要任務,當然是找一技傍身。
溫誦這具根骨連着靈脈,終蘭平日裏也能夠隐隐地感覺到自己身上的靈氣不淺。只不過不知為何,她使不出來。那股沿着經絡穴竅周游在她四肢百骸的清蕰之流,仿似被凄冷山壁包裹起來的暗潮,裹不進天光寶器,也洩不出她的掌心。
終蘭盤膝屏氣,照着在現代看的那些修真小說上的法子,閉上眼睛,凝起神來,嘗試着去感受天地日月,山川河流。奈何試了好幾次,能悟的大道理都悟了個遍,但于實際效果上,并沒什麽長進。
她現在也算是松盈默認下來的半個徒弟,修行遇到問題,自然而然就跑去找師父了。松盈一個人住在西閣,平日裏不常出門,整天就窩在房子裏打坐。但看那情形,也不像是在閉關。終蘭敲着房門叫了一聲,裏間之人便睜開眼睛抿着笑意走了出來。
聽明來意後,松盈的笑意更深了。
“誦誦的骨頭就是這個樣子的,練也沒用。你若是實在閑得慌,就去幫為師整理整理經樓裏的還書吧。”
終蘭:“……”
她不禁有點兒奇怪,乖巧問道:“那溫誦師姐之前是習的什麽法?”
好歹是敢大半夜的孤身去找男主幹架的人,若是無憑無依,豈不等于直接送死?好好個人總不可能做這般傻事,雖然她最後确實是死了。
松盈聞此一問,臉色一變,正色道:“她整天使些歪門邪術,你可不能學她。”言畢,眼角又是一彎,忍不住還是伸手捏了捏終蘭的臉蛋,和藹地道,“有什麽事,叫上你師兄就行,他厲害得很,用不到你出手。”
“……”
終蘭再次沉默了。
說實話,這些天她和溫吟呆得最多了。雖然使不出靈力,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溫誦骨骼清奇的緣故,終蘭的感知能力特別靈敏。小說中溫吟的出場她只看過一個開頭,可對于那個時候提到的這個人的一個特質——沒有任何靈力波動,她是深有感觸。
松盈的一身靈韻屬于大氣磅礴型,不過偏向內斂,如深海幽澗,晴冬暖陽,浩浩瀚瀚,蔚然可觀,可又全無棱角,并不刺眼。終蘭也是見識過松盈以後,才算是真正體會到了所謂的仙氣滾滾,要不她對于自己穿越到了一個修真小說裏這件事,至今還有點兒沒有真實感呢。
然而到了溫吟這裏,就——什麽都沒有了。雖不像凡人那般氣息阻滞,卻空空落落的。若說海枯星隕,林陷山荒,也不盡然。較真來講,大概是——本來無一物。
終蘭默默地觀察了他好幾天,覺得這個人即便當真有在修煉什麽,也一定練的是個邪法。
謝渠畢竟殺了溫吟的師妹,之前看評論時她沒太細看,然而想也猜得出來,溫吟大抵會是個反派。加之藏經樓這個地方又處處都閃爍着秘密的詭光,這事本來與她無關,她也沒有義務管這種閑事。可如今,受了人家照顧,心态難免便不太平衡起來。
即便确實歸心似箭,可遇到的總不可能就直接當作沒有。
如果可以,她自然還是希望這兩人之後能安安穩穩的,這樣她自己也能少一點顧慮。
另一邊,松盈見自己一提及師兄,終蘭的臉色就有點猶疑,面上的笑意不由得一僵。她指尖一顫,凝重地扶上了終蘭的肩膀。眉眼沉下來,聲色也肅了,慌張道:
“怎麽這副神色?難不成吟兒他……”
潋滟的眸中浮起幾絲痛心與不可置信,臉色配合着微微一白,一句比一句緊逼地問道:“他是不是對你說了什麽奇怪的話?整天用奇怪的眼神盯着你看?還趁你不注意的時候對你做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終蘭:“……”
她眼睫茫茫然一張,反應慢了半拍,一句“誤會”說得遲了,攪得松盈一張俏臉上頓時宛如晴空霹靂,整個人都憔悴了下去。她生無可戀地捂了捂臉,素手輕輕一抹眼角還沒來得及擠出來的淚珠,悔恨道:
“都是我,都是我沒有教好他……他十歲那年,我房門忘了鎖,結果被他翻出了壓在床板底下的秘戲圖,世間僅存三件的珍本,我花了二百多顆靈石,就那麽被他給毀了……”
“……”
“他十六歲那年,我偷偷溜去百花樓參悟人間至道,明明已經很小心地隐藏氣息了,卻還是剛看了沒有一刻鐘就被他給抓了個正着……”
“……”
“前幾天,我從相好的姐妹那裏好說歹說,才終于借來了一本《豔仙錄》的典藏秘本,巴巴地藏在了樓裏第七層玄字格的一十三號架子中間,結果今天去一看,也不見了!”
終蘭:“……”
她聽得臉都紅了。
講道理,一直在做些奇怪的事情的,明明是師父你吧!!
首要任務遇到了障礙,終蘭決定将其暫且擱置。
她翻出之前記下來的回程道具清單,轉了轉眼珠,直接把目光投注到了頭一個物件上面。
“天下第一美人的眼淚”。
終蘭回到房中沉思了片刻,又跑出門去找了溫吟。
☆、藏經樓
溫吟正握着笤帚在藏經樓前面掃灰。
這片區域被直徑約有三十多丈的漢白玉石墊托着,周遭的綠植都離着挺遠。只是耐不住,每逢雲遮月翳,總有邪風,帶來樓前一些枯枝碎葉,勞得溫吟早晚都會去打掃一次。
如今暮色四起,霞光漫天,一線青白自天盡頭緩緩壓下,隔開晝雲與夜絮。濃郁的橙色落滿樓前人的衣襟,将他整個人都籠上了一層淡金色的薄紗。玄色衣擺輕輕曳起,其上金紋與夕陽交相輝映,更顯矚目。
終蘭望了望溫吟那副被鍍了一層暖色的眉眼,赤烏熔進蒼川,只餘了一片額角。他的影子被雲霞扯在身後,細細長長。一眼看去,身攜山海風,眸納日月星。終蘭心中微微一動,張口喚了一聲:
“師兄……”
溫吟聞聲轉身,和她對上了目光以後,神色一柔,牽起嘴角,很淡很淡地勾出了一抹笑意。
這一笑裏,有春林,有冬英,有石間翠,有溪下白。終蘭心口又是重重的“咚咚”兩下,連帶着眼神也變得殷切了起來。
終蘭看着溫吟的同時,溫吟也在注視着身前的女孩。
她穿了一身白裙,外頭罩着一件妃色的紗衣。落日明輝直直地投打在她的面上,紛揚的雲火于一雙清眸下搖曳生姿,更襯得其人璀璨如虹。溫吟感到兩只耳朵又不受控制地染上了些許熱度,牽連一顆心也變得軟綿綿的。
然後,他就聽到了同樣軟綿綿的聲音,操着一股天真無邪的味道,毫無惡意,甚至帶了點期盼地向他問道:
“師兄,你最近有沒有什麽傷心事啊?”
溫吟:“……”
終蘭眼睜睜看着面前人本來如沐春風的神色微微一僵,之後抽着嘴角問她:“又無聊了?”
話畢也不等她答話,便将掃帚往腰間的口袋裏一收。末了彎下腰來,把終蘭打橫抱進了懷裏,長靴狠狠向地上踏了一下,蹭蹭兩聲便直上了雲霄,踩着一旁高樓的檐角又借了幾次力,接着熟練地側身穩穩一落,正好落在了藏經樓十三層外開的窗棂旁邊。
他這一番動作又疾又迅,兩側額間垂下的發絲飛揚成風,發尾墜着的琉珠相互舞動,發出丁零當啷一陣細碎的莺啼。終蘭來這裏半個多月,連床都少下,哪裏受過這個,驚呼一聲,吓得直接摟上了男人的脖頸,鼻尖都是對方身上松竹似的清冽香氣。直到兩人立在了十二層檐上,溫吟松手把她往閣中一扔,再自己撐着窗臺躍入了樓內,終蘭才心有餘悸地緩過了一些神來。
爬起身,無意中向窗外一瞥,一層疊着一層的琉璃瓦滾着振振金羽,落盡了殘陽的餘影,将那片漢白玉石底都晃成明亮的一池白沙。這樣令人膽寒的高度,卻也有幸能夠看得更遠。遠山含黛,細水填青,閑庭危樓鱗栉列,車水馬龍蜂蟻湧。一些錦樓當中已然點上了燭籠,炊煙袅袅,吞吐出恍惚不定的澄黃光圈,一如夏夜密林之中明明滅滅的螢火。
溫吟斜靠在窗框旁邊,順着她的目光也随意地向外望着,輕聲問她:“好看麽?”
這句話将終蘭飄遠的神識驟然拉回,不知怎麽,她就有點兒心虛,跌着聲答道:“還、還行。”
她轉過身來,本來映在眸中的那片絢景倏忽掠過,一瞬便歸入了淵底。
藏經樓這種地方,大概就等同于現代時的圖書館。終蘭之前在心裏是這麽類比的,現在進來一瞅,還真就是這麽回事。整齊的上百架書格緊略得當地排了一整層,內裏的空間遠比從外所見的要大上許多。
在正對着他們跳進來的這扇窗戶跟前,大理石地面上立着一臺圓形石桌,石桌外圍挂了一圈金葉子。桌子大概有一丈來寬,要四五人合抱才能圍個整圓。桌面上如今滿滿當當的,摞着座一人多高的書塔。溫吟走到石桌邊沿,随手從裏面取了一本,向終蘭一遞:
“若是閑得慌,便幫師父收拾收拾這些還書吧。”
終蘭:“……”
這兩個人還真是親師徒啊!
不過,白吃白住人家這麽久,确實也該幹點事情了。加上她忽然想到,樓裏這麽大,藏書如此多,沒準也能找到一些和她回程道具有關的信息。
終蘭眨了眨眼睛,将遞到眼前的那本《九湖乾坤圖》接了過來,乖巧應了一聲:“好。”
這些書的封面頂頭,都用金箔封着一條陰刻的小字,标明了其書所在的樓層、格架和具體方位。金箔看着相似,不過依照樓層的不同,而被下了不同的契。這石桌每層都有那麽一臺,上面壓着陣法,可以直接将上面的書籍先歸去自己的樓層裏,再進行進一步的整理。
溫吟一邊給她講着,一邊就給她演示了一下。他從腰間的小袋子裏掏出了根通體銀光的迷你箭矢,也就三寸來長。箭上蘊着一些靈力,他抵着箭尖在石臺上畫了一個篆寫的“格”字,刃尖流瀉出的銀粉于案間停留片刻,便沒入了石中。須臾,整個石桌表面便浮出了一幅泛着白光的紋理,白光一瞬脹大,又頃刻湮滅,這一閃過後,本來有人高的書堆,直接矮下去只剩了小小的一攤。
“啪嗒”,還多彈出來了一個。
終蘭往地上一看,是把燙着金漆的黑扇。扇身閉合,用一條金繩捆住,繩端墜着同為金色的蠟扣,被燒成了一種奇怪的形狀,大概是什麽地方的徽章。
溫吟撿起扇子,打開看了一眼。終蘭有點兒好奇地問道:“這是什麽?”
不屬于閣裏任意一層,那便是外面人送來的信件了。溫吟見她湊了過來,就将扇面朝她的方向斜了一斜,那上面用銀線縫着幾行字——看着是縫,實際大概也是做法做出來的效果。前面一段,先是就溫誦之死表達了遺憾與歉意,後面緊跟着,便成了一封邀函。
群英會因為出了謝渠那麽一檔子事情,不得已延期舉行。這一延,直接将春花吹去了秋月。時日還早,如今這個邀請,更多是向與會的各方就突發事件一個交代之用。
這屆群英會由“一風尚懷”中的尚清閣舉辦,群英會是仙界大會,是個人都能去,只不過想有個席位觀賽很難。聽說即便大門派裏的觀賽手牌,也是抽簽之後輪流使用的。因為原書作者在開頭的時候并沒有細講,終蘭本來以為溫吟和溫誦去到群英會上,只不過是和其他散修一般湊個熱鬧而已。然而,看如今這信上的措辭,松盈之前似乎也是尚清閣中弟子,而且地位還舉足輕重。
前面那一段道歉,連帶着後方一串言辭真摯,态度懇切,是希望她能寬恕之前的監察不嚴之過,不計前嫌去給他們撐一撐場子的。
終蘭訝然道:“師父她原來這麽厲害的嗎?”
“還行。”溫吟興味索然地應了一聲。
“我小的時候她就已經在藏經樓裏了,之前的事情也是聽說的。”他将那把黑扇緩緩合了起來,“她當初與如今的一風園掌門柏盛從師伯齊名,被稱為‘玉京無二客’。而師父又比柏師伯略高一籌,據聞當時,人人都道她定是天命混沌之人。”
“天命混沌?”
終蘭疑惑地皺了一下眉毛,覺得這個詞莫名有點兒不詳。不過,這類看上去蠻厲害的描述,一般不都應該挨在主角身上嗎?
溫吟不知道是不是被她這一副抿唇蹙額的表情又給戳到了,垂了垂眸子,兩只耳朵下意識地前後動了一下。他自石臺上揀了一摞書,捧進了終蘭的懷裏,自己又另拿了一摞,兩人一前一後往書格間走去。
他邊走邊道:
“天從運理,地依靈脈,天地輪轉有時,耗費盡了,必成虛損,靈運不濟,陰魔滋生。相傳,每到此時,上界便會降下一顆混沌果,以重推山海,匡明正理。”
溫吟的音色帶着一股少年人的清隽之氣,如雨後新露,澄淨空靈。終蘭一聽他講話,又是這樣一段娓娓而來,注意力便更多投到了其聲本身上,倒對裏間內容沒有太過上心。溫吟頓了一下,側首一看,見身後女孩一雙眸子正一動不動地盯在自己的面上,不由得有些羞赧,趕忙又默默別開了臉,繼續說道:
“混沌果乃是神果,尋常修士消受不得,需是得天眷,受地賜,有無上氣運者,才可領其靈,悟其理,假天之手,代天行道。這般人物往往千年無一,難得見了,便是天命混沌之人。”
聽到這裏,終蘭才将将反應了過來,這種設定……果然不是應該安在主角身上的麽??
然而,《禦魔淩天》走的是逆天流,那麽所謂的天道就絕不會像它表面上看的那樣健康向上。加之松盈一個本來的尚清閣弟子,如今莫名其妙地窩在了藏經樓裏——終蘭眼中浮出了一點好奇,期待地問道:
“然後呢?”
“然後?”
溫吟不知想到了什麽,有點意味不明地擡了一下眉毛。他已經走到了兩排書格當間,樓裏只有外圍一圈的牆壁上吊着琉璃燈,中央很暗,火光将格架纖長的倒影向着中心聚攏,溫吟就站在它們交彙的那一個頂點之上。他的面容已經隐隐地罩去了黑暗之中,連衣擺上的金紋也被那片濃沉洗掉了光澤,只剩下腦頂一方玉冠,勉強撐起了一抹亮色,只不過昏昏啞啞的,仿似水中被扼死的狼。
“沒有然後了。”他淡淡地答,“混沌果至今不曾現世,這個名號,如今也很少有人再叫了。”
“……”
終蘭眨了眨眼睛,才發現自己剛剛好像沒有問全:“那師父她為何會從尚清閣……”
兩個人循着書上金箔找着架子,一邊說話已經一邊歸起了還書。溫吟将懷裏最上面一本冊子向着一處空位上輕輕一放,但不知是不是書底與格架碰觸之時發出的聲響有什麽問題,他手中一頓,微微擰起了眉毛。終蘭見狀,便止住了話頭。
溫吟把懷裏的一摞書暫時放去了地上,又伸手在剛才那本書下的木板上左右敲了幾下,兩邊發出的聲音确實有點細微的差別。他打了個響指,于臉側浮出了一盞紅豔豔的火光,之後伏下首去,在木板的邊沿仔細觀察了一陣,直到雙眼一眯,尋到了一處和其上紋理混于一道,不易被察覺的縫隙。
終蘭雙手還托着自己的那摞書籍,屏息凝神,望着溫吟臉上神色,莫名就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她沉默地看着他掏出了之前的那把小銀箭,沾了其上一點銀粉,自那條縫隙上抹去。靈光陷進木牙,只一瞬間,隔板外側那層鑲邊的其中一段就盡數碎成了齑粉,裸露出內裏被挖空了的一間小槽,腹中藏着一本薄薄的小書。
溫吟屈指一勾,将它取了出來。懸在空中的火光在書面上投下人的影子,不過書名正好寫在另外一側,因而無遮無攔地暴露在了終蘭的眼前:
《獵豔奇譚》。
終蘭:“……”
她覺得師兄現在的臉色,是真的可以和後面黑逡逡的背景融為一體了。終蘭想起了松盈之前說的什麽“兩百多顆靈石”,難免有點同情,下意識道:
“師兄,算了吧,師父她也不容易……”
溫吟擡起頭來,火光照亮了他的右半張臉,不過另一側的陰影卻更顯濃郁了。終蘭這話似乎讓他有些不解,半晌,才回過味兒來,好笑地道:“師父?她與你說什麽了?”
“……”
終蘭沒防備他居然反問回來,一雙眼睛瞬間瞪大,半聲氣音卡在嗓子裏,臉頰騰地就竄起了兩抹紅雲。說來慚愧,她從小人前人後,都一直維持着一個乖乖女的形象,看過最大膽的東西大概就是葷段子了,這些物事是真的不曾拜讀過。溫吟見她這種反應,心裏一癢,耳朵又動了動,嘴角勾得更深了:“她那是逗你呢。”
“逗、逗我?”
這下終蘭更加茫然了。溫吟眯着眼睛解釋道:
“樓裏經常莫名其妙冒出這種葷書,不過大都是各派弟子趁着借書之機藏進來的,撕了多少本也不知道收斂一下。至于這一本——”
他翻開封面,露出扉頁來,大掌一翻,标題之下,血紅的兩個大字猝不及防地被呈到了終蘭的眼前:
溫誦。
終蘭:“…………”
☆、邪門
溫吟三兩下将那本書的封皮摘了下來,從腰間口袋裏掏出了本差不多大小的內頁,終蘭看了一眼上面的題字,《夫德十訓》。
“……”
換了個芯子的書被他重新放回了格板內的小槽裏,溫吟順手又自口袋中取了塊長度适中的鑲邊,補上了剛剛阕出來的那片空隙。一眨眼的功夫,這間格架就恢複如初,好似方才那一盞茶的時間都是終蘭幻想出來的一樣——除了溫吟手裏還握着那本少了封皮的《獵豔奇譚》。
他輕輕捏了捏手指,本來就薄弱不堪的紙張,沒經歷多少掙紮,便化成了散落于黑暗中的星粉。
溫吟打開乾坤袋,穩穩一接,不偏不倚将它們盡數收進了囊中,一片都沒落到地上。
終蘭:“……”
你到底是有多熟練啊!!
不過,溫誦已死,她大概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這裏找自己的藏書了,何必換個芯再給放回去呢?終蘭心裏有點疑惑,然而抿了抿嘴巴,到底沒有問出聲來。
藏經樓很大,越往下,空間越廣闊。溫吟還有其他事情要做,只陪着終蘭歸了第十三層的書,幫她把裝糕點的盒子提進來以後,便回去忙自己的事去了。終蘭一個人,一邊啃雲片糕一邊碼書一邊留意着一些山海圖志和珍奇寶鑒,倒也不是特別無聊。
不過,她很快就發現,樓裏遠遠不止她一個人。
藏經樓不僅是個圖書館,它還是全修真界的圖書館。但凡在十三盟中挂了號的門派,派中都會有專門的傳送陣直達內部。在特定的大城鎮中,同樣配置着一些接洽點,給其餘的小門小派和各洲散修們提供方便。
這些傳送陣并無禁制,誰都能來。只不過這樓裏實在太大了,因此一眼看去,還是空空蕩蕩的。
但逛的地方一多,終蘭也漸漸地偶遇了幾個穿着不同服制的修士。有單純來看書的,也有順便就照着秘籍練上動作的;有靠在火光下吻得情深意切的,也有躲在角落裏哭得梨花帶雨的;有滿身是血慘慘兮兮在給自己包紮的,還有提着鋼刀橫眉怒目在找負心漢的……
終蘭:“……”
她總算是知道為什麽大家路過的時候都要對着這邊作揖了,這地方簡直就是一個風水寶地啊!
一路走下來,終蘭很快就習得了一個視若無睹的技能。
大概是因為前陣子松盈他們師徒三人去了群英會,而緊接着溫誦橫死,這麽多天下來,積了不少書都未曾整理。
終蘭一個晚上還收拾不太完,接下去幾天一直窩在樓裏面忙活。
她也照着回程道具清單上的內容,留意了一下相關資料。溫吟有的時候過來幫她,她亦會旁敲側擊地問上幾句。結果,深絕永獄沒有找到,法華之輪只有經書,九天玄女全是壁畫,天下第一美人辯論出來了十幾種說法,而無憂河更是标了好幾百條……
唯獨那個汪洋火,算是有了一點眉目。
也和這些典籍沒什麽太大的關系,還是她在尚清閣送來的那把黑扇子上面瞅見的。
扇子正面就是上回他們已經看過一次的邀函,而背面右手邊,則寫着這次群英會為各位豪傑準備的獎禮。獎禮分為上中下三品,對應的人數也依次增加,不多不少正好六個。其中下品的贈物當中,正巧就有“汪洋火”這一項。
終蘭皺了一下眉毛。雖是排在下品,不過會上來參賽的修士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能奪到獎禮的都是人中龍鳳,哪那麽容易。她現在空有一身靈力,連招式都發不出來,更別說上去打了。
思慮片刻,她把扇子往懷裏一揣,打算拿着去找溫吟問問。下品的物件定然是在珍貴等級上略矮了上面兩品幾分,沒準兒并非僅此一家,還能自己再找。趕巧,她方才收拾書的時候看到第三層石臺邊上挂着的一片金葉子亮了,是個什麽事兒也還沒去問,正好一起解決。
這黑扇子之前被溫吟拿回來,就放在兩人屋子裏的香臺上沒有去管。終蘭今天也是随手展開來翻翻,不想得了個意外之喜。溫吟如今并不在房中,終蘭又圍着藏經樓找了一圈,也不見人影。
那大概就是在師父的房裏了。
松盈整天在屋子裏打坐,溫吟有的時候也會進去和她一起,不過一般不會持續太長時間。終蘭走到西閣跟前,夜色入幕,這房子裏仍舊不曾點燈。她輕輕地敲了兩下門,沒人應,所幸事情也不至于很急,本來是想再等一等的,沒成想剛一轉身,裏面就傳來了一聲悶響。
像是什麽東西摔在地上的聲音,終蘭吓了一跳,回過去喊了一聲:“師父?”
但依舊沒有人應。
終蘭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進去看一眼為好,便伸手一推,打開了房門。
今夜的月色昏朦不清,籠着一層老灰,在一地陰迷的黑幕上只投出了門框模糊發黃的影子。不過屋子本身就不大,這一點光亮,已經足以讓終蘭看清正對着門口跪坐在地上,手捂胸口的溫吟。他一手撐着地面,眉頭緊擰,一張臉皺在一起,看神色似乎痛苦至極。
終蘭這下是被真的吓到了,趕緊跑過去扶了一把。
左右一看,松盈雙手合十躺在床上,一點聲息都沒有,也不知道是個什麽情況。溫吟身子本來有點兒不穩,終蘭伸過手來,他就抓住了。力道用得有點兒重,緩了半天,才将将緩過了一絲氣息。他頗為難捱地揉了揉眉心,啞着嗓子向終蘭道:
“水。”
說着從口袋裏掏了個葫蘆按進了終蘭的掌心。
這個委托來得太突然了,她還沒太聽明白:“什麽水?”
“都可以,河裏的就行。”
藏經樓修在新辰鎮的東北角,往外一走便出鎮了。鎮外不遠有一座山坡,坡後面就是條河。終蘭雖然暫時沒搞懂怎麽回事,不過也知道這種時候顧不上那麽多,接過葫蘆來急忙就往外面跑了過去。
那條河她之前只是熟悉周邊環境時遠遠地看過那麽一眼,如今到了河邊,她那個便宜系統居然還很給面子地給她彈出了一條通知:
【[禦魔淩天穿發委]美好禦魔,淩天入地!歡迎您來到生長在青山綠水之間的新辰鎮。新辰鎮北側的無憂河,原名龍須河,自盤古開天以來,就一直是新辰鎮人民賴以居存的生命之源……】
終蘭:“……”
她趕時間,只掃了一眼,都沒看完。之前扒着地圖做标記的時候她當然也注意到過這條河,然而正如系統所說,當地圖志上記下的名稱一應皆為龍須河,哪裏知道它什麽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就改了個名呢?
況且,重名的太多了,即便是現在,終蘭也沒有抱太大的希望,挽起袖子将葫蘆灌滿了水,一看系統提示,果然這并不是回程需要的那個“無憂河的水”。
不過無所謂,畢竟她現在心思不在這個上面。溫吟給她的這個葫蘆看上去不大,但內裏簡直海量,灌了快半盞茶的功夫才給灌滿。終蘭見水滿了,半刻不敢多留,撣了撣裙子上的塵灰和水珠,便着急忙慌地又向回跑去。
結果,夜色昏昏,沒看準路,剛跑幾步就被絆了一跤。
從河邊回去要經過一段小山坡下的樹林,這一段地面上都是松松垮垮的腐土,土中摻雜着坑窪不平的小石塊。終蘭一跟頭下去,手心是火辣辣地疼。她狼狽地爬起身來,往後一看,看到了絆倒她的罪魁禍首。
一塊紫色的龍頭玉佩。
終蘭額頭青筋一跳,玉佩上沒有多少塵土,很顯然是剛剛掉在這裏的。她彎腰把這玩意兒撿了起來,怒氣沖沖地向着不遠處的一處樹枝上看了一下,瞪着眼問:
“你的?”
那樹枝離着地面好歹有兩三丈遠,貼着枝幹的地方立着一抹黑影。本來正往她這邊小心翼翼地探着個頭,聽到這麽一聲,便又慌忙縮了回去。
終蘭穿越來以後,感知變得異常靈敏,自然知道每天晚上總會有那麽幾個奇怪的家夥圍着他們房子外面打轉。但要說傷害舉動,倒也沒有,像是幫別人來打探什麽消息的探子。終蘭看松盈跟溫吟沒怎麽管,也就沒去在意了。方才跑過來的這一路,這個黑影就一直跟在她的後面,鬼鬼祟祟地也不知是在觀察什麽。本來她是不打算戳破的,誰知道出了這麽一着。
見那黑影沒有應她聲的意思,終蘭眉頭一挑,作勢就要把玉佩往自己懷裏揣。這下對方可是受不住了,趕緊重新探出了頭,卻不出聲,只朝着她忙不疊地點了好幾下腦袋。
終蘭翻了個白眼,剛舉到胸口的手果斷一頓,方向一轉,瞄準那片影子,将攥在手裏的東西狠狠地往上一投——
一聲慘叫,緊跟着就是沉悶的“咚”地一聲。
這下終蘭可開心了,抱着葫蘆頭也不回地繼續往前跑去。
回到西閣中時,溫吟已經不在地上跪着了。終蘭左右看了一圈,也沒尋到人影。只是師父的那架拔步床前多了個沐浴用的元寶型木桶。她狐疑地走過去瞧了瞧,就見溫吟正蜷着身子窩在裏面,薄唇緊抿,臉色泛白,雙眼閉着,不知道是不是暈了過去。
終蘭又分過眼去看了回松盈,師父大人仍舊雙手合十躺在那裏,面色比較安詳。
她握着那個葫蘆站在木桶旁邊,一時有點不知所措。
還好溫吟并不是真的睡着了,察覺到終蘭的氣息,便睜開了眼。終蘭趕緊向他湊了過去,溫吟伸起胳膊來,倒沒接過葫蘆,而是就着終蘭的手,直接打開了葫蘆塞子。葫蘆嘴向下微微一傾,裏間的水便盡數湧入了浴桶當中。
他身上衣冠還完完整整的,終蘭怎麽也沒想到這人連話都不說一句就徑自把水往裏面倒了。不過看他那神色,似乎也沒什麽太大的關系。相反,那水剛剛漫過他腿高,他便神色一緩,臉上終于漸漸地恢複出一點血色來。
一個葫蘆的水,正好裝了木桶五分之四的容量。溫吟連腦袋也一并埋進了水中,他還是剛剛終蘭進來時的那個姿勢,雙臂抱着自己的身子,閉了眼睛,安安靜靜地躺在水底。
房門半開着,月色本就昏沉,如今更是透不進來多少。況且,溫吟還把木桶特意放在了陰影之下,終蘭怔怔地凝視着眼前的景象,這人雖是浸在水中,但一身衣袍卻并不黏身。胸腔确實是在一起一伏,然而呼吸之間連一個氣泡也不帶冒的,看了實在瘆人。加之蒙昧的光線之中,他整個人陷在水底,好似與水融為一體了一樣,本就白皙的肌膚越來越透,仿佛下一刻就要立馬消失在水中。
終蘭深喘了兩下氣,感覺自己的心在滴血。
這人,果然是在練什麽邪門的法術吧……
☆、催書
終蘭在浴桶旁邊守了大半夜。
四更天的時候溫吟醒過來一次,看着像是恢複得差不多了,目光清明,人也挺精神的。他甫一睜眼,便看到桶沿處扒着一只楚楚可憐的小腦袋,淚眼汪汪地正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