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這樣一場不倫不類的結婚酒席,衆人也心照不宣,說說笑笑的吃到了九點過才結束。
大家出了包廂,走到飯店門口,開轎車的開轎車,招黃包車的招黃包車,各自回家。
一對新人在燕城飯店租了一套客房當作臨時的婚房,兩人在這裏住一晚,明早就坐火車回建寧。
林蘊生對莊先生和莊太太殷勤的囑咐道:“爸,媽,天黑,你們路上注意安全。”
莊先生今天雖然不是第一次聽到這聲爸了,然而每次聽到心頭還是一陣爽快,臉上的笑容一直就沒落下過,“嗯嗯,我們知道。你們明天幾點的火車?”
林蘊生道:“早班八點的火車。”
莊先生道:“那麽——我們明天來送你們….”
林蘊生忙擺手:“不用了,您明天還得上班呢。到了建寧,我們就寫信或者發電報給您。”
香蘭看見爸爸和新上任的三姐夫在說話,悄悄将她三姐拉到一旁,悄聲道:“三姐,這婚事辦得太倉促了,我擔心三姐夫家裏那邊…我擔心你過去後…你還是保留些…”她說得猶猶豫豫,似乎不太好開口。
莊小憐知道香蘭是真心為她着想,一時有些感動,拍拍她的手笑道:“放心,我心裏有數。”
……
莊先生一邊哼着戲曲一邊輕快的走進客廳,臉色緋紅,酒氣很重,一屁.股坐在沙發裏,翹起二郎腿,拍着膝蓋笑眯眯道:“老三是個有福氣的。”
莊太太也笑着接嘴:“是啊,福氣大着呢。”莊太太臉上的眼睛、鼻子、嘴巴好像都一起在笑着,看起來有些滑稽。
張媽很有眼見的煮了一碗醒酒湯給莊先生。
玉蘭也高興道:“媽,今天的菜可真好吃,吃飯的地兒也好漂亮啊。”
翠蘭跟着道:“是呀,媽,比張媽做的菜好吃多了。”
莊太太白了翠蘭一樣,“這能比嗎,人家那是大飯店,人廚子都是從國外請來的。”
莊先生喝着醒酒湯忍不住接嘴:“你知道那一頓得多少錢嗎!那地兒我都是第一次去吃呢,別說你們了。”
一家人笑嘻嘻的談論着,好像打了一場勝仗回來。
香蘭靠在沙發扶手上,默默的聽着他們說話,看見茶幾上擱着一份《燕城日報》,拿過來一瞧,最上面顯眼的位置刊登着一條結婚啓事——林蘊生、莊憐憐結婚啓事:我倆承馬友安、寧家豪先生之介紹謹遵嚴慈之命在燕城結婚,特此敬告親友!(1928年8月2日燕城《燕城日報》)
下面還有幾則訂婚啓事,同居啓事,以及一些離婚啓事。
莊先生看見四女兒在看報紙,笑嘻嘻道:“結婚證也有了,結婚啓事也登報了,即便他們家不承認,也是不可能了的,只要你三姐肚子争氣,趕緊給他們家生個兒子,你三姐就一輩子享不盡的福氣。”
香蘭沒想到他爸爸催着三姐結婚原是打的這個主意,她沒想到他爸爸原是這樣“聰明”,不由站起身氣道:“爸爸,你怎麽能這樣做呢!他們家權勢這樣大,萬一真不承認三姐,我們又能奈何,到頭來吃虧的還不是三姐!”
“胡說什麽!”莊先生的好心情被四女兒的烏鴉嘴頓時給說沒了,眉頭狠狠一皺道:“明天不上學了!你們三個趕緊睡覺去!”
……
林蘊生和莊小憐兩人目送家人坐車離去後,才并肩走回飯店。
回到客房,林蘊生開燈關門,莊小憐打了個呵欠,今天一天都忙着婚事,沒睡午覺所以這會子就瞌睡不得了。
林蘊生從後面走上來,關心道:“今天累了,你去洗個澡就趕緊睡了,明天還得趕火車呢。”
莊小憐點頭,走到白漆歐式梳妝鏡前坐下,側頭摘耳環,摘了下來後,又反手去摘頸上的項鏈,摘了半天卻沒摘下來,手開始發酸,她不由氣惱的低哼了一聲。
一雙手忽然伸過來幫忙,莊小憐一頓,看見面前的鏡子裏,林蘊生站在她身後彎腰給她摘項鏈,她放下手來,“謝謝。”
他将取下來的珍珠項鏈放在梳妝臺上,雙手扶在她的胳膊上,掌心灼熱的溫度貼在她的皮膚上,他彎腰湊到她耳旁,男子特有的陽剛之氣撲面而來。
她有些不自在的側了側臉,他瞥見她耳邊碎發下白膩小巧的耳垂,喉嚨一動,穩了穩心神,輕聲道:“你今天…方佛有些不高興?”
莊小憐一頓,微微勾唇:“沒有。”
他聞見她身上散發一股淡淡的幽香,也不知是發香還是本身身體的香味,他嗅了嗅,沒怎麽喝酒,卻覺得有些微醉了,柔聲哄道:“等回建寧,我一定給你辦一場盛大的婚禮。”
她仍然只是淡淡的嗯了一聲。
他有些悵然的放開她,他想聽她說點什麽,接觸這麽一段時間,他摸不清她到底在想什麽,她方佛永遠是這樣一副淡漠如水的模樣,但這并不妨礙他對她的喜歡,他甚至覺得她天生就該如此。
莊小憐拿上新買的睡衣進浴室沐浴,想了想,又将浴室門輕輕的擰了一下,從裏面鎖住了。
她動作迅速的洗了一下就穿着睡衣出來,他又拿着睡衣進去了。
她躺在床上聽見浴室裏傳來嘩啦啦的水聲,一直緊繃着的心松了一口氣。她雖然有過男朋友,可她不贊同婚前.性.行為,所以還沒有過這方面的經驗,雖然遲早會…并且這個身體是莊憐憐的…可她從心裏上暫時接受不了。
林蘊生洗完出來,走到床邊,見她已經睡着了,又密又黑的長發堆在枕頭上,襯得她一張臉蛋更加白透小巧,惹人憐愛,他看了一會兒,關了床頭壁燈,輕手輕腳掀開被子上床。
……
兩人從早上八點燕城上的火車,到了第二天六點多才到建寧。莊小憐很久沒坐過這麽長時間的火車了,下了車站,只覺得渾身酸疼,這要是擱現在,飛機或者高鐵,幾個小時就到了。
還好林蘊生訂的是頭等包廂,位置非常寬敞,環境也安靜幹淨。
林蘊生提着兩個朱漆描金的皮箱,莊小憐跟在他身旁,兩人随着人流并肩走出了火車站。
莆一出站,林蘊生一眼看到自家那輛黑色轎車,以及站在轎車車門旁不停張望的司機老張。
老張也看見他了,幾步跑過來,笑着叫道:“小少爺,少奶奶,你們終于到了,老夫人、大少爺、大少奶奶一直在家中等着你們吃晚飯呢。”一邊說,一邊從他手中接過行禮。
莊小憐聽到這人叫她少奶奶時,一頓,她以為他還沒告訴家裏人,下意識看了一眼旁邊的林蘊生,林蘊生卻是朝她溫柔一笑,牽住她的手,走到停在馬路旁的黑色轎車旁。
司機老張從後視鏡裏飛快的看了一眼後座的新少奶奶,暗暗感慨,長得真漂亮,比時下的電影明星還漂亮很多倍。
林蘊生好幾年沒回家了,看到家中的老傭人,忍不住先問道:“張叔,我母親這幾年身體還好?”
老張熟練的打着方向盤,笑着回道:“好,好,老夫人身子骨一直算不錯,就是一直念叨着小少爺您呢。”
莊小憐默默扭頭看着窗外的風景,建寧是國都,且也跟燕城一樣是歷史文化名稱,又有着“六朝古都”之稱,文化繁盛,經濟發達。霓虹燈,各種廣告牌,随處可見,而且綠化非常好,街邊遍植綠樹,感覺都沒有燕城那麽炎熱。
莊小憐正看得認真,放在膝頭上的手忽然被人握住。她回頭,他湊到她耳邊低聲道:“我們的事我已經發電報跟他們說了,別緊張,一切有我。”
莊小憐本來也不緊張,被他這樣一說,反而有些忐忑了,心不在焉的嗯了一聲。
他見她默不作聲的垂眸,長長的睫毛微微顫抖着,便開玩笑逗她道:“常言道,醜媳婦總得見公婆的,你這麽漂亮,更該見公婆了。”
莊小憐抿唇無聲一笑。
他看見她笑了,也跟着笑起來。
……
一個小時後,汽車駛進了建寧有名的楓林路,這一帶住的都是政界名流,達官貴人,一片的別墅洋房。
汽車一直往前行駛,駛到半山腰下,停到一扇黑色大鐵門前,老張按了幾聲車喇叭,大門立刻被人從裏面打開,中間是一個石雕噴泉,車子駛了進去,門口站着兩個衛兵。
車子停到極其寬闊的庭院裏,莊小憐開門下車,眼前是一幢白色的三層洋房,幾何式的設計,十分時尚摩登。房子四周圍了一圈雕花鐵栅欄,栅欄上的油漆黑亮光澤,泛着油光。左邊一色青翠欲滴的嫩葉一路從裏面爬伸出欄外,一層一層的爬山虎在風中像海浪般起伏,院內廣植雪松、龍柏、香樟等長綠樹種。
林蘊生拉着莊小憐的手朝大門走去,門口站着兩個穿着統一服裝的女傭,客廳極其寬敞,木色地板,精致的水晶吊燈,一切顯得精致幹淨,雪亮一片,立體化的西式布置。象牙色的扶手被擦得锃亮,一路彎曲延伸向上,左邊是飯廳,擺着一張長方形餐桌,右邊是幾組奶黃色皮質沙發和茶幾。
餐桌的上首坐着一個約莫六十歲左右的老太太,梳得一絲不茍的發髻,兩鬓微白,穿着一件寬袖高領的舊式藍色旗袍,身材微瘦。右邊下方坐着一個約莫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梳着大背頭,和林蘊生長得有幾分相似,只是面容黑瘦些,旁邊坐着一位燙着時下流行的卷發女人,約莫三十多歲的模樣,長得白皙端莊,穿着一件墨綠色繡花單旗袍。
聽到腳步聲,三人不約而同的看過來,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的落在莊小憐身上。
莊小憐下意識笑着朝他們微微點了點頭。
林蘊生拉着她的手緊了緊,低聲安撫她:“別緊張。”然後拉着她走了過去,笑着打招呼道:“媽,大哥,大嫂,我們回來了,不好意思,讓你們久等了。”
林蘊生接着将莊小憐介紹給三人,莊小憐有些尴尬的跟着叫了一遍。總有種跟男朋友私奔,被男朋友私自帶回家的既視感。
然後他拉開左邊的椅子讓她坐下,他随後落座在她旁邊。
“哎呀,還是家裏王師傅做的菜香啊,這幾年在國外,我半夜都饞得睡不着,不過啊,我除了想家裏的飯菜,最想的還是媽。”林蘊生見她媽臉色不好,笑着哄道。
林蘊生是林母将近四十歲時生下來的小兒子,自然從小疼愛,本想繃着臉給這少女一個下馬威,然而小兒子一句親親熱熱的媽,她一直板着的臉便忍不住露出一個慈愛的笑容來:“你還好意思說,在燕城待了那麽久,玩得樂不思蜀都不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