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
海鹽青果
海風聞着有些鹹,帶點苦。高聳的椰樹歪向碧藍的海面,輕微搖擺着。
許靈均坐在沿海公路的馬路牙子上,手腕耷拉着垂在膝蓋邊,仔細聽海浪拍打進退的規律。
手背上突然地冰涼觸感激得他條件反射一縮,擡眼,“你走路怎麽沒聲啊。”許靈均接過了手邊那瓶冒着小水珠的易拉罐。
“哪是哥哥走路沒聲,”付峤單手扳開手上另一瓶易拉罐,灌了一口冰汽水後幽幽開口,“那是弟弟心裏有事。”
許靈均掀開拉環時沒留心,噴湧而出的泡沫漫到了指尖。他沒空理會付峤的調侃揶揄,手忙腳亂從褲兜裏掏出紙巾,擦淨海水拍打岸邊礁石濺起的白色細沫。
大年初一剛過,許靈均的外公說他要去南邊的鹿島,拜訪幾位他曾經是戰友。
許靈均的外公年輕時在鹿島入伍,曾是抗美援越的老兵,和一起出生入死過的戰友們這四五十年來也未曾斷了聯系,逢年過節電話問候一聲不丢。只不過,跌跌蕩蕩人生半載,當年戰場闖蕩熱血男兒如今都已古稀花甲,重聚的機會也逐漸能數出一二。
外公說這次一定要再回鹿島一趟,許靈均說,他要陪外公一起去。
許靈均喜歡和外公相處,喜歡聽遙遠的故事和峥嵘歲月,他還喜歡鹿島的風和大太陽,不像永湄的天氣,擡頭就是躲在陰雲後的光暈一團和要下不下的雨,擰巴得像那些将言未語的話,欲言又止的性格。
許靈均下了飛機,和外公叫了一輛計程車,趕到了海邊,趕上了日落。他朝着熔化的天際線和海平面舉起手機,按下快門鍵,帶着定位發到了朋友圈。傳輸成功沒兩秒,一條小橫杠挂上了空白,是付峤的頭像。
付峤:wee to 鹿島
許靈均:?!
付峤:你往南邊直走,十分鐘,我家。
第二天,泡水裏一夜的太陽剛被撈到天幕上,外公就起了床,去和他的戰友們赴約。
第二天,許靈均頂着正上方的直率烈日,在椰林招搖裏和迎面走來的付峤揮了揮手。
從晌午直到徬晚,許靈均被付峤領着,穿梭在瓜農果農的叫賣聲裏,鋼筋鐵棚塑料架拼砌的小食集市中,脫離那些被旅游文化局布置得井然有序的繁華規整,在這個小島淩亂破碎的邊緣與角落,執拗一般去呼吸依稀還帶着海水與汗味的淳樸。
太陽西斜的時候,許靈均望着大海的盡頭放空,付峤去沙灘邊的小賣鋪要了兩瓶汽水。
“我高中的時候總在這邊刷板。”付峤抿了抿嘴上的橙子味汽水,偏頭示意他倆身後的海邊公路。
許靈均終于擦幹淨了指縫裏的殘留橙黃色液體,回頭看了看那條公路,“有畫面了。”他答到。
許靈均沒敷衍,他是真的看見了穿着寬大高中校服的付峤踩着滑板,和椰樹林間的風一同沖進橙子味的夕陽。
他是真的聽到輪子和柏油路咕隆咕隆摩擦的聲音,那聲響遠遠聽着,可能就像汽水罐裏密密麻麻的氣泡擁擠着碰裂。
“诶。你想學滑板嗎?”付峤朝許靈均看了過來,“我家還放着幾個板,拿出來你玩玩?”
“你要腳癢了想去滑就去拿你自己的,我在這邊等你。”許靈均搖搖頭道,“我就不了。”
“為什麽?”付峤看着面前這位竟能抵抗滑板魅力的少年,眉眼裏寫滿無法理解。
“怕摔。”許靈均實誠地告訴他原因。
海浪遠遠地,疊加翻湧,沖上沙灘。浪花不斷摔打,意圖超越它們先前留下的,那條波形曲線的邊緣。
“挺羨慕你的。”許靈均無意識開口,嘆了口氣。
付峤捕捉到了對方那輕如呢喃的嘆氣的字句,“羨慕什麽?”
“嗯…”許靈均突然發現自己并不知道怎麽和他直接解釋,“就像…”他瞧了瞧手上的汽水。
“你是這樣的。”許靈均控制着力度,上下晃動汽水罐。
“我就是…”接着,許靈均把易拉罐放在馬路牙上,指了指說道“靜置兩小時以後的。”
如果說付峤是猛烈搖晃後的汽水,無所顧忌沖出瓶蓋,許靈均就是漏氣後的橙子汽水,沒意思,僅剩糖精的甜膩。
付峤瞧了眼難得将細膩外露的許靈均,想了一想,領會到了對方的意思,“那是你的一面之詞。”
“我有時候也是怕摔的。”隔了一會兒,他繼續道。
“這話題怎麽越聊越傷感了呢。”許靈均嘴角向下笑了笑,從旁邊的塑料袋拿出兩顆青色的李子,那是下午路邊擺攤的阿婆朝着路過的許靈均執着叫賣,許靈均腳步猶豫着一停,就免不了被迫揀了幾個,“已經洗過了。”
付峤接過,咬了一口,哽了半晌,才吞了下去,“酸的。”
許靈均看了看付峤,轉了轉果子,半信半疑咬了一口,頓了頓才開口,“嗯,是挺傷感的。”
天邊那輪圓日的射線狀邊角料已經開始攪動海水,海水鹹腥味的莽撞與沖動竄進了許靈均的鼻子,再配上舌尖是青果酸澀味的試探與糾結,這是很奇妙的官感。
在青澀和成熟之間拉扯,在安分妥協和随心所欲中平衡,純粹與恣意,年輕和真實。
許靈均不甘心,又啃了兩口,直到把舌根都酸徹底了,才站起身,把手裏的果殼扔進了幾步遠,一個孤零零的淺藍色垃圾桶。
既然已經起身了,許靈均順着慣性,又走了幾步,然後,就走到了沙灘和海岸的交界。
海風是涼的,吹到臉上又好像帶點溫熱,許靈均低頭,眼睛一眨,脫掉了腳上的沙灘鞋,向前走了幾步,終于越過那條彎曲的線條,走進了海浪占領的地盤。
細密的白沙随着沒過腳踝的浪花塞進了許靈均腳底的每一處縫隙,幾秒後,潮退,那點縫隙裏的細密沙石又被帶走,只留下腳底細密的癢。
許靈均深呼吸,覺得付峤要是有點眼力價和文藝細胞,就該給面朝大海擁抱日落的他拍張照片,畢竟這顯得憂郁裝逼的同時,似乎還能品出點滿懷憧憬與希望。
但顯然,付峤心裏沒許靈均那麽多道彎彎繞繞,此刻,他沒瞧着許靈均的背影問“要我給你拍張照嗎?”,他倒是在自己身後大聲喊了句“你晚餐吃烤魚嗎?!”
“去!”許靈均其實也不對自己剛剛那一點半刻的矯情敏感有什麽執念,半秒內扔掉了上一秒的心緒,迅速轉身,兩腳套上剛甩到身後不久的沙灘鞋,往沿海公路小跑而去的時候才發覺腳間的指縫有幾粒無關緊要的沙。
但許靈均覺得沒必要因為這個影響…奔向烤魚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