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章
第 86 章
龍章宮。
送走了顧青行幾人後, 懷安匆匆進了殿,便聽到一串急促的咳嗽聲。
他顧不得禮節,加快腳步沖到了內殿, 映入眼簾的便是死死撐着書桌, 伏低身子劇烈顫抖的君珩。
“陛下!”
懷安急忙上前扶住他, 熟練地拍着他的背部為他順氣,卻遲遲未見緩和下來, 他心焦不已,剛要喚人進來,卻驟然看到了君珩指縫中滲出的一絲鮮紅。
懷安呆滞了一瞬,将要驚喊出聲時,卻有人用力握緊了他的手腕,低聲道:“別聲張。”
“昨日、昨日周太醫不是剛來過嗎?”他惶然道, “陛下,奴才這就去請他過來。”
君珩卻搖了搖頭:“我沒事, 不必驚動旁人。”
“陛下!”懷安仍要再勸,君珩卻已經強撐着站了起來,随手取過一塊帕子将唇邊血跡擦去。
“把今日的奏折拿過來吧。”
懷安想要阻攔,卻看出了他眸光中的堅決,猶豫再三,終是在他起身要朝門外走去時妥協了。
将奏折在書桌上放好,眼瞧着君珩斷斷續續咳着, 手上卻一刻不停地批閱着折子, 懷安終于再也看不下去, 咬了咬牙便要出去。
“懷安。”君珩并未擡頭, 聲音很輕,卻透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我說過的事,不想再說第二次。”
懷安腳步一滞,終是停了下來,耳邊響起了了前幾日君珩舊疾再犯,自己想去找顧皎時,他神色平靜地說出的那一句話。
“誰也不許驚擾她,更不許為我的事去找她。”
“若是有違,便不必再留在我的身邊了。”
可是不去找……看着君珩短短幾日便憔悴到令人心驚的樣子,向來最求穩妥的懷安,竟也忍不住想要沖動一次。
“陛下,您為何不同娘娘解釋呢?”半晌,他低聲問道。
“解釋?”君珩輕聲重複了句,扯出一抹笑,“有什麽解釋的呢。”
“你知道的,她并沒有說錯什麽。”
手中的筆緩緩停在紙上,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帝京盛傳,左相之女同兩小無猜的南寧世子婚約已定,不日便将成親之時。
這其實也不算什麽奇聞,畢竟二人情許之事早便廣為人知,成婚也不過是遲早而已,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也是一段為人樂道的佳話。
君珩也這麽覺得,站在拐角處靜靜地聽完了宮人們的談論之聲,直到她們離去後,才微微挪動了似乎已經不由自己控制的雙腿,轉身欲走時才發現,撐着紅牆的指尖不知何時已滿是血痕。
卻并沒有多疼,他張開手盯着那處看了許久,似乎是想了許多,回過神後卻又忘記了在想什麽,只是覺得,心底徹底地空了一塊。
之後,他漫無目的地離開了那裏,不知不覺間,走到了柔妃當初的殿外。
殿門西側的青磚上滿是灰塵,而他曾在一個雪日,在那裏跪過許久,也是那一日,有人不由分說地撞入他死寂的眸中,宛如救命稻草一般将他拖出了絕望。
可是,他失去她了……不,應該說,他從未得到過。
他趕走了她,或者說是怯懦又自卑地逃開了她,而現在,她同所愛之人終成眷屬,他該祝福她才是,又有什麽資格後悔呢。
不知過了多久,肩頭忽地搭上了一件帶着暖意的披風,他不可自抑地一僵,幾乎是不可置信地轉過了身——
會是她嗎?再一次、再一次将他從灰暗之中救出……
“陛下。”懷安擔憂的面容出現在了眼前,“您怎麽來這裏了?”
他怔然半晌,忽然覺得自己很可笑,也真的低低笑了出來:“是你。”
懷安看着他的神色,心下猜出了什麽,卻也不知該說什麽才能讓他好受些,只得岔開話題道:“周太醫請脈來了,到了殿內卻沒見到您,奴才便猜着您是出來散心了。”
語罷,才小心翼翼道:“陛下,這裏已經許久不住人了,還是早些回去吧。”
他轉頭看向重華宮破敗的匾額,卻并沒有動,半晌,輕聲道:“懷安,若是柔妃沒有死,有沒有可能會和如今不一樣?”
懷安一怔,若柔妃不死……謝霁也不會死,謝崇玉便不會有機會進入左相府,與顧皎相識。
可是……
“陛下,柔妃娘娘的事——”
“我恨極了她,可親手殺了她後,似乎也并沒有多高興。”君珩袖中的手一點點攥緊。
“或許,這便是報應。”
他害她一命,所以活該一生不得所愛。
但即便可以回頭,他又怎麽能将母妃的死棄于腦後,直到現在,他仍記得她溫熱的血落在臉上的感覺,可她本可以不用死。
明明該死的那個人是他,她該像以往一樣嫌惡他,在聽到他毒發身亡的消息後,也只是淡淡地應上一聲。
那樣就好,他的生死,本就沒人在乎,本就該像那些皇兄一般,在史書上一筆帶過。
但他活了下來,就不得不繼續活下去。
“陛下……”懷安眉間憂慮更濃。
“回吧。”他轉過身,一步一步走離了重華宮,懷安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卻覺得此時的他,仿若被抽離了所有魂魄一般,只是一具行屍走肉。
……
也是在那晚,承熙帝君珩遇刺,而行刺之人,是一個宮女。
燭火明暗,君珩側身而立,肩頭被利刃劃出的傷口不斷地有血流出,氤濕了半邊的衣衫,卻擡手制止了要喊人進來的懷安。
那宮女的匕首在刺出那一下後便不受控制地滑落在地,她輕顫着撐着屏風一側讓自己不至于倒下,眸光卻仍透着不顧一切的絕然之意。
君珩已經認出了她:“你是柔妃宮裏的人。”
而後,他想到什麽,帶了幾分了然道:“今日,你聽到了。”
柔妃死後,她宮中的宮人便被遣到了各處,但貼身服侍的忠仆到舊地緬懷也是常事,略一聯想,便不難猜出,她便是無意間到了他和懷安的對話,才起了為主複仇的心思。
宮女聽了他這一句,不由得神情激憤,低喊道:“你害死了娘娘,若是陛下早便知道,必然不會将皇位交在你的手上!”
“陛下?”君珩唇角揚起一抹淡淡的譏諷,“你當真覺得,你的娘娘會希望由他為自己報仇嗎?”
宮女似也知道些許內情,聞言神色一僵,随即咬牙道:“你們君家惡事做盡,不怕遭報應嗎?”
君珩未答,只是緩緩垂下眸,随即吩咐道:“懷安,将她送出宮。”
“陛下?!”懷安驚了驚,“此人行刺于您,按律——”
“不用告訴任何人,天明之後再讓周律來例行診脈。”語罷,他平靜地對那同樣僵立在原地的宮女道:“我也很想知道,我還會受到什麽樣的報應。”
“你便替她等着那一日吧。”
……
“那并非是您的錯。”懷安心中不忍,“您又怎會知道,那人會将消息傳給謝家呢。”
“不。”君珩緩緩放下筆,從思緒中抽離,臉上無半分血色:“其實那時我就想過,放那個宮女離開,是一個隐患。”
但他依舊放走了她,甚至在影夜傳回消息,說她已經離京後,沒有命人将她攔回。
顧皎所說的那些,一字一句,他無可辯駁。
或許他最初只是想留下那宮女的一條命,可後來,他在明知道謝長陵會因此而反之時,依舊放任了此事,甚至在謝崇玉當真被迫離京時,心中無數次地生出隐秘的慶幸來。
她說的對,他的确不是什麽好人,更不是什麽明君,自始至終,他都是一個不擇手段地想将她留在身邊的騙子。
而今謊言被戳破,他不能再騙她,也沒辦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我幾乎快要騙過了自己,卻忘了,假的就是假的,永遠也成不了真。”渾然不覺中,手指已緊握成拳,他的聲音卻淡漠至極,宛如說着一件與自己不相幹的事。
偷來的相守,終究是太短太短了,短到他根本來不及抽身,或者,他早就抽不了身了。
話音落下,君珩忽地擡手捂上了心口,本以為這些時日早已習慣了的痛楚卻仿佛變本加厲地湧上,恍惚之中,他似乎又聽到了她那決然的話語。
“日後……也不必再見了。”
他用力壓着心口,想要壓制那股窒息般的疼,卻似乎并沒有什麽作用,奏折上那些淩亂的字不知為何也拼湊出了這一句話,不斷地在他眼中翻動着。
不再見了嗎……他低喃出聲,那怎麽辦呢,太疼了,不管是見不到她,還是被她恨着,都太疼了。
疼到他恨不得就此死去,或許那樣,她還能記着他一些。
或許……她還會來看他一眼。
不,想至此,他倉皇搖了搖頭,她不會再來看他了。
他怎麽忘了呢,她不喜歡這樣的他,而她喜歡的人,他永遠也比不過。
他死了,沒有人會記得他,而且現在,應該許多人都希望他死吧,活着不被人期待,死卻能成全了他們。
“陛下?”懷安看出他狀态不對,上前将他手中的筆拿開,急聲喚了幾句。
君珩神思卻忽地清明了起來,他放下手,緩緩擡頭問道:“她的東西,可有人動過?”
懷安一怔,而後搖了搖頭:“您放心,都好生收着呢。”
可其實,顧皎也并沒留下太多東西,也就幾身衣服,還有平日裏梳妝所用的物件,其他的,便都是平日裏君珩零零碎碎送給她的。
擔心君珩見了會難受,他讓錦時都重新回了玉露宮。
聞言,君珩站起了身,出門朝寝殿走了過去。
懷安擔心地跟在後面,看着他的面色,暗暗想着還是要周太醫來一趟。
起初他還以為君珩這一次又是郁結于心引發的心病,但是一日日的藥服下去,不僅未見好轉,還似乎愈發嚴重起來了。
而今都入夏了,他都不敢給君珩減衣,即便這樣,被日頭照着時,他卻也還是一滴汗也不出。
太醫叮囑過溫養,可如今,又怎麽溫養得了。
憂心不已間,君珩卻已經走向了床榻,懷安還以為他終于肯歇着了,剛要過去幫他更衣,卻見他俯下身,從枕下取出了兩樣東西,恍惚地望了許久,眼中神色明滅。
半晌,他垂下眸,轉身示意懷安接過。
明黃色的布帛落在手上,那熟悉的觸感,讓懷安當即意識到了這是什麽,而驚訝未起,他又看到了在那之上,與帝王國玺九分相似,卻雕了鳳凰花紋的玉印。
皇後鳳印……雖早知道那個位子只會是那人的,他卻也是現在才知,原來陛下早就将此物給了她。
“這是?”目光從鳳印上移開,轉而看向那封合起的聖旨,懷安遲疑着問道。
難道,是要去顧府宣封後聖旨?可是似乎也不像。
“你去一趟顧府,托左相将此物交給她。”君珩眉間掠過一抹晦澀難辨的情緒,轉瞬即逝,“再幫我帶一句話,當初我曾承諾她一件事,而今物歸原主,她随時都可以用它……”
他沒有說完,視線落在鳳印上,默然半晌後,輕聲道:“還有這個。”
“她若是覺得礙眼,便扔了吧。”